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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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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老王爷和夫人从城外回来,已快到门口了。”欧阳小楼快步入了景惜轩,禀告道。
“鸿卿,今日就议到此处吧,吏部的事,你要快些熟悉起来。”欧阳明日放下手中的名册。
“是。”桓志脸上的笑意轻松自在,他这是为欧阳明日感到开心。
欧阳明日生性至孝,今日是他的生辰,欧阳飞鹰和玉竹从城外回来,这阖家团圆是再好不过的生辰礼物了。
欧阳明日为桓志的笑意所染,嘴角也不由上扬,他从书桌后绕出来,引着桓志一起向大门口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门口热热闹闹的,走近了,才发现是玉竹正指挥着侍从将四盏大红灯笼挂起来。
玉竹是皇商嫡女,本来就喜欢热闹富丽,出手又阔绰大方,侍从们有意讨好,一边挂着灯笼一边说着吉祥话,哄得玉竹一下子散了好多金锞子。
“明日。”立在一边笑看着玉竹指挥挂灯笼的欧阳飞鹰率先发现了欧阳明日的到来,出声唤道。
“爹。”“老王爷。”二人给欧阳飞鹰行礼。
“阿志也来了,正好今天你伯父在西山猎了兔子,一起留下来吃个饭吧。”玉竹笑着说道。
“国子监还有公事,得去一趟。常听燕王说夫人厨艺一流,今日没能一饱口福,当真是可惜,下次夫人再下厨,我无论如何也要告假在这候着。”桓志恭敬地作了个揖。在欧阳明日身边历练这三年,他不再是当初那横冲直撞的性子了。
“阿志可比明日会讨人开心。”玉竹被哄得喜笑颜开。
“娘。”欧阳明日抚额而叹。
“殿下、老王爷、老夫人,桓志先告辞了。”桓志又行了一礼,登上马车,往外而去。
“你们爷两聊,顺带帮我看看我这灯笼,我先去厨房了。”玉竹说罢,领着几个妇人,提篮抬筐地向院内走去。
欧阳飞鹰一边认真指点着侍从们挂起灯笼,一边道:“来时看到有人卖灯笼,你娘说这大雪天配红灯笼最是好看,你看了肯定喜欢,怎么样?”
红灯笼泻下暖暖的光,驱散了铁木巨门的冷,融去了青石地砖的凉,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成一方温情天地,欧阳明日心头一暖,道:“我很喜欢。”
见灯笼挂得妥当,欧阳飞鹰揽过欧阳明日的小臂,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娘年轻时最爱搭配衣服和收拾屋子了,什么玄玉令要结大红络,绿竹窗要糊霞影纱,我当时可不耐烦了,现在看来啊,还是你娘穿衣最得体。”
说话间,二人进了正堂旁的暖阁。
欧阳飞鹰挥手屏退了众人,拉着欧阳明日立在堂中,左瞧瞧右看看,叹了口气,拍拍欧阳明日的肩膀道:“好孩子。”
欧阳飞鹰也是为政十五载的人了,如何看不出来欧阳明日为皇甫仁和所做的步步谋划。
欧阳明日登时觉得鼻子一酸,几欲泪下。他做这一切,并不觉得委屈,但心里始终空空落落的。父亲的一句话填满了内心的空洞,温情四溢。父亲是懂自己的,自己做的这一切,父亲都明白。
欧阳飞鹰在炕边坐下,道:“来,趁你娘还在厨房忙活,咱们父子说说话。”
欧阳明日连忙趋步上前,给欧阳飞鹰倒了杯茶,道:“大冷天,您怎么只穿这么少?娘也不管您。还到西山打兔子,大冬天哪来的兔子?”
“这当了燕王,倒教训起爹来了,好小子!想你爹我当年可是可以只手打虎的。现在虽没了武功,但这拳脚功夫还是不差的!”欧阳飞鹰为了救欧阳明日,废了一身修为,但却觉得从未如此踏实安心,有贤妻相陪,有孝子承欢。
“是是是,您最厉害了!”欧阳明日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炕几的另一边坐下。
“仁和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即使不立后,也该纳妃了。”欧阳飞鹰谈起正事。
“嗯。”欧阳明日为皇甫仁和百般谋划,却一直有意避开这个方法,尽管这能在最短时间内加强皇甫仁和对前朝的控制。欧阳盈盈是他没能保护好的亲妹妹,更重要的是,他已然猜到了皇甫仁和对这件事情的反应。
“闻得荆霖的二女儿才貌双全,尚未许人,性子和盈盈也很相像。”欧阳飞鹰的言下之意非常清楚。
欧阳明日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荆葭身世显赫,如果成为皇后,将为皇甫仁和赢得荆氏乃至整个上官家族的支持,那么未来上官燕去国就封,也不必担心上官家臣不受皇甫仁和约束。
想不到,父亲把他和上官燕的棋路都看得那么清楚。只是,荆葭,那个明媚骄傲得让人嫉妒的姑娘,她愿意吗?而对盈盈念念不忘的仁和,又愿意吗?
“我欠皇甫家的,却让你来还,是爹对不起你。”欧阳飞鹰看着欧阳明日那瘦削的侧脸,很是心疼。但他,更是一个了解自己儿子的父亲。他不会阻止他,他会支持他。
“爹说哪里话。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而且,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使皇权归一,结束藩王权重的局面,这是他想要实现的,更是他允诺要帮她实现的,不论,她还记不记得。
欧阳飞鹰悠悠叹了口气,问:“你当真觉得,仁和适合当皇帝吗?”
欧阳飞鹰一言戳中欧阳明日心事,欧阳明日不做答复。
“长公主到。”门口小厮一声唱喏。
欧阳飞鹰闻言,方想起身离去,但门口的毡帘已被掀开,上官燕就站在门槛外。
她未施粉黛,如缎长发绾做垂鬟分肖髻,只系了一条织金发带垂在背后,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氅,盖着下面黛青银边华服。神色微凉,眼盈笑意,当真是清比冷月绿萼发冰蕊,艳如隆雪寒梅第一枝。
她身后还有个没她腰高的小姑娘,用红绸银边的发带扎着包子头,还缀着小银铃,整个身子都躲在了上官燕的大氅后,但偏生又伸出一半的小脑袋,黑玉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滴溜直打量着屋子里头,两只白玉小手紧紧抓着大氅。
欧阳飞鹰见到上官燕后,神情有些尴尬,这是那场大战之后,他第一次见她。欧阳飞鹰知道自家儿子的心意,突然有些懊悔今日过来,若能使他二人在一处,明日必然很高兴。
欧阳明日则略略低下了头,虽然,她说他原谅了他的父亲,但他知道,真正见面时,未必能如此容易冰消雪融。他爱重她,又想回护自己的父亲,一时无措。
上官燕对于欧阳飞鹰的存在有些吃惊,美目瞪大了几分,眼波一扫,将欧阳明日的低落忧心神色收入眼底,则一时明了他心中所想。她垂下眼睑,掩盖心中波澜情绪,微微俯低身子,把右手提着的紫檀食盒换到了左手,然后从身后拉过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姑娘,入到堂内。
待她走到堂中,扬起眉眼时,则已是一副浅笑嫣然的模样,比方才春雪神色还要柔和上几分。她微勾嘴角,轻启丹唇,向着欧阳飞鹰道:“伯父。”略略一顿,又转向欧阳明日道:“明日。”管伯父的儿子叫殿下,岂不是很奇怪?
欧阳飞鹰一时激动,不由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连声道:“好、好、好。”
欧阳明日则不知是被哪一声称呼弄得一愣,微微张开口要说“燕”字,话音落下时却是“公主。”
上官燕对这称呼也不以为意,如果他叫她“燕儿”,她怕才会不习惯呢。
上官燕蹲下身,伸出右手把那小姑娘揽到怀中,对着欧阳飞鹰和欧阳明日说:“这是子植和苍苍的小女儿,今年四岁,小名叫做秦儿,因着她母亲的名讳是自《诗经秦风》里来的缘故。我今日要出门时,她哭闹不止,苍苍又不在,我便把她带出来了。”上官家家臣子辈的大名,只有等到定了主母之后,取主母名讳的部首来定,正如取了丁雪莲的草字头,上官燕这一辈便都是草字辈。到了上官燕这,则由主母变成了上官燕的夫君。所以现在上官家两个最小的孩子,苍兰和荆蒹的一儿一女,都只有小名。
“秦儿,还不叫人。”上官燕哄着她。
她扬起头,甜甜地冲欧阳飞鹰喊了声:“爷爷。”哄得欧阳飞鹰眉开眼笑。
但她望向欧阳明日时,却有些迟疑,年纪老的都可以叫做“爷爷”,可像欧阳明日这般年纪的却让她犯难了,叫叔叔?不对,家里的那些才叫叔叔。叫舅舅?也不对,娘亲没有兄弟哪来的舅舅。
秦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瞟了一眼上官燕,希望她给点提示,上官燕却似乎有意逗她,并不回应。
秦儿抿了抿小嘴,紧了紧小拳头,鼓足勇气,仰着头,冲着欧阳明日大声喊道:“姨丈!”
她记得,娘亲说要给小姨找姨丈,小姨搂着她说,要燕王殿下那样的人才可以给秦儿当姨丈。方才进门时,她看到这里是燕王府,她认识字的。
众人闻言一愣,尤其是上官燕更是瞪大了双眼。
难道不对吗?秦儿有些紧张,她记得,娘亲跟她说过,如果是远一点的亲戚,一般前面可以加个表字,于是她又开了口,更大声地喊道:“表姨丈!”
上官燕脸色瞬变,有些哭笑不得。
荆蒹是她的表姐,她就是秦儿的表姨。
“不知公主今天前来,所谓何事?”欧阳明日虽为这声“表姨丈”甚是欢喜,但也看出了上官燕的尴尬,主动把此事揭过。
上官燕缓缓站起身来,把紫檀食盒放到炕几上,一边打开盖子,一边说:“阿薜对这人情往来,素来处置得当,却为你的生辰贺仪恼了许久,最后阿芥巴巴地赶了我送碗长寿面来。”今日是小寒时节,二十四年前,欧阳明日就出生在一个同样的大雪纷飞天。这也是欧阳飞鹰夫妇今日回府的理由
上官燕取出一只敦厚浑圆的霜雪白瓷大碗,打开碗盖,腾腾热气一时涌出,待到水雾微微散去,可见里面隔水温着一只紫砂耳盅,汤色澄澈微黄,面条莹白如玉,除了点点葱花外,别无装饰。
欧阳明日何曾得上官燕如此相待,心下大受震动,一时忘却言语。欧阳飞鹰则看见那个紫檀食盒里,架着一只浅口铁皿,里面铺满细小的火炭,炭上烁着深橘的光。上官燕对明日,始终还是上心的。
正在众人沉默的当口,但听得门口小厮问了一声安,道:“老夫人好。”玉竹夫人便掀帘入了内来,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说:“明日啊,你上次说娘那个兔子……”
“什么兔子……走走走,你想要我给你打一只去。”欧阳飞鹰疾步上前,制止了玉竹的话,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伯父可是打了兔子,让伯母做了好菜又舍不得叫燕儿知道?当真是变小气了。”上官燕瞥见欧阳明日对父母的不舍神色,心中更深知他对天伦之乐的渴望,便替他开了口。
“小燕儿,你怎么来了?”玉竹挣脱开欧阳飞鹰的手,上前拉住上官燕道:“是是是,炖了个兔子煲,小时候你不乖,得拿这个哄才听话呢。”
“原来表姨和我一样贪吃。”秦儿在一旁若有所思。
玉竹闻言一笑,蹲下来身,拉着秦儿问:“你可是苍将军家的小女儿?”
“嗯。我爹爹是四方国最厉害的将军!”女儿永远是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的。
欧阳明日小心翼翼地将长寿面放回食盒中,认真细心地将盖子拢好,提着食盒走过来说:“承公主盛情,无以为报。不若就留下来一起用膳,让明日聊表心意?”欧阳明日察觉到上官燕的有意成全,很是感激。
“那伯母可别嫌我烦呢。”若说刚才对欧阳飞鹰的态度,有几分为了不让欧阳明日为难的刻意讨好在里头,此刻上官燕却觉得自己越来越近了儿时的性情。作为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她父亲唯一的孩子,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在疼爱和照顾她,而她,也分外能讨得大人们的欢心。
秦儿听得要去吃饭,踏着织金红软靴蹬蹬蹬跑到欧阳明日面前,发畔的小铃铛被撞得叮当作响。她俏俏地站定,张开双臂,扬起一个连冷面娘亲都无法拒绝的灿烂笑容,用最是软糯甜腻的声音道:“表姨丈,抱!”表姨刚刚表情好可怕,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麻烦老人家,但秦儿不想走路。
欧阳明日低头一笑,笑意直达眼底,蔓延开一室暖色。他制止了要上前帮他接过食盒的侍从,半跪下身子,长臂一揽,搂住秦儿的腿,单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秦儿也非常上道地搂住了欧阳明日的脖子。
欧阳明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秦儿,率先走出门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平日孤傲冷然的燕王殿下,那不同寻常的喜悦。
上官燕看着那颀长的背影,和搁在他肩头的秦儿亮晶晶的笑容,心里觉得很是踏实,又泛起淡淡的欢喜,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连自己也说不明是为何。
这是欧阳明日吃过的最温馨情暖的一顿晚饭了,父母在座,佳人在侧。她不拒绝他给她布菜,还言笑晏晏地哄两位长辈开心,偶尔嘟嘟嘴、撒撒娇,更是分外娇俏。他记得,她以前曾说过,皇甫叔叔一生气,吓得爹都不敢说话,就她能把他哄开心。
秦儿窝在玉竹怀里,玉竹为她备了好多小碗小碟,把东西一份份切好了喂她。她嘴巴也很甜,还常常装作小大人的样子,哄得玉竹眉开眼笑,欧阳飞鹰看着也很是欢喜。欧阳明日不由想起了上官燕儿时的情景,那时她比秦儿大不了多少,爱用粉绸金边发带扎包子头,缀小金铃,在别人面前很是气势凛凛的样子,扑在他膝上时则乖顺可人。
晚膳后,欧阳飞鹰和玉竹带着秦儿到后花园里玩兔子灯,欧阳明日和上官燕二人则回到了暖阁中。
“雪是越来越大了,路上积雪怕是过膝了,我先遣人去扫街,还请公主在此歇息片刻。”欧阳明日长身立在窗边,看了眼外头飞雪,转头对上官燕说道。
“你这已是只手遮天声明在外了,还要再博个骄奢淫逸的名声不成?”燕王府在城西,公主府在城东,中间隔着偌大的皇城,如果当真扫雪,那得把丹凤门前街扫个干净,估计不到明天就能轰动帝京了。
欧阳明日轻哂一声,道:“本王何惧?”又见上官燕坐在炕沿,斟了一杯茶捂在手里,便打开一旁的斗柜,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白铜手炉,走到堂中火盆旁,半跪而下,用白铜夹子把火炭击成小块,往手炉里装。
从上官燕的角度,只看得见他的盘龙逐日冠和低垂的羽睫,但她又分明能看到他那专注认真的表情。他对待她的每一件事,都一丝不苟,即使比起一门心思伺候她的曾芥,也是不遑多让的。
上官燕伸手接过欧阳明日递来的手炉,拢在怀里,暖意从指尖窜向了四肢百骸。
她略一思忖,走到书桌边,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擢管走笔,草书而下。
欧阳明日走到书桌边,看到上官燕所写,神色有些怪异。
上官燕撂笔而立,笑容娇俏,眸光熠熠。
“下雪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欧阳明日念道。
上官燕微微颔首,嘴角越发上扬。
“下雪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欧阳明日又念道。
“非也。”上官燕将手炉放在一边,站到欧阳明日身侧,指尖如笋,一字一字指着念道:“下雪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此乃天意,上顺天命也。”
“公主高才,明日拜服。”欧阳明日笑而一揖。
上官燕亦是满面喜色,与欧阳明日相视而笑,她冲窗外唤了一声“燕六。”话音未落,便见窗外有人影闪过,跪在了毡帘外。曾芥为上官燕培养了燕卫十三骑作为贴身侍卫,却又懒得取名,直接以数字唤之。
“你回去同阿芥说,今夜雪大,我就不回去了。把朝服和奏表拿过来。去吧。”上官燕吩咐道。门外之人应了一声,飞速离去。
注:
玄玉令要结大红络,绿竹窗要糊霞影纱:这两个配色来自红楼梦,一个是第三十五回时,莺儿来给宝玉打络子,当时“大红汗巾配黑络子”,文中引了这里的黑红配色;一个是第四十回时,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到黛玉处,着王熙凤把黛玉的窗纱换成霞影纱,与窗外绿竹正好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