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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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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桥安在迷雾中徘徊了很久,不知源何起,不知源何终,直到耳畔响起清脆的碰撞声,他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
视线触及女童苍白的脸颊,女孩暖棕色的眸子在一片昏暗中微微发亮,她乖乖地对他笑,酥软可爱。
——又是关于她的梦。
他手中的汤匙搅动着黑色的药汁,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腾,拂过小女孩白嫩的脸颊,化作一层若隐若现的水珠,女孩轻轻嗅了嗅那热气里的味道,薄薄的肩膀微微一缩,明亮的眸子里突然就有了泪光。
那乌黑的药汁沿着女孩淡色的唇线滑入口中,晶莹的液体涌出女孩发红的眼眶,划过苍白的脸颊,挂在下颌上摇摇欲落……他手一颤,骨瓷的汤匙磕在女孩才长齐的门牙上,那么轻的一声。
那滴珍珠样的泪水就这么落在他手背上,小小的一滴,却滚烫得几乎要烙下印痕来。
“苦。”女孩艰难地下咽,喉咙微动,发出委屈的哽咽声,“苦……”
那些原生态的植物,本来只有自身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经过细致的处理就会变成药的原料,在通过漫长的熬煮、过滤,明明整个过程中什么都没有添加,最终得到的却是一碗苦到极致的药汤。
女孩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说着苦,却没有躲,唯有眼泪越流越多。
这碗药冒着徐徐的热气,颜色和质感更像是芝麻糊……可他知道这碗药有多苦,苦到他一辈子都不敢想,苦到他一辈子都不敢忘。
——那么那么……苦啊,她一直在哭,不管我喂了她多少糖也止不住……
“起床了起床了再不醒你就来不及给你的小童养媳熬粥拉啦啦啦!”粗犷的德国汉子急吼吼地对着床架踹了一脚,一阵地动山摇中,孟桥安的脑袋狠狠撞在床头,顿时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靠在床头,左手捂着脑袋,右手捂着耳朵,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乱响,不知道是被疼醒的还是被吼醒的。
“芬格尔!被配到你这个室友我真是……”
“你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一头金色乱毛的汉子把几张订好的文件冲他晃了晃,英俊的脸上是大写的“得意洋洋”,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哈士奇。
“你家小童养媳的病历报告,我好不容易从诺玛那里黑来的,记得请我三顿夜宵。”
孟桥安一愣,接过病历报告,第一页明晃晃的“谷穗”二字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飞快地从第一页细细翻到第六页,中间没有对不上的文字,显然是完整的。
“没想到你还真能搞到手。”他嘀咕了一句,起身到桌前拿了笔准备细看。
德国汉子瞪着毫无请客自觉的室友,想要插嘴打个趣,想了想又无趣地移动到了门边。只是突然孟桥安又问了一句:“话说童养媳是什么东西?”
魁梧的身影顿时消失在门口。
孟桥安也只是问了一句,没有细想就继续分析病历报告。他的专业是龙类行为心理学,本身是有点偏重生物学的,最近正好学了脑部构造……一份报告倒也磕磕绊绊地看下来了。
他慢慢皱起眉毛来,俊秀的脸上因为刚睡醒而带的几分惺忪的稚气被严肃取代。
把手下第三个抽屉拉开,他拿出几本不用的课本,面对着空荡荡的抽屉,几根手指灵活地摆弄了一下,就把抽屉的“底板”掀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厚的金属板,熟练地在十六瓣菊的暗纹上按了几下,金属板弹开,露出里面被重重封印的东西来。
几个精巧的零件和各种文件,他抽出最下面的一张,和自己桌上的病历报告对照了一下,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人体是很精妙的东西,所以检测数值会在一定的范围内上下波动,这并不影响对照结果,然而差太大就是有本质的问题了。
“还是要找教授啊……”他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微苦的笑意,似乎是在抱怨自己不够聪明。
一米阳光透过玻璃床打在谷穗的病历报告上,是一抹流动着的淡黄色。而孟桥安手中的文件藏在黑暗里,是他解释不清秘密。
教授的公寓楼正对着百慕大草坪,孟桥安进的屋子是采光最好的一间,大片大片金色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屋子,房间里摆放着一个有年头的摇椅,花白头发的老人坐在摇椅上打盹,连有人进了门也不知道。
龙类行为心理学副教授周易,国籍中国。
孟桥安习惯性地打量着满屋子的中国字——两面墙都用书架装饰,架子上摆满了泛黄的线装书,从四书五经到二十四史,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中国国学图书馆,最让人赞叹的是各种版本的《周易》,孟桥安甚至还知道最下面的柜子里有几本从地里挖出来的竹简……
“吃过午饭了吗?”老人低缓的声音想起,他慢慢起身,把椅子转成背靠阳光的方向,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寻常有些文化的中国老人。
“没吃。”
“我吃了——所以就不留你吃饭了。”老人笑呵呵地说,“什么事儿让你饭都不吃就来找我?听说你最近还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小丫头,你不吃可别耽误小姑娘喝粥啊。”
孟桥安尴尬地挠了挠头,在周易面前他比同龄人稳妥些的成熟总是被打回原形,他跪坐在地上,坐姿严谨,在阳光里扬起脸来……像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小子。
“我最近拿到了一份病历,成年雌性混血种,症状是灵视中吐血昏迷,检查结果是脑补神经反应过激。”孟桥安说。
“吐血昏迷?这反应也太大了,是主动灵视还是被动灵视?”
“被动灵视,是听到‘言灵·先知’的时候出现了异常……病人之前有过主动灵视,没有任何异状。”
言灵·先知是精神系的言灵,因为刺激性弱所以被常用在血统检测中——周易讲过,这种言灵最适合检测血统,也就是通过听觉系统检测混血种的感知对元素的敏感程度,而这种敏感程度正好和血统纯度呈现正相关。
“我以前教过你,灵视是混血种对龙文的共鸣,场所就在脑部。”周易的语气严肃起来,“打个比方,你脑子里对元素的感知区域是个小房子,连接着四通八达的神经路,你小时候路太窄信息进不来。等你长大了路够宽,有了机会,一个小车子就拉着元素信息跑过来了,跑到小房间里——这就是灵视。”
孟桥安点了点头。
“在灵视中反应过激,正常来讲,要么是路太短,要么是车流量量太大。一个正常的成年混血种,听到了最温和的言灵——这两个原因都讲不通。”
孟桥安猛地抬起了头,微微发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易的脸看,有种孩子气的认真。
老人不由促狭地笑了笑,问他:
“你说,要避免车子跑到小房子里,你会怎么办?”
孟桥安想了想,之后回答,“把路毁了,或者把房子毁了。”
周易点了点头。
孟桥安回答得简单,细一想就有了点儿意思,“您的意思是——把房子毁了,就是切除脑叶,比如埃及法老统治的时代,他们就用这种方式控制混血种……那么把路毁了呢?神经系统可是……这不容易啊。”炸掉一条马路很简单,可是炸掉一千条一万条呢?何况只要还有空地那些“马路”就可以自动生成,这在技术上就是可疑的。
“理论上来说,不用毁掉,只要堵住就行了,封闭小房子周围一圈所有的入口,这是一种类似于麻痹神经的方法,通过医学药物就可以做到——所以,过于你说的病例,排除了所有正常的说法,你还可以认为,她的神经堵住了,所以哪怕只是受到了最温和的刺激,这种刺激在她脑子里也会被放大,会有很大的反应。”
“是么……竟然真的是这样……”孟桥安喃喃,“还有,我把这份病例和……另一份相似的病例对比了一下,我发现有两个指数差别非常大。”孟桥安撤了一张纸写了四个数字,“这又能说明什么?”
周易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你大三的课程——前面这个堵得比较严实,后面这个松一点,就这么简单。”
孟桥安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隐约有了晦涩的表情,“谢谢教授,我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回去吃饭吧。”
孟桥安起身走到门边,刚要开门,就听见背后悠悠的一声,“回去把《龙类精神系统推演》再看一遍,下周来我这里抽考。”
“啊?”
“我上课是怎么讲的?”周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学生,一向慈和的眼神中微微有了严厉的意味,“混血种的精神构造还停留在人类的级别,非常之脆弱,又非常敏感,一旦血统到达了临界值就一定受到龙族基因的影响,精神系统全面崩溃,变成一个非人的怪物。
“所以,用药物、心理暗示或者别的方法来堵塞如此敏感的神经系统,力度必须要大,但又因为神经的脆弱性,这样做的结局就是弄出一个傻子。”周易叹了口气,“秘党曾经想要一种人道的控制混血种的手段,就是你所想的这种——我有幸作为助手参与,试验品要么依旧能血统共鸣,要么就是傻子,五年也没有成功一例。
“除非有一种混血种,他们继承了龙类的精神基因,神经系统进化到非常强大,可以抗住药物的摧残,这种情况,才有可能。”
周易的声音是如此低哑而具有暗示性,落在孟桥安耳际,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地吐信,他就像是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后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周易盯着他的脸看,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强撑起“我真是太笨了”的尴尬微笑,唇角的弧度僵硬。
老人抬起手,在他额头上轻点了一下。
“戾气。”
又一点。
“杀机。”
老人舒了一口气,话音里蔓延出丝丝缕缕的疲惫来,“这些,都要收起来。”
孟桥安愣在原地。
“我无意探听你的秘密,以前你父亲请我给你治病,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就是这幅阴沉的样子了,我猜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周易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温和,“孔孟之道,为善为仁,而‘安’是来自你父母的祝福,但这本就不易,所以我加了一个‘桥’字,转危为安,你需要一座桥。”
“这就是……孟桥安?”少年低声喃喃,眼中微光潋滟,似是一种无措的懵懂,“我一直以为是你随口起的。”
周易轻笑,眼神中依稀有长辈的关怀,“在中国,名字是很重要的。你现在能在同龄人面前藏住阴郁,足够好了,但我希望你能化解它。你要找到你的‘桥’,而不是在‘安’的对岸伪装起来。
“宁静淡泊之人,居于晦暗而安于心。”
“所以啊,在卡塞尔别想太多,就开开心心地去玩,去照顾喜欢的小姑娘。”周易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露出一点不正经的笑意,“我在网上看了那小姑娘的照片,漂亮是真漂亮,就是瘦了点儿,别总给人家喝粥,不长肉,抱着也不舒服。 ”
“老师……”他低声说出两个字,话音低哑,竟不能再多言一句。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缩在被子怔了一会儿,才发现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了。
在熹微的日光里,他对上了老人和蔼的眼神。
那年他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