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18、小楼寒·三

　　少年游晟几乎是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与轮回珠引发的力量共处，虽然季松还是经常被那火烧得很狼狈，但他能看出来游晟的意识越来越清楚，甚至在引导那火的走向。
　　火……那火，又是从哪来的呢？
　　隐元会的人也并没有对此言之甚详，季松只知道这力量一旦暴走就是害人害己，但它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入到少年体内的，就一无所知了。
　　但人既然都救了，就没有再丢下的道理。
　　游晟又一次被体内的火烧得昏昏沉沉，入了夜才勉强清醒过来。
　　季松在他床畔打坐，没有点灯，在窗口透出的晦暗天光里，那一个模糊的人影好像顶天立地。
　　游晟下意识地喊了声：“娘……”
　　季松睁开眼，走了过来，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游晟似是失望，又似松了口气，自嘲道：“我做梦了。”
　　“梦见什么？”季松问。
　　“梦见我们去后院的牧场打老虎，我身上着起火来，所有的老虎都被我烧死了。”
　　“是么。”
　　“然后我回到府里，发现所有人也都被我烧死了，我怎么喊他们都不应声……这个梦真是太糟糕了。”游晟抬起手捂住眼睛，叹气道。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季松冷冷地说，“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只会怕你，却没有人会救你。”
　　游晟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季松却转过身走了。

　　夜深人静的烛光下，季松独自出神，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来历神秘又脾气倔强的孩子，过了一会，又想起自家吵着闹着要来天策府从军的闺女，真是有叹不完的气。
　　游照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纠结又愁苦的表情，心里觉得挺好笑，笑完了又心酸。
　　这一世已经过去了，他们共同经历战乱，胜负，荣辱，生死，彼此亏欠，又彼此牵挂的那些，他们都再也没有时间讲，再也没有机会还了。
　　到头来，他有那么多遗憾，关于季松的也算不上是最难以割舍的一件。
　　但是此时与尚未苍老的季松灯下对坐，他才发现，原来他也那么后悔。
　　他站起身来，心想，若是这死老头知道了，一定会嘲笑自己。
　　不不，也或许是骂着打一顿。
　　他慢慢走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犹自出神的季松，轻声说道：“再见啊，师父。”
　　季松猛然回神，疑心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声音，四处环顾，室内却只有一片空茫夜色。

　　游照野孤身行走在天策府的深夜里。
　　他好像渐渐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回归，军靴无声地踏在石砖上，他一路不停地走出侧门，走进了后山的将军冢。
　　墓碑在月下默然伫立，一排排如同待战的士兵，他们至死都未曾倒下。
　　游照野一个个看过去，又在最后一排墓碑后面停了一下。
　　他脚下这一片空地，后来也被林立的石碑铺满了。
　　他一步步走过去，在心里念着一个个名字，在这个年代，他们还鲜活的生命，都要在今后二十年里逐一熄灭。
　　有那么一瞬间，游照野觉得自己活像是个索命的鬼差。
　　他念一念名字，那个人就要躺在这里。
　　他挥一挥手，成百上千的魂火就会扑进怀中。
　　他到现在还停留世间，背负着滔天罪孽，却被世人歌功颂德，果然是个荒唐的世道啊。
　　游照野走完了一整个将军冢，在最后一块空地上徘徊片刻，盘膝坐了下来。
　　他就像当年那样，微微侧过头，靠在了季佩瑶那还不存在的墓碑上。
　　夜风席卷过他透明的身躯，果然是入秋了，连他一只鬼都觉得寒冷。

　　叶锦焰在一片黑暗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约见了一星火光，他向那边走去，渐渐能听见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男孩子稚嫩的声音说道：“焰哥哥要来找我啊。”
　　叶锦焰听见自己说：“我一定去找你，等着我。”
　　那男孩的声音却忽然变了，啜泣着说：“救我，焰哥哥，救救我……”
　　“小狼？”叶锦焰仓皇回头，“小狼，你怎么了？”
　　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忽远忽近，那点火光却骤然近了，照亮了他的脸，浑身是血的小狼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来看他，目光殷殷切切地，闪着最后一抹光亮。
　　叶锦焰想去扶他，却不知怎的，伸不出手去，只听他道：“你走吧，焰哥哥，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叶锦焰的喉咙像是被封住了，他喘不过气，说不上话来。
　　“走吧，焰哥哥，我……我是个怪物……我会害死你的……”
　　小狼从地上站起来了，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像个木偶般僵硬地伸出手，隔空一推，叶锦焰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不……不……”
　　叶锦焰挣扎着去够他，小狼的手却越来越远。
　　在他身后，一整座伏牛山的剪影浮现，更远处的天空上，有巨龙穿透云层，呼啸而落。

　　祁师师推开窗就从二楼跳了下来，从后墙鬼鬼祟祟翻进来的闯入者被她截了个正着，非鱼双剑劈头而落，那人连忙举剑相抗，二人这便过起招来。
　　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立刻便将院子里众人吵醒了，乐黄泉手忙脚乱地披着衣服出来，看清院内情形便喊了符恬一声：“甜甜，你去上楼看着锦焰。”
　　符恬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祁师师憋着一股子怨气，手里的剑法更比平日凌厉三分。
　　但来人的剑法似乎也极为高明，乐黄泉看了几眼，正要回头去取自己的七弦琴，道决从佛堂赶来了，二话不说提起手中的禅杖迎了上去，另一只手结了单手佛印推将出去，巨大的莲花当空而绽，嗡的一声，祁师师已将剑锋抵在了来人的脖颈。
　　祁师师抬了抬下巴，道决便伸手过去摘掉了来人的黑色面罩。
　　乐黄泉几步跑过来，下巴都要掉了：“小……小公子？”

　　祁师师神色微讶。
　　赵晗满脸通红，不服气地看着祁师师，又看了眼面色无波的道决，说：“怎么了，我来看我哥哥，不行吗！”
　　荀重衣衫整肃地姗姗来迟，见了眼前这场面，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哟，是赵小公子啊。”
　　这么大阵仗，连秋桃都被吵醒了，打着哈欠跟在荀重后面磨磨蹭蹭。
　　祁师师收了剑，道：“若是来看锦焰，怎么不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偏要挑这半夜三更的，还爬我唾月楼的后墙？”
　　乐黄泉补充：“还穿成这样。”
　　赵晗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夜行服，那其实是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当年是叶琦菲托人做了玩的，也没怎么穿过，尺寸还不大合适，他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像个奇怪的梁上君子。
　　赵晗找借口：“我迷路了，赶到这的时候就已经半夜了，怕吵到你们才翻墙的。”
　　乐黄泉慢半拍地惊奇道：“小公子，你说话似乎流利了很多。”
　　“……”赵晗问，“我哥哥在哪里？”
　　符恬从楼上探出头来，叫了一声：“乐幽。”
　　乐黄泉抬头一看，符恬朝他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乐黄泉面色一沉：“怕是锦焰有情况，我们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