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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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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枢控制室里同样是熟悉的景致,主动力控制系统已经被启动,但一时看不到撒旦的身影,他的魔力反应指向外边的平台。见撒旦似乎没有乱来,路西菲尔先是松了口气,接着便急忙向平台上走去。平台上设有可供观察外部状况的大型透明舱室,从那里一眼就能看到,他们所在的海拔绝对比进来时高了不少。
“哦哦,浮起来了……”路西菲尔脱口说道。果然如他所料,没想到那些燃料居然还能正常起作用,还以为早就变质了呢。这么说来,撒旦到底是怎么启动它的?想到这里,他终于注意到余光中的人影,不由得转过头去,“……嗯?”
平台上有两个恶魔,其中一个自然是撒旦,另一个则是艾谢尔。当然,路西菲尔早就感觉到了艾谢尔的魔力也在这附近,而且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和亚多拉马雷克与马纳果达也赶来了;但问题是,现在那两个人的状态,似乎和自己印象里的不太一样。撒旦站在那里。而艾谢尔,则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就像不久之前,卡米奥曾经做过的那样。
很快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什么含义,路西菲尔睁大了眼睛。如果说卡米奥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那么现在,第二块骨牌大概也在他们面前倒了下去。谁会是第三块?还不知道。但可以确认的是,自己大概可以不用担心撒旦会被从背后暗杀了。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路西菲尔对各方面都忧虑重重的心思里,有那么一个细小的地方感到了些许放松。
察觉到其他几人到来,撒旦转过身;艾谢尔也站了起来,尽管由于铁蝎族的特性,他的脸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路西菲尔还是觉得他的表情有哪里不一样了。不过,管他呢,反正撒旦身边从来都不缺被他骗到的人,只要艾谢尔不再是那副对魔王军爱搭不理的态度,撒旦也就不用再热脸贴凉屁股地上赶着讨好他,那对撒旦效忠的恶魔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并没什么所谓。
几十年来态度都没太大变化的艾谢尔,在这短短一个月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路西菲尔并没兴趣追究。因为他刚刚注意到,即使这个平台上同样是他熟悉的设备和场景配置,当自己身边的人是撒旦他们的时候,那些有关过去的讨厌感觉似乎并不会那么容易被激发。而身处他们之中的时候,即便那些回忆还是没有消失,自己的心情也格外镇定,和这几十年中的感觉差不多。
路西菲尔暂时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不过他从大半天前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说焦躁不安都是轻的,思绪更是乱作一团;现在难得觉得摆脱了那种感觉,他也就懒得再想那么多,只是放空大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撒旦解释那些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一边从透明平台上向外眺望,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平台的外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银腕族曾经巡逻守护的缓坡,马纳勃朗西的大片聚居地,以及在一个月之前与半天之前分别进行过一场大战的战场,依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又从他们的脚下向后飞去。一个月前的战争中,两军战士的尸体与遗留下来的武器等物品已经差不多被黄沙掩盖,从这个高度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存在过什么;而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中,还留下了大量银腕族与铁鸟的崭新尸体,它们在太阳的照射下,时不时向平台上反射着刺目的光。
路西菲尔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那是些荒凉、原始、血腥而缺少希望的景色,无论以人类还是天使的眼光来看,都决不能算是什么美景。可是,恶魔们对此习以为常,这些景色也承载了他们不知何时就会消逝的生命。不久之前的路西菲尔只知道这样一种景色,也没有想过太多;而如今,在回忆起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景色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更想留在脚下这样的景色中。
——至少,生活其中的恶魔们,是真正的活着。即使瞬间就会化为折戟沉沙间的尸骨,他们也曾经有血有肉地活过。
方舟还在平稳缓慢地向前飞行,那面高大的冰墙逐渐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与此同时,路西菲尔也听见了中枢控制室中传来了能量告急的嘟嘟报警声。这也是自然,当初那场大战对能量的消耗巨大,之后又一直没有补充过,应该说能飞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了。其他几人因为报警声回过头去,撒旦好像隐约能理解这个声音的含义,路西菲尔也不愿过多展示自己知道什么,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示了一下。
从他们的讨论听来,撒旦虽然通过某种手段启动了方舟,却并不清楚更详细的运作原理等等。事到如今,路西菲尔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如果撒旦仅仅通过几百年前别人的讲述就理解了所有,那专职做这些的人就该失业了;更重要的是,现在自己在这方面已经对撒旦全无所求,倒不如说已经不太想提这一茬了。同样,如果魔王军想将这里当做据点,他愿意在必要的时候提供一点权限,但若要他主动去负责操控改造什么的,那可就敬谢不敏。
谈话间,方舟已经来到大河之畔,能量也低到临界值,系统自动启动了迫降程序,整艘舰体开始平稳地下降,由于在系统设计中有要求尽量减少可能的伤害,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落到地面。撒旦应该没听说过这件事,不过看到高度逐渐降低,聪明如他肯定也能明白。不久,高度已经降低到能看清下方的生物,路西菲尔看到原本在冰墙边休整的恶魔们聚拢过来,无论是卡米奥还是卡尔加布丽涅,无论是原魔王军还是马纳勃朗西,都是一脸震撼地仰头看向这边。
不难理解,魔界这几千年来都没太大的科技进步,这座浮游城寨当年能够仅凭其气势就能令恶魔们俯首称臣,如今也就能靠它压倒性的力量再次统一魔界。尤其是以现在的距离,下边的马纳勃朗西们能看到平台上撒旦的身影,他们的表情已经是畏惧混合着崇拜,路西菲尔毫不怀疑,在他们确信是撒旦掌控了方舟之后,劝说他们入伙魔王军的难度会显著降低。
撒旦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若有所思地看向下方的恶魔们。过了一会,他突然唤道:“路西菲尔。”“嗯?”路西菲尔下意识应了一声,接着又听到撒旦呼唤另外几人,并得到了他们的回应。然后,撒旦转过身来,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看向他们四人,说道:“魔界统一已经不远了。今后也请借我你们的力量。”
这是撒旦从未主动使用过的说法。在两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之后,他终于决定亲自伸手将余下的那些推倒,以他人为基石,实现他自己的梦想了吗?
首先回答撒旦的是艾谢尔。他将右手抚上胸口,躬身说道:“请交给我,魔王撒旦大人。”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首先改换的称呼,实际上堵死了另外几人用旧方式与撒旦相处的路。不过,即使意识到这一点,换了今天早些时候的路西菲尔,大概也会嗤之以鼻、甚至拂袖而去,就像他看到卡米奥俯首那时一样;然而,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的心里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
之前,他由于对银腕族的怨念才会再次去找撒旦,并把他当做解开银腕族谜团的最大希望;现如今,他已经想起了银腕族的真相,理解到自己艰苦卓绝的战斗就好像硬要用脚去踢巨石一样毫无意义,所谓的耻辱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按理说,此刻的他应该不再需要撒旦才对,可是他却发觉自己并不想离开。莫不如说反过来,他感到自己“想要”留下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亚多拉马雷克的回应,与艾谢尔的完全相同。说起来,这家伙算是最早被撒旦感化的那一个,有这种反应也是意料之中。当然,路西菲尔的内心不可能因为早就经历过的事情受到震撼,也完全没有对眼前这一幕产生涕泪横流的冲动;他只是稍微设想了一下,倘若自己也做出同样的回答,将会得到怎样的未来,并在那个未来中发现了一些他并不讨厌的东西。
他想要挣脱那些古早的记忆强加给他的使命,却又无法轻易忘记,唯有在与撒旦等人接近时,才恢复了生活在眼下的实感。这很好解释,就好像他的记忆同时也告诉他这样一个常识:替换掉一个文件,比删除它更加彻底。如果他想要抛弃那些桎梏,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并为之付出一定努力,充实自己的生活,让自己既无暇去想那些更久远的事、又有了忙于其他所以无法理会的借口。
至于
隶属于魔王军同样是一种桎梏?至少,撒旦是他自己选择的、并不那么惹人厌的玩伴。
接着,他听到了马纳果达的回应,尽管慢悠悠的、似乎不太饱含敬意,却同样使用了“魔王大人”的称呼。撒旦用来说服马纳果达的说辞,是他建立的体制能让马纳勃朗西永远繁荣,看来马纳果达对此深信不疑,不仅愿意将整个族群归入魔王军,还这么快就承认了撒旦的权威。那么,路西菲尔自己呢?他在向撒旦希求什么?撒旦能给予他的东西,是否值得他改换称呼、对这个“魔王撒旦”效忠?
作为流浪恶魔的路西菲尔,尽管从没有过什么豪族的自傲,但强悍的实力与肆意杀戮的行为习惯,给他带来了“最强”的名号与被人忌惮的位置,他的心高气傲也就油然而生,除了银腕族之外的恶魔,他全都不放在眼里,要那个时候的路西菲尔对一个黑羊族小鬼低头,绝对不可能。
可是现在的路西菲尔,已经想起了更加久远的过去。他因灾难而降生,又招致了新的灾难,可他依旧坐拥诸多光辉灿烂的头衔,为人敬仰、为人赞叹,万千瞩目集于他一身,仿佛他与生俱来就应该拥有无上的自傲。然而,那又给他带来了什么?无穷无尽的白色,一成不变的生活,行尸走肉的千百年,活动范围广阔至整个星球,却形同软禁般毫无乐趣可言。一回忆起那些往事,哪怕经过再久,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皱起眉头——什么天之骄子的高贵,他已经受够了。
——那么,试试另一种状态,似乎也不错。
如果只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他再次忘记那些一尘不染的遥久梦魇。
如果只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他更深地沉浸在眼前这段既残酷又美好的经历中。
如果只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他远远抛开那些事关未来、却是别人强加在他肩头的的千秋大业。
如果只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他在这个自己为之努力过、为之流过血与汗的团体中找到可供栖身的稳固位置。
如果只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他将那份怀念的温暖在手心留得再久一点,就能让他在这颗落后的星球上前进得再慢一点……
前堕天使现流浪恶魔路西菲尔,带着看似蛮不在乎的表情对年轻的魔王耸了耸肩:
“请交给我,魔王撒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