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9、空欢喜

　　医疗部新换了窗帘，厚厚的遮光布后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纱帘，午后的日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透过白色的纱帘落在女孩白皙的肌肤上，模糊成一片淡淡的暖色。
　　谷穗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何况今天中午吃饱喝足了，揉着肚子往床上一倒就进入了梦乡。睡得还真香，连被子掉了一半都没感觉……
　　孟桥安轻手轻脚地把她的被子拽起来盖好，顺便把她露了半截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把被角掖到女孩的下颌，不经然触及女孩的脸颊，他下意识戳了一下，没想到这么瘦的女孩子脸上竟然还软软的……
　　其实盛夏时分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少盖一层被子也不会着凉，然而这么一连串的动作孟桥安还是做得很认真，唇角带了点温存的笑意，像是在呵护一件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
　　女孩的脸上不再有疯疯癫癫的表情，唯余一片宁洽的温软，像是收敛了稚嫩爪牙的小兽，显出某种无辜的孩子气。
　　这几天孟桥安总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进屋看她，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默默看着女孩的睡脸发呆。虽然他也承认她还是醒着的时候更美，眸光闪烁灵气逼人……然而那个时候的谷穗长什么样他并不在乎。
　　那时候的她不像她。
　　她闹腾着不想喝粥的时候不像，她叽叽喳喳说我要出院啊我要出去玩的时候不像，她捧着脸笑意腼腆的时候更不像。
　　她们本就是两张脸。
　　只是偶尔的时候，她眉毛垂下来发呆的时候，她满脸好奇地问哪里比较好玩的时候，她熟睡时眉眼宁静的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这个时候……最像了。
　　他亏欠那个人的关怀，他不能说出口的感情，在遇见谷穗的那一刻终于有了出口。

　　谷穗睡得不老实，不一会儿又把被子紧紧地抱在胸前，把脸埋在里面，皱着鼻子扭来扭去，像是一只拱食的小猪。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睡着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睡了还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口水，醒了会抽抽鼻子揉眼睛，伸手要抱抱，乖巧酥软，像个糯米团子。
　　他发呆的时候，谷穗慢慢醒转。
　　“诶……天快黑了呀……”谷穗的声音因为睡久了而显得娇软，带着倦倦的音。
　　“……天黑了……又不能和我玩儿了。”记忆中酥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却模糊成一片断断续续的话音，“……早点来，好不好？”
　　还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请求。
　　“……不要走，好不好？”
　　还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请求。
　　“……不要死，好不好？”
　　他的眼前又模糊了，他看不清面前谷穗茫然的神色，听不见风穿过窗帘的轻响……梦中不断重演的画面在他眼前铺陈开来，那是伴随了他半个少年时代的幻觉，是女孩含泪的双眼，她握着他的衣角慢慢地摇，抽抽噎噎地哭着，她说……
　　“孟桥安！”尖利的女声震得他脑子一懵，眼前的幻觉破碎成夕阳下的尘埃……谷穗把精致的脸凑过来，映在他近乎呆滞的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惊恐，“你还好么？”
　　孟桥安失去焦距的双眼慢慢回神，那双暖棕色的眸子里又有了熟悉神采，谷穗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被他大力一推倒回了床上，等她从床上再爬起来，面前已经不见人影。
　　“孟桥安？”谷穗茫然地喊了一声，就听见重物倒地的一声闷响，她急匆匆地跑向声音的来源……之后撞到了卫生间的门上。
　　她揉了揉额头，一边抽着凉气一边去摸门把手——门却锁着。
　　“喂！你怎么了？”谷穗的手指急躁地在门板上敲击，像是一只非要啄出虫子不可的啄木鸟。
　　下一刻，她听见了呕吐的声音。
　　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是什么感觉？
　　胃像是被人狠狠捏住，酸苦的胃液涌上喉头，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酸苦的浑浊感，吐出的是胃液和午饭的混合物，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来不及吐出来的浊物卡在了食道口，之后艰难地在他大力的咳嗽中颤巍巍的往外冲……
　　心理疾病会引起很多后果，比如幻觉……比如消化系统紊乱……比如神经衰弱。
　　在周易给他进行治疗之前，他一直过着那样的日子，身体差到了极点，这几年堪堪调整过来……如今又旧病复发。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心病是包着糖衣的毒瘾，他就像是一个抽鸦片的烟鬼，明明已经好了……突然发现了诱人的药引，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是知道的，这些天的夜里，每一个梦都前所未有的清晰，哪怕和大一刚入学看见叶山浅的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该忘记的东西，该忘的就忘了，人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往前看……可是他不想忘，忘记意味着背叛，意味着曾经的一切都不存在。
　　有些东西是死了都要记得的。
　　孟桥安艰难地从马桶上爬起来，默默瞪着镜子里满眼血丝的年轻人，真是一脸神经衰弱的鬼样子，难怪芬格尔说他碰上谷穗就犯病了。
　　芬格尔说的是相思病，可他知道他犯的是精神病。
　　他想起老师说，“你要找到你的‘桥’，而不是在‘安’的对岸伪装起来。”
　　老师不知道他现在都快死在对岸了，第一次觉得谷穗像小浅的时候，他就知道不能靠近……到底没逃得过。
　　他知道谷穗不会是那座桥，她只能让他溺死在过去里。
　　真是笑话啊。
　　“孟桥安，你把这些记忆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是太可笑了？”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谁不好呢？偏偏就是她——最不该动的心思，早晚要了你的命。”
　　他话说得狠了，然而镜子里的男孩的脸上依旧是憔悴到麻木的表情，看着就是个毛头小子，一脸懵逼。
　　“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人格分裂了。”他自言自语道，继而轻轻笑了一声，本该清亮的嗓音却嘶哑地如同手指划拉桌面发出的颤音。
　　他抬手，干脆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你神经病啊，自己给自己一嘴巴。”谷穗目瞪口呆地看着孟大少爷脸上的红印子，脸上竟然有诡异的赞叹的表情，“还别说，印子挺清晰的。”
　　“吃你的饭。”孟桥安皱了皱眉，没接她的话茬。
　　这时候谷穗已经重新穿上了校服，风风火火地从医疗部出院了。他今天来本就是把她接出院的，知道小姑娘这几天口味太淡了，他特别订了中国菜给她当晚饭。
　　然而谷穗瞪着面前的家乡菜，手中的筷子划拉来划拉去也没吃下什么，她抬眼默默瞟了孟桥安几眼，又默默垂下了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孟桥安大概是因为胃病犯了的原因吧，这家伙心情似乎不太好，脸那么僵硬。
　　她又开始划拉盘子，一条萌萌的蒸鱼被大卸八块，尸体分布在餐盘的各个角落，大大的眼睛正对着谷穗，似乎在控诉不会欣赏的食客不懂它的心。
　　“不饿？孟桥安问。
　　谷穗“嗯”了一声，想了想，突然说，“中午师姐给我带了很多吃的，现在不太想吃。”女孩眼睛亮亮的，宛如清澈的水波，复又低下头去，含含糊糊地说，“想喝粥了。”
　　“你不是最讨厌喝粥了么？”
　　谷穗瞪了他一眼，“知道我讨厌你还给我做！”
　　孟桥安没说话。
　　这是话题第几次断掉了？
　　谷穗和孟桥安不是没有过沉默，但那种沉默带着某种近乎静谧的暧昧，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难堪。可是为什么难堪呢？谷穗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只是经历了长达十分钟的沉默以后，再也没办法压住。
　　开口的一瞬间，她只觉得有一种近乎荒谬讽刺——她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脸色？
　　“你今天干嘛去了呀，不进行熬粥大业啦？一天不当你的小白鼠我还不习惯呢。师姐带了午饭来看我，我们还看了……看了点儿帖子。哦，我总觉得你很讨厌师姐。”谷穗顿了一下，“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对不对？师姐和我道过歉了你也别斤斤计较……”
　　“不是。”他突然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谷穗悠悠地抬起了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微光闪烁，“嗯？”
　　“我不是讨厌叶山浅。”
　　谷穗“哦”了一声，把盘子里的鱼刺挑出来，心说我的重点不是这个。
　　“我就是很生气，别人可以擅离职守但她不行，叶山浅入学时也是出了意外，当场休克……这次轮到她监考她应该有点责任心的。”孟桥安淡淡地说，“不是因为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啊，她是她我是我，你和她生气和我有什么关系。”谷穗继续挑鱼刺，“不过你对我很好我知道，对了你知不知道网上……”
　　“我对你好应该的。”
　　谷穗的手停了一下，她默默挑了块鱼肚子肉夹起来吃，有点凉了，但确实很鲜。
　　“你是我是师妹嘛。”孟桥安说，“你还没上课，没见过周易教授，他人很好的，教学也很厉害，我们要是学分高一些还能帮他评个正职教授资格。以后我还要带你写论文呢，这都是小事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谷穗吐了一口鱼肉出来，嘟囔，“怎么这么苦啊。”
　　“实在是不想吃了，我回去啦。”谷穗揉了揉鼻子，盯着地板笑了笑，“就算是师兄，你也帮我很多啦……改天我把这顿饭请回来吧。”
　　孟桥安一愣，却答得很自然，“好啊。”
　　“不应该推脱一下么？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男孩在她对面轻笑，又恢复了他慢悠悠的调子，“不能辜负土豪师妹的一番心意啊，真的……
　　“谷穗，我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你懂我的意思么？”
　　男孩的语气犹疑，怀揣着满满的小心翼翼与疲惫，她抬起眼来，发现他眼底荡漾着的某种诚恳的表情……不该是歉疚啊。
　　“我也觉得我很好，最好了！”她笑得毫无嫌隙，眸光明亮。
　　“总之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箩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