《微光摇曳》老徒

53、第五十二章 特使

　　清晨。黄埔公园。
　　晨练和休闲的人在这个闹中取静的公园里享受着时下难得的安宁。
　　湖边树荫下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两个读报的人。
　　小路上小摊贩的叫卖声似乎也没打扰到他们。
　　“先生读的可是申报？”中年人的嘴唇蠕动着。报纸遮着他的脸。
　　另一张报纸后的是一张胡须乖张的脸。
　　他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一条额角的疤痕很刺眼。
　　“不，我读的是和平报。”戴墨镜的的年轻人轻轻的声音里满是漫不经心。
　　“先生抽一根烟吧。”中年人伸出手。
　　一个烟盒出现在他手上。
　　“马占山牌香烟？先生，这在上海是禁烟。”
　　“在重庆这是很受欢迎的香烟。爱国烟已经很少了。我是重庆特使。”中年人首先摊牌。
　　“我是微光。这样的见面违背了我和戴先生的约定。”墨镜先生也报出了身份。他的语气很生硬。
　　特使的眉头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
　　“我理解。但是有了紧急状况，我这个特使有临机处置权。”特使吐露了宽容，也吐露了权威。
　　“紧急？哪有那么多紧急状况？你们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微光继续着生硬。
　　“放肆！我提醒你，军统是有严格纪律的，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特使的眉头再也无法舒展。
　　“军人？大半个中国都被占领了。军人就是耻辱的代表。好了，不废话了，直接说明来意吧。”微光一副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蜥蜴陷落76号，你必须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实施营救。”特使强忍着内心涌起的怒气。
　　“营救。。。营救。拿什么营救？情况我都已经汇报给戴局长了，76号岂是我们能够随便行动的。总不能武装劫狱吧。现在的上海已经不是一年前的上海了。”微光倾泻着嘲讽。
　　“够了。。。说说蜥蜴的状况吧。”特使厌烦的语气再也难以掩饰。
　　“呵呵。特使息怒，卑职也是急火攻心。蜥蜴情况尚好，他在76号没有受苦。从种种迹象上看，李士群似乎在等着什么。。。也许是蜥蜴的身份比较敏感吧。”微光终于严肃起来。
　　“有什么漏洞可以被我们抓住吗？比如动用上海方面的关系保蜥蜴出来。”特使的语气明显放缓。
　　“难。难就难在蜥蜴是被秘密抓捕，一旦动用关系营救，怎么解释？76号刚刚成立，几乎每件事情都要上报日本梅机关和领事馆，日本人的认真可不是夸大的。他们会捕捉到整条线的。”微光的语气很坚决。
　　“难道就这样等下去吗？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戴先生很重视蜥蜴。”特使明显有了急躁。
　　“我们能怎么办？抓一个日本大人物和蜥蜴交换吗？戴局长一直强调要保证蜥蜴的身份不能暴露，交换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蜥蜴的特殊身份。卑职认为，我们只能等。”微光倾诉着自己的困难。
　　“等。。。不行。时间拖得越长，蜥蜴越危险。他不是一个经历过残酷斗争的军人，没办法保证他不变节。不行。”特使犹豫着还是摇起头。
　　“变节的人还少了？连王天木这个军统大员都变节了。多一个蜥蜴也算不了什么。。”微光的嘲讽毫不犹豫地流露出来。
　　“住嘴。。。侮辱军统是要接受家法的。”特使再也忍不住了。
　　“是。。。好吓人。都是阎王殿打过转的，还怕什么狗屁家法。。。哈哈。。对不起，特使，我是一个粗人，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微光嬉笑着，自嘲着。
　　特使保持着看报纸的姿势，他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了对方。
　　对方似乎也在用墨镜后的眼光和他挑战。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你是我军统的老人吗？”特使咬起了牙。
　　“呵呵。特使是军统的贵人，哪里会留意到我这个小人物。”微光嬉笑着。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希望你能端正态度。戴先生对你已经隐忍很久了。你知道激怒他的后果。”特使彻底恼羞成怒。
　　“哈哈。。特使息怒，也请转告戴局长。一定要相信我们这些外勤。相信蜥蜴才是此时对他最大的支持。蜥蜴绝不简单，也许此刻最头疼的不是我们。”微光轻笑着放下了支撑报纸的双臂。
　　“你什么意思？”特使也不自觉地放下了遮挡的报纸。
　　“也许头疼的人是李士群，是蜥蜴背后的美国人和日本人。蜥蜴的价值是我们看不透的，等着吧，也许好消息很快就可以传来了。特使，我告辞了。76号现在发展很迅猛，线人遍布各个角落。转告戴局长，李士群不简单。”微光站起来，他做着舒展筋骨的掩饰动作。
　　特使没有动作，他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特使在长凳上陷入了沉吟。
　　“藐视长官。这一条就足以让你丢掉小命。。。。唉，我堂堂的军统主任秘书竟然拿这样的无赖没有办法。。。”特使咕哝着摇头，自失的苦笑泛起。。。
　　法租界。麦高包禄路。钧培里弄。
　　巍峨恢弘的黄公馆院墙蜿蜒地掩藏在茂盛的林木中。只有偶尔露出的角庭飞檐彰显着这个府邸的峥嵘。
　　黄昏中的回廊和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回荡。
　　一个敦实粗壮的老人身影在两个保镖的陪伴下在回廊间踱步。
　　一个身影穿过林木走近。
　　“禀报老爷。老半斋给您送吃食的人到了。”管家林升走近身弯腰。
　　远处走来几个人。
　　“老半斋？”老人的眼扫过去。满脸的细麻子增加了老人的威严。
　　“老爷。是重庆来的。是戴老板的特使。我没把他们劝回去。外面太扎眼了。”林升压低声音。
　　“你做的对。这些人是躲不开的。”老人点点头。
　　两个伙计打扮的人在几个保镖模样的小伙子押送下走近。
　　林升看了一眼当先的一个保镖，那个保镖点了点头。
　　林升一挥手，那几个保镖远远退走。
　　“黄老板。别来无恙啊。”一个伙计拱手抱拳。
　　黄金荣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来人。
　　“先生是。。。毛奇五吗？哈哈。。怠慢了。”黄金荣的笑声来的迟缓，但来的敞亮。
　　“黄老爷子能记得在下，已经让在下足感荣幸了。这位是军统上海站站长赵理君。冒昧登门，还望老爷子见谅啊。”毛人凤走上去，他的双手掺扶住对方的一只胳膊。
　　一个保镖刚有动作就被林升挥手的动作阻止。
　　“齐五，来，我们坐下叙话。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逼迫，我一直在装病。装病就得有个真病的样子。哈哈。”黄金荣走向回廊的座椅。
　　“看茶”林升扬起了声音。
　　“请坐。”坐下来的黄金荣一只手扬起。
　　“不敢。您是总裁的师父，晚辈不敢居座。”毛人凤弯腰鞠躬。
　　“不要拘礼了。你这样站着，我的脖子可受不了。难道你要我也站着吗？哈哈。。”黄金荣老态的笑声里满是豪情。
　　“是。晚辈失礼了。”毛人凤诚惶诚恐地坐下。
　　“有话直说吧。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了。”黄金荣伸了伸懒腰。
　　“这里有戴雨农局长给老爷子的亲笔信。还请您上眼。”毛人凤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地递过去。
　　“哈哈。。。雨农的信我还是要拜读的。这个人不简单。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黄金荣笑着，评价着。
　　老人慢悠悠地看着信。
　　他合上信，扬起了手。
　　林升跑过来接过信。
　　“你也看一看。”黄金荣轻声吩咐。
　　毛奇五看向林升的眼光有了异色。
　　“哈哈。。见笑了。这是我的管家，更是内子的堂弟。他可以代我主事。”黄金荣笑起来。
　　“啊，失敬了。谁人不知黄夫人林女士的风采。齐五还盼望能有幸拜见林夫人。”毛人凤鞠躬施礼。
　　“不必了。内子年纪大了。已经不见客了。我代内子谢过了。”黄金荣摆手。
　　“可惜了。戴局长给夫人的礼物，还请老爷子代为收下。理君。。”毛人凤轻唤。
　　一对镶嵌金边的祖母绿精美手镯摆到了石桌上。
　　“老朽代内子笑纳了。雨农果然深知内子的喜好。她就喜欢这些物事，还是年轻顽皮的性子。哈哈。”黄金荣拱手。
　　林升看完了信。他有了沉吟。
　　“你怎么看？”黄金荣开口了。
　　“老爷。毛主任。此事有些麻烦啊。陈立夫兄弟一月之前刚刚来沪，接应他们来沪的正是老爷，老爷难做啊。”林升慢慢地说着。
　　毛人凤坚持着不让自己流露任何表情。坚持着不让自己张口。
　　回廊里有了短暂的冷场。
　　“是啊。老朽牵头搞了几次商界碰头会，如今如果老朽出尔反尔，恐怕众人不服啊。。。如今的上海滩已经不是民国的上海滩了。”黄金荣打破了冷清。
　　“让老爷子为难了。戴局长一再嘱咐，如果老爷子有为难处，一定不要勉强。可是，晚辈还是有谏言，二陈真的能担得起老爷子的期望吗？上海滩一旦在日本人的淫威下平静，那还是老爷子的上海滩吗？请老爷子斟酌啊。”毛人凤屈身施礼。
　　黄金荣有了沉吟不语。
　　“敢问毛主任，替换二陈有那么重要吗？现在的上海滩是日本人炮舰环伺，我们能有什么作为？”林升注视着军统的主任秘书。
　　“二陈太软弱，他们领到不了上海的武装斗争。时间长了，上海就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一个清静的上海滩只会让日本人看轻老爷子。换了杜老板就不一样了。以杜老板的性情，他绝不会允许上海滩平静。这样似乎更好，一则凸显青帮的政治价值，另一则凸显老爷子的政治价值。日本人也需要制衡。上海滩闹的越欢，老爷子越安全。这是戴局长委托晚辈转达的，还请老爷子考虑。”毛人凤渐渐激动起来。
　　他开始喜欢这趟冒险之旅。
　　林升一时间有了深思状。
　　“哈哈。还有吗？戴雨农绝不止这一点存货吧，老朽可不是只靠激将法就能糊弄的。”黄金荣笑起来。
　　毛人凤心头一震。他有些不敢和对方对视。对方的眼神似乎能穿透内心。
　　“还是老爷子高明。总裁经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不知二陈有什么构想，但是，戴局长让我一定要把他的内心掏给老爷子。戴局长有一个长远计划，整合上海的金融和商界，他准备在上海和日本人以及伪政府打一场金融商战。这场金融商战绝不亚于正面战场的军事战争。没有老爷子和诸位金融商界大佬的支持，我们根本无法展开这场长期的战争。”毛人凤下定决心不在眼前这个老人面前掩藏任何事。
　　“好大的气魄。可是，我们焉知商战的最后结果不是牺牲我们。”黄金荣有了嗤之以鼻的嘲讽。
　　毛人凤暗暗咬牙。对面的这个老头子让他有无处下嘴的恨意。他整理着心绪。
　　“老爷子。。。山河破碎，只有奋起一击才有尊严。如果坐等日本人整合上海滩的商界，到那时我们就没有对抗的资本了。”毛人凤是真正激动了。
　　“呵呵。。。热情可嘉，然，，，于事无补啊。商界看中的是实力，是真金白银的保证。你要是拿不出这些，谁陪你玩。年轻人，这才是说服人的手段。”黄金荣的嘲讽语气越来越浓重。
　　毛人凤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戴笠曾经在昆明发出的感叹。
　　“老爷子，环顾整个国府，只有戴局长有在上海滩进行商战的资格。这个老爷子不否认吧。”毛人凤咬紧了牙。
　　“好啊。说来听听。这才是题中之义。哈哈。。”黄金荣戏弄的笑声中有了兴致。
　　“您当知道现在的国府。当知道戴局长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其中两个头衔当时上海商界领袖最感兴趣的。一个是经济整肃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另一个是滇缅公路运输局局长。老爷子当知这两个位置的含义。戴局长常言，战争拼的就是经济。老爷子，不替换二陈，戴局长如何插手上海滩。如果上海滩的商战成为一锅夹生饭，恐怕老爷子的利益才是真正受到真正损失吧。”毛人凤豁出去了。
　　“哈哈。这才开始有料了。说，戴雨农愿为上海商界背书吗？你能代表他吗？”黄金荣的眼有了光彩。
　　毛人凤狠狠的咬牙。
　　“老爷子。雨农先生和军统自全面抗战以来，每役必身先士卒。军统牺牲者已过万人。雨农先生甘冒千夫所指掌控重庆反贪大业，就是为了能有今日之局。只要上海商界能奉杜月笙老板为首，军统愿为上海的商战背书。”毛人凤的姿态呈立正姿态。
　　黄金荣盯住了他。他的眼神在发生着变化。
　　“好了。。。我累了。回去等我的信。在此期间，你去拜访一下虞洽卿，他是坚决的拥杜派。哈哈。。。”黄金荣在笑声里端起了石桌上的茶盏。
　　“老爷。您这算是答应军统了？”送客回来的林升一副亟不可待的样子。
　　“呵呵。答应了。不答应也不行啊。”黄金荣看着落日的余晖。
　　“二陈刚刚和商界接触，我们就反复，这是不是有点不仗义啊。。。”林升的语气透出了为难。
　　“没有办法。戴雨农如此坚决，我们只好做选择了。已经不能装糊涂了。”黄金荣摇着头。
　　“那您怎么就非得选择戴雨农而不是二陈。二陈在重庆的地位可是高于戴雨农啊。”林升意犹未尽。
　　“唉！戴雨农是真抗日。这是人所共知的啊。值此家国破碎之际，也只有戴雨农这种意志坚定的人才能成大事。二陈虽然地位高，奈何太软弱了。。。就让上海滩闹得凶一些吧。他们说的对，上海滩闹得不欢，日本人就要轻视我这个老朽了。一旦轻视我们，那就是杀身时刻啊。。。”黄金荣的语气中有了感慨。
　　林升不再言语。他观察着老爷子。
　　黄金荣的身体有了佝偻的姿态。
　　但是，余晖倒映下的身影却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