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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49章,失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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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说,你看不到我流泪。
水说,我感觉到你流泪。
因为,
你在我心里。
再次醒来,青烟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眼尾,那里有积泪,顺流而下,是泪水淌过的干涸。
她想他。好想。想到疼,比饥饿干渴还要强的想念欲望。
“娘,我想见艾朗。”罗青烟巴巴儿地说。
“胡说。你哥哥在学校呢,高二了,功课忙,你烧糊迷了,才退了烧,往哪儿跑。”母亲把她脱下的靴头烘干了,两只鞋子对着磕打两下尘土,扔在床头的地上。靴子穿久了会泛潮,冬天爹娘会把他们睡觉时脱下的靴子放炉子边儿上,一夜过去,再穿,鞋子暖干舒服。
“那什么时候能见他?”罗青烟垂首,眼前看到的,都是他的泪,就那样垂落,如破落堕地的花朵。摊在她的面皮。梦境一幕幕,令她心神不宁。
“过年吧?过年去姥姥家就能看见你哥哥了。”母亲看着一醒来就撒癔症找哥哥的女儿。
“可是那时候他可能就去井方市了……暑假就在市里过的。”罗青烟声微弱,高烧几日,脸色蜡黄。
持续高温后,刚退了烧,罗青烟就重返课堂了。面临小五升初中,第一次比较重要的大考,每个人都要严正以待。五年级了,不能缺课太久。
病后上学的第一天,天阴,看不见太阳,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泪蛰痛眼睛,今天是阳历年,空气里却都是沉冷的肃穆。
青烟不喜欢阳历年。为什么要弄阳历年。一点也不像年。只除了月份盘儿撕到最后一张,剩一个硬纸板儿底。新月份盘儿挂上去,青烟摸摸,厚厚一沓,每张纸都极薄。一直翻到大年初二,还有四十七天,才能见到他。四十七天。
背上书包,来往家和学校。
天仍是冷,每天重复一样的事情。每天数着,还有多久过年呢,还有多久大年初二。
这天,娘不在家,父亲早早做中晚饭,青烟吃完饭,看会儿电视准备去上夜校。
听见大门外,娘的声音传来,说:“噢,我看这葱也不贵,就买了一捆。”
之后是和那个大娘说多少钱在哪儿买的。
青烟笑,从板凳上站起时,娘已经撩开布门帘进来。
正要说话。娘就站在屋门口,布门帘前,那捆葱从手中掉落。
青烟怔住。
娘的声音浑然不似刚才在外人前的激越,只剩破碎:“我就那一个……一个……就那一个……”身子出溜到地上。
父亲惊愕,赶紧去扶起,母亲却身体塌了,直往地上秃溜,父亲抱着她往起抽:“快起欸!咋了?啥一个?”
娘的悲苦声,让罗青烟心口一拧,狠狠地被捏疼,莫名,莫名疼。
娘还在哭:“我就那一个……就那一个……”
什么一个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父亲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说谁,不敢瞎猜。
罗青烟脑子里胀疼,心里慌乱:姥姥?姥姥生病了?是姥姥怎么了?还是姥爷?姥爷身体很好的……那,一个,就一个,什么……什么一个……电视机在哇哇唱歌……好嘈杂……罗青烟脑子电钻钻一样痛,心揪揪,过速,承受不住的跳动。
心脏呼腾呼腾,罗青烟一手死抓着自己袖子,一手轻轻摇母亲裤脚:“娘,你说啊?怎么了?”
母亲早已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被父亲扶到床上,枕着被卷,直挺挺躺,望着房梁望着椽子,可还是重复那一句:“俺就那一个……就一个……老天爷瞎了眼了……一个……一个……没了……”
父亲看母亲不说,孩子们都大眼瞪着,战战兢兢。于是,赶她们走:“青烟,赶紧走,上学去。”
或许是不适合对她们说?所以父亲赶她们走。青烟抓着书包,往门口去,心口汹汹地无法呼吸,听到母亲呜咽:“不用走。她们……早晚也得知道……”
青烟走到门口,抓着对开木门的东边那扇,突然不想听不要听,耳朵里都是母亲说:“艾朗……没了……”
没……没?了?
没了?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父亲惊凛,大姐不相信,妹妹,弟弟,瞠目,青烟魂魄抽空……远远近近是娘的悲鸣。
“我去看俺娘,他们还不告诉我……后来……我看他们都不对……愣问……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他们才说……艾朗……在学校出事儿……烧死了……”
死?!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青烟的眸子是个戳破的水袋,两股孔洞涨满了,泉眼处,汩汩流泻……没有……他没死……他说,想她……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不信!咋回事儿?!”脑袋嗡嗡响。耳鸣。心脏流蚀……好疼。
“元……元旦前夕……”
“俺哥哥,哥哥没死!没死!”天崩地裂,天歪斜了,塌下来,她好疼,整个世界晕眩,指甲抠着门上的木屑,怎么可能呢……他说……他是夫,她是妻……他……没有……门子被她抠得咣当响。
六点四十八分了,七点开始晚自习。父亲赶她走:“赶紧走!上学去!” 父亲眼圈泛红,泪湿,不住往外撵她。
眼看着母亲神情恍惚,重复:“俺就那一个……一个……”
孩子们个个儿泪流满面,悲恸,罗父赶她们出门。
弦断有谁听?
青烟记得,比干走在荒野,一妇人说:没有心,怎么能活?
比干说:心乃一身之主,隐于肺门,人心失去,岂有生路?
山有恨,水有恨,痛那一片真情,
天含冤,地含冤,哭那一个梦魂,
失落了那颗心,
那颗赤诚的心,
再也无法去找寻,
何处去找寻,
何处去找寻……
一妇女吆喝,卖无心菜。
比干说,什么叫无心菜。
妇女说:我这菜无心,但能吃。
比干问:菜无心能吃,人无心能活吗?
妇女说:人无心怎么能活呢?人无心,即死。
比干呕血而死。
山有恨,水有恨,痛那一片真情,
天含冤,地含冤,哭那一个梦魂,
失落了那颗心,
那颗赤诚的心,
再也无法去找寻,
何处去找寻,
何处去找寻……
夜黑,马路上车辆来往,黄白的车灯光晃花了泪眼,罗青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珠泪笼罩。
路在哪里,车在哪里,脚又踏在了哪里,泪滚,泪又溢,明明晃晃,车过去,灯晃过去,泪,泉眼无声汩汩流,他说,这是泉眼,他说,水很清凉,他说,青烟尝尝,他拘一捧水,捧到到她面前,青烟抱着他的手喝,他说,来,跟哥下一盘儿……哥哥,好扎脚,他蹲下去,看她的脚她的鞋,他抬头,撞到她的脸,她捂着脸,脸红,看他,他笑了,抬胳膊把她放到牛背上,她摇摇晃晃,哥哥我怕,他说,我扶着呢,摔不着,牛尥蹶子把她颠下来,罗青烟掉进他怀里,他说,气球飞很高会炸掉,他在急雨里托起她臀部爬进浅洞,他说,每回出门儿都带着小妮子,他说,想吃什么……他……
她偷看了他身体,遭到了天的惩罚……可是他没错啊……哥……
罗青烟,你还有心吗?在哪里?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惯性,她迈出每一步,泪无止歇,深深浅浅,一驱空壳,行尸走肉,这条路漫漫,她走了五年,五年……还不足思恋他的一半时间,她从出生,记忆以来,他是她眼睛追寻的璀璨……他怎么能死呢?他会在白月光下温润地对她笑,那脸,一半月光抚照,一半隐于黑暗,她仰头,想摸他脸,好想,却从没敢大胆,他眉眼含笑,月华朗照,不敌他的润美,他挤眉弄眼,然后,同她,一起作弄其他弟弟们,他会突然停下,让她撞进他身上,他会……他吹曲儿……好忧伤的曲儿……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没乐器,合手就是曲子的美妙,他……他是她见过最聪明最帅气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哥哥……他不能啊……不能……死……
哥哥!她跳下排子车,他满脸意外地,惊异地腼腆地,微微笑。
哥哥,下雪了!
哥哥,你的手套好暖……
哥哥……你是我此生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脸……是你故意把我鼻子打酸……是你让我流泪的……哥!松松哥……给我画手表吧……睡觉醒来侧身看着我吧……哥……目送你上学,在雪中等你回来……哥……望天看雪时,你走进我视线,雪在你身后,成了或急或徐或薄或厚的幕帘,哥,我爱上了那有你的冬雪天……哥……冬天太冷了……你怎么能丢下我,骨寒心疼……
哥……
一脚踏入灯火通明处。班里,没到上课时间,老师不在时,永远人声鼎沸,大家有说不完的话,闹不完的玩儿。可是……与她何干?
胸口,空空,空空,泪大颗跌破,向书桌绽落。
失落了那颗心,那颗心,何处去找寻……
坐在座位上,眼睛里都是他,耳朵里都是他。
哥,你……没死……怎么会死呢……烧死……
有人在看她……哥,我没哭……你也没死……没有……
罗青烟趴在桌子上……泪水,一滴滴湿了桌面。
有人敲她桌子,她不理。
有人碰她手肘,她不理。
有人问:青烟,青烟……
罗青烟抬起头,泪已滑下,满面,满面……
罗江涛忧心地接近:你怎么了?
青烟摇头。
罗江涛手放在她肘间: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
他是好心,他是关心。可……他不是哥哥……
口张了又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哥哥,关于哥哥,罗青烟竟……不能对谁说出一个字。
哥……你没死啊……没有……
罗江涛深深无力,转过身看他后面一排座位,斜后方的位子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摇头。
罗青烟,是个倔强而沉静的女孩儿,从不嚷嚷,从来安宁,四年级男生猥亵她,她的泪委屈无助,眼里都是渴求伸冤的屈、倔,此刻……却,悲绝,大悲无声,泪水肆虐,眼睛里都是灰灭……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