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4 ...

  •   俗语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厢羊芷正愁不知如何营救海棠,海棠从未受过这样的苦,也不知她在狱中冷不冷,会不会受委屈。一转身就收到家信:原来羊母新迁了御史,直言弹劾权相,全家下狱,如今只等着救命。

      羊芷大惊,右手紧紧抓着信笺,几乎要将其捏碎,青筋暴起,站起又坐下,颓然问:“母亲要我救她,救爹爹和弟弟,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抬头望向左右,双眸中竟真是茫然。

      那晓事的奶爹吩咐众人退去,又准备了火盆子,见羊芷仍旧魂不守舍,叹道:“公子难道真的不知,大人要公子做什么?”一边教羊芷将家信投入火中。

      若是羊芷哭闹咒骂,都要好些,好歹宣泄了情绪,可是羊芷此刻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一滴眼泪也没有。奶爹心里极痛,知道从此公子快乐无忧的日子过去,再也不会来了。

      怎么办?一个词在两人舌尖翻滚,到底没有吐出。

      侍寝。

      是了,爷娘将他送到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本就是想着要靠他谋求富贵,荣耀家族。如今家族有难,他为人子女的,怎能不为母分忧?

      羊芷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来,挥手道:“你先下去。”他一整天为海棠入狱之事奔波,乍然开口,声音沙哑,令人听之不安。

      无论怎样的槛,都是要自己迈过。奶爹会意地退下,悄悄带上殿门,对着门外一群人心惶惶的小侍喝道:“都离得远些,别扰了主子清静。若是让我知道谁在主子面前多嘴,小心你们的舌头。”

      殿外的窸窣和心思,羊芷半点也没有察觉。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只觉得回忆汹涌而来,一时是少时兄弟嬉闹玩耍,爹爹在灯下为娘亲夜补衣的场景,一时海棠手握书卷讲解经义时温柔沉静含笑的脸;一时是进宫前父亲默默垂泪,娘亲垂头的叹息声,一时是海棠河边灯下坚定的眼眸与“我总是在这里”的掷地之声。

      羊芷低头想得久了,觉得眼酸,手撑烛台想要顺势站起来,不料一时起得猛,单手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竟然往前摔去,带倒烛台,猩红的烛泪便滴在了手背上。羊芷“呲”一声收回手,看着烫红了的手背怔怔地想:原来这就是命运,不是想逃,就逃得过的。

      到了晚间,宫人进殿服侍贵人梳洗,见到羊芷整个人伏在地上,发丝散乱,大惊,忙去扶他起来,不料却见羊芷抬头妩媚一笑,吩咐道:“替本宫梳妆。”看得人心惊胆寒,只觉那一刹那的颜色,足以颠倒众生。

      三日后,羊芷裹着正红猩猩大氅,站在未央宫殿门前的石阶上,心里想:

      “我到底还是负了你,海棠。”

      宫人引羊芷进殿,为其脱下大氅,领着他仅着白色寝衣跪在屏风旁,报:“陛下,静贵人前来侍寝。”

      帝纪仍伏案批奏章,头也不抬。帝纪身边的大宫女承安连忙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会意地退下。

      承安是帝纪做太女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他做事稳重细致,心肠软,人又聪慧,更是忠心耿耿,最得帝纪信任。是以帝纪处理朝政,招幸宫人都是他随侍左右。

      殿内寂静,几位宫人进出侍奉,连喘气声也不曾听见,只间或传来“沙沙”批阅声以及拿起、放下奏章时竹木碰撞案几的声音。羊芷跪在青石板上,不一会儿就察觉膝盖传来丝丝凉意,心里自嘲地想:若是海棠在,可不舍得自己跪在青石板上一下下。

      帝纪端坐在位低头批阅奏章,面容隔着九珠冕旒看不太清,不过大抵是位青年女子。遥遥一看,较几年前没有大的变化,只是难掩疲惫。羊芷想起这几年朝堂的腥风血雨,这位天子年少而居高位,能有如今的成就,也算难得,就怪不得面露疲态。

      说起来这还是四年来羊芷第一次面圣,自从羊芷决心自绝于宫廷,闭门不出,便连帝纪的面也见不上。如今若不是家中有难,他又怎会自荐枕席?他毕竟有静贵人的位份在身,想要侍寝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到了这一步再想这些有什么用?羊芷收敛了心思,眼观口鼻观心,直直地望着面前那块青石板。

      夜愈深了,宫人陆续退下,宫中报时的也唱过几遍,帝纪的奏章似乎要批到地老天荒去。等羊芷跪到三更,膝盖以下失去知觉,心里明白过来:这是一个下马威。她贵为天子,天家威严本就不可冒犯,却在初次侍寝时让自己一个小小的贵人跪上两个时辰,便是帝王心术,也过了。

      帝纪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总算是将今日的朝政处理完了,正细思这样处置有什么不妥之处。承安连忙收拾案几,看了一眼看起来跪得挺拔实际已支撑不住的静贵人,轻声提醒道:“陛下,静贵人前来侍寝,还跪着呢。”

      帝纪看了一眼跪着的人儿,略伸手示意平身,羊芷身旁早有人扶他起来。羊芷跪得太久,下肢早就麻木,却也知道皇帝面前不是娇弱的时候,连忙强力支撑着自己站立,不要宫人的搀扶,一边行礼道:“多谢陛下。”

      帝纪看这么个须眉男子,容颜憔悴,面冒冷汗,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却坚决不要旁人搀扶,就知道他是个性子好强的,心中赞许,夸道:“静贵人是个有礼的。”

      有礼?羊芷心中嘲讽,尚且来不及应对,却见帝纪突然欺身近前,只手轻佻地抬起自己的下巴,以一副女流氓调戏良家男子的口吻说道:“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姿色。”

      宫人见状,纷纷有眼色的退下。

      羊芷难堪极了。想他长到如今,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到底是父母娇养长大的。等到了深宫,他位份颇高,自然也没受过什么气。后来遇到了海棠,对他千好万好,什么事情都为他想到前头,生怕他心中有一丝委屈,半点也不曾违过他的意。什么时候被人羞辱至此?若真是寻常的小流氓,凭他的气性,定要呵斥一番。可此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主,又是帝王,他还有求于她,他便是此刻有多少委屈,也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帝纪见这位静贵人眼圈都红了,知道他心性高,得人珍视,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心中不快,想着:我贵为天子,生平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四处碰壁;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竟然没有受过委屈。是什么道理?于是收回手,冷冷地说:“听闻羊御史得罪了萧太尉,如今正在狱中,你来,便是为了此事?”

      此言一出,羊芷知道自己便是有多少委屈也不能显,连忙跪下磕头,语带哭腔地说:“臣母是冤枉的,求陛下明鉴。”

      帝纪在一旁坐了,只一个劲地把玩手中的配饰,眼看也不看静贵人,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说:“这就要看你了。”

      羊芷看帝纪意有松动,狂喜,膝行几步上前道:“臣愿为陛下驱使,死不恨也。”

      帝纪闻言冷笑道:“你一个弱质男流,怎么替寡人赴汤蹈火?”

      羊芷知道自己一时心急,说岔了话,可是他到底是大家公子,自荐枕席的事虽已经做下,话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口。

      帝纪将静贵人的窘态放在眼里,又说:“听闻静贵人是个小心谨慎的,从不出错。”

      羊芷见帝纪另挑话头,不知她意在何处,不敢轻易答话,听见帝纪轻飘飘地问:“如今后位空悬,贵人可有意乎?”

      羊芷大惊,猛地抬头,望着帝纪,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好歹反应过来,忙道:“臣不敢……”话音微颤,显然被吓得不轻。

      面觐天子,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便是有,礼法也要求为人臣子者低头,不得直视天颜。是以帝纪虽然尊贵,可是世间熟悉她面貌的却在少数。羊芷先前也只知道帝纪的面容轮廓,如今隔的近了,才看到这位圣明天子相貌不是寻常女子的飒爽俊朗,而是带了几分男子的阴柔,许是随了前朝那位倾城倾国的皇后。她嘴角含着笑,眉眼却平添几分戾气,可见这些年也不是好过的。

      帝纪看羊芷如此吃惊的模样,也在意料之中,若是王婕妤,便是心里吃惊,恐怕也早就推辞不迭,这位静贵人虽然未出错,但是耽搁的时间太长,果然未经世事,心性天真。不过这样也好,少不更事,又有弱点,才好掌控。

      帝纪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她容色艳丽,笑起来嘴边有两个酒窝,本是可爱,又是长年杀伐决断的人,这样笑起来,更增一分妖异,一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竟比一般男子的容色,还要艳上三分。

      教羊芷看见,一时心悸:帝纪的面相,不似女子。

      羊芷一时疑惑,想起皇后入宫三月后暴毙,海棠说的,皇后死得蹊跷,必然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又想起温八子对天祈愿后的暴毙,王婕妤提起帝纪嘴角苦涩的笑,讳莫如深,都像是有什么惊天的大秘密的样子。

      秘密。

      帝纪又偏在招自己侍寝的时候说起立后的事情。串想起来,羊芷被自己的突然间的猜测惊得五雷轰顶:难道我□□的皇帝,竟是男子?

      帝纪见到羊芷像是明白什么过来,眼神震惊恐慌,一下子低下头不敢吱声,知道他猜到了。想他自己不过提点几句,竟然就教猜到自己本是男儿身的事实。不比皇后的愚蠢和王婕妤的迟钝,这位静贵人聪慧异常,果然是后位合适的人选。帝纪想到此处,满意地笑了。

      羊芷是第二天早上被人抬出未央宫的,回到昭阳殿门口也起不了身,还是昭阳殿平日服侍的那几个小侍扶他下了轿辇。静贵人初次侍寝后这样虚弱,被人瞧见免不了私下说几句“陛下威武”的闲话,传了出去教那些个各怀鬼胎的宫侍知道,平添醋意。

      可羊芷起不了身的缘由却不是旁人想象的那样,皇帝本是男子,又怎么会与他颠鸾倒凤?不过假凤虚凰而已。他只是为的知道皇帝竟是男子这个秘密以及帝纪接下来和他说的话,动弹不得罢了。

      奶爹等昭阳殿一干人等见到羊芷虚弱的模样,一时欢喜,一时心疼。喜的是主子好歹守得云开见月明,蒙陛下宠幸,便是自己这些做下人的以后也有个好前程。心疼的是主子初次承恩被折腾成这样,未央宫那位竟然不管,直接教人送了回来,可见深宫人情冷暖。

      奶爹与身边人齐齐跪下说:“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他是过来人,见羊芷疲惫地躺在床上一根手指头也不想抬起的模样,忙着人去准备热水,

      羊芷见众人脸上的欢喜做不得假,心中烦闷,又见奶爹上前一步轻声说:“奴才已经为公子准备了热水,待会儿好好梳洗一番。”奶爹也是一番好意,一般男子初次承恩,必然要香汤沐浴,自己这位主子又是脸皮薄,未经人事的,少不得要他这个老头操这一番心。

      岂知奶爹的好意在羊芷听来更添一份烦闷,有意发作,却也知道在别人眼中的侍寝过后自己若是摆脸子,教有心人知道又是一番祸事,于是强忍着说:“不必了,都下去,让本宫静一静。”

      奶爹见羊芷双手用力抓得被褥都皱了,面上满是不耐烦,心中怪异,便是侍寝归来心中不悦也不该如此,难道公子还惦记着那个宫女海棠不曾?因他在羊芷面前是个有脸的,于是迟疑着问:“主子?”

      羊芷叹了一口气,朝奶爹微点了点头。

      奶爹于是领着众人退下,未免下人疑心,仍旧将准备好的果子碎银分发给众人,讨个彩头。众人欢喜不迭地去了。奶爹想起今晨公子怪异神色,决定着羊芷贴身小侍冬青去监牢替公子看望海棠。

      羊芷躺在床上木木地想:皇帝是个男人,有意立自己为皇后。

      若是平日,他有什么事都和海棠商量,找海棠拿主意,再不济,还有奶爹在一旁出谋划策。可是皇帝是男子这个秘密,被人知道动辄丧命,有萧皇后、张婕妤和温八子的前车之鉴,他又岂会牵累他人?要守着这个秘密,从今天起,他便只有自己。羊芷这样想着,低低地抽泣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从脸庞落下,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巾。

      冬青是个不过十三四的男孩子,自小在羊芷身边服侍,懵懵懂懂,今日听闻主子侍寝,自己也得了赏钱,心中也跟着众人欢喜。被奶爹好生教了一番话,差遣去监牢看望海棠先生,并将此话说给海棠听。

      奶爹交代完后心里愧疚,想:海棠,别怪我心狠,我是为的公子好。若是趁机不断了你和公子的孽缘,断了你的念想,公子以后可怎生得好?

      监牢昏暗不明,冬青好不容易见着了海棠,笑嘻嘻地上前道:“先生,可教我好找,公子着我来看望先生。”

      却说海棠在狱中呆着不知岁月,虽然心中着急,到底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审就清,迟早要将自己放出去的。一时又想:秽乱宫廷这样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却毫无办法,亏得平日自诩行比伯夷,智超老庄。一时心灰意冷。又想着这几日不见,羊芷必然为自己的事情担忧,四处奔走,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心生怜惜。这样思来想去,生生将一颗七窍玲珑心放在烈火上炙烤。

      她知道这样不行,于是一意打坐静思,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时喜出望外,见到是羊芷身边贴身服侍的冬青,忙问:“是你,公子可好?”

      原来昭阳殿留下的大都是羊芷从家中带来的旧人,他们平日里就将称呼从“二公子”改为“公子”。为显亲近,海棠有时也随着叫“公子”。

      冬青一笑道:“公子让我转告先生,他已多方奔走,没影子的事情与先生无关,不日就将救先生出来,好教先生放心。”

      海棠心中一宽,道:“倒教公子费心了。”因她心中十分惦念,于是着急问道,“你家公子好不好?最近忙些什么?”怎么不一同来?就她与羊芷的情意,羊芷必然挂心,若不是被事情绊住,这样宽慰的话必定自己来说,也好相见。所谓的同心,便是指的不止海棠如今想见羊芷,她深信羊芷的心也同她一样。

      海棠本以为是宫中又有什么宴席,羊芷一时脱不开身,谁知听见冬青说:“公子刚侍寝回来起不得身,为免先生焦急,所以才叫了我先来和先生报信。”

      侍寝?海棠像听见什么天降噩耗一般,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迟疑着问:“你说什么?”

      冬青拍手一笑,道:“先生你不在,恰好错过了今早的好事儿。公子昨夜侍寝,今早回来的时候还起不来身,赏了我们这些服侍的好些银钱。如今公子真成了宫里的主子,连带着我们服侍的人也跟着沾光。侍寝过后,少不得要晋一晋位份,便是能荣登妃位也未可知。公子熬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便是我们这些奴才,也替公子高兴。”冬青说完还抿嘴一笑,一派天真可爱,凭他的心性,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嘴里吐出的是怎样一段伤人的话。

      海棠若是还有几分神智,便知这番有识见的话不会从冬青这么一个稚嫩的童子口中说出,一定是有心人教他这么说的。可是一来她乍一听闻此事,受了太大的刺激;二来,冬青年纪小,浪漫天真,又一向贴身服侍羊芷,海棠是知道的。三来,海棠太聪明,从来只有她骗人,哪有人骗她的?这些年宫中平静,她年纪轻,历事又少,岂会时时警惕?是以她先信了几分,如今怎么会质疑后头的话?

      海棠听了此话,仍旧满目不可置信,痴痴地自言自语:“我不信,怎会如此?”

      我走的时候,分明好好的。

      好好的。

      冬青见海棠犹自迷茫不信,解释道:“先生不知道,自先生下狱后第二天,家中便传来消息说老爷得罪了人,下了狱。公子前去侍寝,一是为了自身的前程,二也是为了搭救老爷。”

      原来是这样。海棠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转过身去双手撑在墙上不看来人,心里想:虽然是为了救爹娘,可你爬上龙床,可有想过我心里怎样想?怎样想!

      我们说好的你不去争宠,我便永远陪在这里等你,原来都做不得数?

      都做不得数!

      冬青将奶爹交代的话一一说了,自忖没有落下一句,他少年心性,完成了奶爹交代的事,心中不免颇为自得。至于为什么张先生听见自己说的话脸色大变,他却是不明白。

      正懵懂间,冬青突然看见一向自持的海棠先生悲愤得以头抢地,双手撑在墙上疯了似地一拳一拳往墙上砸,砸得头、手出血而不自知,嘴里发出还类似野兽嘶鸣似的怒吼:“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冬青吓一大跳,连忙后退了几步。动静太大招来了劳役,呵斥道:“发什么疯?这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吗?天王老子也得给我闭嘴。”

      海棠面向着墙,低着头,没有人看见她此刻的眼睛。

      冬青若是年长几岁便会知道:就像有年纪的老爹爹说的一样,女人这种生物冲动易怒,情热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独占欲太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更何况是卖身求荣?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