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辰木离火

1、第一章

　　她居然还没有死去？

　　痛，这是此时唯一的感受，右手尤甚，掌心火辣辣的疼。许是因为自痛楚中苏醒，女子的眉头紧凝，不曾舒展。
　　大约是因为经历了一场浩劫，她费力的睁开眼，天光微茫，入目的青纱帐顶有些熟悉，可是她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女子，便是宋凝。

　　宋凝觉得自己应该伤得很重，浑身酸痛，挪动一下都十分艰难。

　　她面上没有什么颜色，心下却不忍自嘲，假做真时真亦假，但事实上，假作真时，假的终是假的，一如君拂给她织就的幻境，那是一个如此真实的“梦”。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梦里的人知饥饱，知寒暑。与人世所不同的，大约只有那个叫沈岸的男子，在幻境里他们虽然天人永隔，但曾经恩爱不疑，相约白首他对她有过千种温存，而她亦为他卸下站甲，轻描峨眉，再着红妆。

　　幻境里，他们的孩子已经六岁了，是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沈屹，希望他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坚韧而勇敢。

　　她没有给孩子取名沈洛，那个人世里早早夭折的他是宋凝心中永远的痛，然而她并没有把沈屹当做沈洛，因为他们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沈洛与沈屹相貌上虽有些相像，但是确确实实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那个地方，也迎来了终结，梦总是要醒的。

　　那个时候，幻境里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不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湛蓝的天幕往南飞去。宋凝穿着新做的骑装，显得十分干练，白马被调教得很好，跑起来与她曾经的战马不相上下。今天她要教自己的“儿子”骑马。小小的沈屹，穿着和宋凝款式差不多的骑装，看着自己的母亲骑着白马在草场奔驰，眼中满是艳羡，不住的叫好，身边忠实的老管家和小斯亦不住的赞叹。宋凝跑出一段距离，调转马头，看着远处那小小的雀跃的身影，果然，只要把这环境当做现实就是没有了那个人，日子还是能熬过的，这个世界的沈岸离世之前是那样的深爱着她。

　　宋凝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她夹了一下马肚子，准备回程。忽然，那刚刚飞过的一队大雁莫名的一同停止了扑楞翅膀，直直下坠，掉落得整齐而又诡异。马上的女子忽而感到十分不安，扬了扬鞭子，加快了速度。远处孩子的模样渐渐清晰，宋凝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一脸的崇拜，听到他一声声呼唤“娘亲——娘亲——”。

　　宋凝艰难地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更清晰些，耳畔隐约着绵长的呼吸声。

　　有人？！难道还有人幸存？不，这太匪夷所思了！她明明是坠入了荒野之中的巨洞？怎么会躺在青纱帐下？女子强捱着脖颈的酸痛，偏过头去想看看那人是谁，却不料只这一眼便让她如置冰窟——

　　那个人，有着英气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虽是男子却也睫羽纤长，可惜此时的他阖目而眠，见不着他熠熠的眸子。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

　　宋凝记得在幻境里，那双眸子总是笑盈盈的，在捉弄她时还会露出些促狭，真是好看极了，不过这男子唇有些薄，故此现实中的他才会如此薄情吧！

　　薄情，不？他只是对宋凝这个女子薄情，对柳萋萋倒是一网情深。

　　可“他”不是阵亡了么？她亲自服灵送着“他”的棺椁至皇陵畔，按着这个国家的规矩，战死的将军葬至皇陵一侧，到了阴间也可护卫国主，以示哀荣。她看着“他”被黄土掩尽，只希望自己的那个噩梦能得以终结，只盼这一次当真是死生不负相见了。

　　在那个地方她怀念着那个“沈岸”，生下了“孩子”，在那种自欺欺人的思念中“活了”六年，连他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了。若不是今日再见，她大约都不记得沈岸原来是这副模样，难怪难怪，当年的惊鸿一瞥，让她误了终身，
　　柳萋萋何尝不是如此？
　　谁家少年足风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在幻境里活了六年，加上现实里那段煎熬的日子，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然而每每想来，总是让她不寒而栗。

　　那是她最耻辱的一夜，迟到九个月的圆房，那个人用刺向她的那一剑，如此狠厉决然，杀气凌厉，毁了她的右手，至此之后她再也无法使出那七七四十九路的紫薇枪。

　　染血的剑挑开她的外衫，愤怒让他原本的俊容变得狰狞而扭曲，她第一次那样的哭泣，可是那里会有人疼惜，换来的不过是他更为粗暴的对待······

　　因为之前幻境里发生的一切，宋凝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明，而方才看到了那张脸，让她顿时清醒了很多，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身边那人亦是如此，她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紧了紧被子，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右手的伤口很深，血迹已经干涸，可宋凝觉得自己心里的那道伤口怕是比这更深，且正汩汩冒着血。

　　她微微侧了侧身，果然，他的剑就掉在床下。

　　她要杀了他。

　　那一年宋凝刺他一剑，更多的是愤怒和绝望，而这一次，宋凝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她想到了洛儿，那个和她一样有着小小梨涡的孩子，想起他奶声奶气的和自己争论“羸弱”与“输赢”，想到了他过世前烧得通红的眼睛。

　　她记得沈岸在她耳边说过：“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宋凝，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对，今天宋凝就让他知道什么是两清！

　　沈岸，这条命，你该还我了。

　　右手已无法使力，她侧身用左手捞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铁，惊动到他，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她握着剑柄深深钉入他肋骨，他吃痛闷哼一声，睁开眼，神色淡然。

　　宋凝终究还是刺偏了，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无论是沈洛还是幻境里的沈屹都有这样一双眸子。这两个孩子，一个在现实，一个在幻境，都陪着她渡过了没有那个人的日子。如今再见到这双眼睛，她如何下得去手？

　　而后故事的发展一如多年之前那般。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她偏过头看着他，弯起嘴角：“沈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他握住她持剑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剑刃锋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有她的，也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