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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辞别(一) ...

  •   天色依旧一片暗沉,只有数盏昏黄的灯光点点闪烁于京城之中。
      多年战火阴影的笼罩,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惶惶中如何让自己过的更好。他们常到茶肆中,听着说书者对边庭战场添油加醋的演说。喜欢听说书者口沫横飞的讲着殷首辅如何个神勇,以破竹之势打的鞑子如丧家之犬般的四处乱窜。听到边庭的捷报频传,就幻想着自己远征战场的家人此时正整备着拔帐归来。他们会带着这个美好的却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进入自己沉沉的睡梦中,在那里,他们可以给自己编织一个更为完美的好梦,他们会看见自己征战多年的亲人已带着一脸的笑意盈盈向自己走来。
      蓦然间锣声响起,打破了夜间的宁静,一声声急促而欢喜的自北往南传来。
      “捷报,捷报!鞑子向朝廷求和了,我们大军胜利了!”
      酣睡中的人们猛然一个激灵,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给震的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们胜利了?真的胜利了?”因该不是梦吧。
      人们急急掌灯,来不及穿好衣裳就冲出了房屋,以证实自己不是身处睡梦中。
      “我们胜了,胜了!鞑子向我们求和来了!”
      “那我当家的是不是也要回来了。”妇人和着泪的欢喜。
      四处的爆竹声顿时响了起来,连成一片,噼噼啪啪的乱响一团,好似此时所有人狂乱的欢喜般,终于胜利了!征战三年,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足可以让一个少妇的青丝瞬间便成华发一大片。
      华灯点起,红绫挂上,彩龙舞起。在这般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却欢喜的比过年过节还要闹腾……
      自从邬初云回来后,烟萝也就不再时常不归府了。这十天来,她可算的上是最为乖巧。食时后出门,隅中定会回来。此后便是一直与自己的医册经文相伴,所有的膳食一例端入其书房。她不食荤,皆是素食,也不挑剔。若非宁公公会对呈于烟萝的膳食一一尝试,那庖厨中的掌厨们大概会随意的弄几下吧。她很静,可以整日待在书房中一动不动,便是有事也多半不会假他人之手。再加上其话语极少,顶多就是与宁公公言语几句。所以德馨公主有没有在府,府中仆役并没多大感觉。
      烟萝刚刚熄灯入睡不久,就听得远方传来阵阵欢腾的声音,恼的她心中微微烦躁起来。
      哎,想她素来防心极重,浅眠成性,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将她从睡梦中迅速惊醒,更遑论是外面的锣鼓震天了。今夜她终于好不容易在读完了整整一篇静心经后才慢慢的心无杂物的向床上倒去,刚要沉沉如眠。外面震天响的锣鼓欢腾的声音,却硬生生的又逼的她来个彻夜无眠。看样子,这将会是一连三日来的第三次的无眠夜了。如此,她又怎能心下不生烦躁?
      第一夜是因为府中侍女侍养的花猫半夜的叫嚣声将她弄醒,所以隔日宁公公就将那只花猫给杀死了,并也将那侍女给赶出了行宫。如果那天不是烟萝阻止的及时,只怕那侍女少不得一阵皮肉之苦了。第二夜,则是烟萝她自己的原因。无欲无求,这是他人对烟萝的认知。然而烟萝自己清楚,她的欲求比谁都要来的浓?她想要的太多,难而得到的却是太少。她不需要权势与金钱,她要的,只是家人的左右陪伴。很简单的要求,可是她的家人却一一选择了在她在乎他们时急速的离开。与邬思贤他们相处,烟萝不用再想着如何去防备设计着他们,所以她该是轻松的。然而事实上却并非是如此,烟萝心中一直都被巨石压着,压得她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邬修云等人对于烟萝有着极重的赎罪与感激之情。可烟萝又何尝不是?她是不用去想如何去提防他们,可她却会去想如何向他们更好的赎罪。于不知不觉中,她已将自己父母、祖母及其邬老夫人所留下来的罪恶全都背负于了自己身上。如这般沉重的巨石,试问像烟萝如此羸弱的身子,又如何能承受的住?
      不及片刻,行宫内也处处闹腾了起来。烟萝清清楚楚的听得外院婢女、仆役们欢喜异常的吵杂的声音,紧接而来的便是宁公公斥诉他们尖细的话语声:
      “吵什么吵,若扰了公主的好梦。咱家惟尔等是问!”
      宁公公一语,闹腾的庭院瞬间静了下来,只是街道上的喧闹声依旧。烟萝只好无奈的起身,缓缓打开门,对着外面微微扬声道:“宁公公,外面何事这么欢喜?”
      宁公公一听着烟萝的声音,狠狠的瞪了一旁垂头不动的奴役婢女们一眼,沉声道:“等咱家回来收拾你们!”尖细的声音中透着极其的不快。
      他急速的向烟萝的卧寝处跑了去。一见烟萝披衣站立于门口,便忙俯身跪地道:
      “公主殿下,大喜了。北方鞑子溃败如山倒,我军大获全胜。不克数日,殷首辅便将凯旋归来。” 宁公公欢喜的说道。他一直就觉得当今天下,能配的上德馨公主之人除了当今帝王,便就只有殷首辅一人了。
      “大获全胜?”烟萝手心微微收了下,心中忍不住的微微雀跃了起来。
      他要回了,烟萝不觉自己的嘴角缓缓上扬。那么文杰也要回来了吧,他答应过要将文杰完好无缺的带回来的。
      “宁公公。”她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语音轻柔的唤道。眉目如月,唇畔笑意似水,盈盈清透,“速备轿。本宫要去一趟城南的罗宅!”
      宁公公微怔了下,旋即笑着应着。急速起身,欢喜的命府内仆役整备华轿,掌上明灯。
      不久之后,德馨公主行宫的正门缓缓的打开。从里边不急不缓的抬出一定华丽的雕花银铃轿,穿过欢腾的人群,向城南行去……
      烟萝于罗宅第三日时,这才于昏黄暗沉时里才看到了一身青衫,风尘仆仆的架马而归的罗文杰。三年不见,他已长高了许多许多,身形却也更加消瘦了几分。俊朗的脸上留下的是那久经风雨洗礼后的坚毅。眸光也不再清朗如昔,而是深沉的如同寒潭,见不到底。
      罗文杰依旧称烟萝为“二姐”,确是分外的生疏有礼着。与他前一刻那般动情含泪的拜见自己父母亲形成了鲜明对比。烟萝见此,满心的欢喜自然也就瞬间冰冷下去,只是她面色依旧是笑意盈盈。
      “回来便好了。父亲大人与你母亲可念叨着你紧呢。现在可好,终于全家团圆了。”轻柔的话语,带着微微的欢喜,却含着更多的淡然。一句“终于全家团圆”,无形中已将她自己与邬崖子他们划分了开来。一家人,再怎么说,自己终究也只能算是个外人。
      烟萝笑看着他们,目光缓缓转向远处恭敬站立着的宁公公,示意着。宁公公连忙点了下头,向旁人轻语了句。转眼间就见得宁公公双手托着个朱红的长方型锦盒走了过来。
      “文杰回来了,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要送何物品聊表心意。我曾记得文杰自来喜爱张素的狂草书法。这里边装着的正是张素最为得意的《圣贤说》,希望文杰不要嫌弃才好。”烟萝笑看着罗文杰说道。
      张素的书法,留传于今的不过三册。《圣贤说》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字好文更好。且此帖只是初稿,张素并未另从书写笔。字体笔笔相连,一沾墨,便是七八九字相接,直至枯笔方休。整体看来,虽有浓墨涂改之处,却不显兀突,反倒添其几分雄壮之气。其文字字通畅,情感丰沛,声情并茂,一口气通读下来,说不出的畅快淋漓。从古之今,又有多少人曾试图去临摹仿冒此贴,却全都以失败告终。
      宁公公缓缓打开锦盒,小心翼翼的取出书卷,徐徐展了开来。
      “这是公主为罗公子整备了一年多的礼物。”宁公公自豪万分的对着罗文杰道。
      真的是《圣贤说》!罗文杰震惊的盯视着那展开的书萜许久,方目光复杂的开口向烟萝辞谢道:“这份礼物太过厚重了,文杰受之有愧。”
      见罗文杰这般疏冷,烟萝满心无奈的淡笑着摇头。清润迷离的目光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从头到尾都不曾正视过自己的罗文杰,淡淡的问道:“究竟是受之有愧,还是根本不屑一顾?”
      罗文杰微怔了下,依旧低垂着头恭谨的回道:“文杰不敢?”
      是不敢啊,好生疏的话语。烟萝点了点头,无奈道:“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满心酸酸的泡沫儿一点点涌起。
      邬崖子与罗氏面面相觑,不解的看着两人之间淡漠的对话。
      烟萝淡笑着的看了众人一眼,缓缓伸手拿过书萜,似如小心翼翼的研究着她最喜爱的物品般。谨慎万分放入锦盒之中,接过锦盒,左右纤细的手指有些僵硬的在锦盒面缎上轻轻的摩插着。
      “宁公公。”她话语清凉的说道。
      “奴才在,公主。”宁公公急急应着,有些气罗文杰的不是好歹。如果他不是公主兄弟的话,自己非要他好看不可。
      “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强人所难也非本宫之喜好。这画,还是送还其主吧。若其要送些谢礼的话,那就要他备些黄金白银了。”她重新将锦盒递回了过去,也缓缓闭合了自己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她再次无声无息的将自己关闭了起来。
      旻王爱子病危,烟萝是以张素的《圣贤说》做条件才答应前去医治。至于为何要选《圣贤说》,其实并非只是因为罗文杰喜欢张素的书法,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烟萝想看看那视张素的《圣贤说》为生命的旻王究竟会如何在自己的爱子与名帖中进行选择。原本希望会看到旻王放弃自己爱子的决定,毕竟有前车之鉴。先前旻王的一个爱妾只是因为不小心触碰了这个书萜,就被旻王给仗责了四十大板,扔出了王府。所以,烟萝提出的这个要求,无疑是用刀剜他的心头肉了。只是烟萝终究是失望了起来,旻王竟然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烟萝顿时傻眼,无言以对。她接过了书萜,也尽其全力将病危中那条生命给挽救了回来。离去时,旻王对烟萝的唯一要求只是:好好保管这幅书萜。
      今日既然已无用武之地,还了它也罢。
      “公主……”宁公公惊讶的看着烟萝。
      “本宫知道你知道这东西该送回给谁人,你不是一直派人跟踪着本宫么?”烟萝淡笑的轻问。她知道宁公公是出于好心,所以她也就不为难他,由着他去了。
      宁公公听烟萝如是说着,急忙跪地下去道:“奴才知罪!”
      烟萝轻笑,微微叹息着:“你是为了本宫好,何罪之有?起来吧。”
      掉转头,笑靥如花,眸光空灵,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隔人千里的灰色:“父亲大人,罗夫人,”她如是称呼着,“既然文杰无恙,那我也就此辞别了。各位珍重!”
      她缓缓转身,不急不缓的向外行去。坐上华轿,放下轿帘,隔绝了自己与外面所有的联系。原以为相见之期繁多,可谁又曾料想的到烟萝那句珍重,确是永远的辞别。
      罗文杰疾步追了出去,然而见到的只是一顶迤逦远去的华轿。风浮轿帘飞,只是他却什么也看不清。粗糙的双手紧紧的扣锁着门栏,青筋凸起。
      ……
      帝王身着极其正式的织锦绣龙袍,一路洒下满地的金黄。皇冠上十二珠串的水晶帘因朝阳的斜射而盈盈发出璀璨的光彩。
      众文武大臣紧随帝王之后,先紫后红再绿,按品级高低而立。因为引颈等待的欢喜,故而在这般严谨的列阵中微微显的有些杂乱。
      从得到殷首辅今早要到达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迅速的聚集皇宫正南门处,整装待发。帝王一声令下,自是万般欢喜而井然有序的向北行去。
      他们在此到底站等了多久,他们不大清楚。他们只知道寅时未至时就已到此等候了,现如今,看看东方那红艳明亮的朝阳,摸摸自己乱叫一团的肚子。估摸的猜测:看来卯时早过,辰时已至了。两股酸痛,诸多官员已不由的想就地坐下去。只是见前方帝王依旧不知疲倦的站立着,他们也就不敢坐下去了,只好在原地缓缓的踏步着。
      蓦然见,只见得远方地平线上尘土飞扬起来,马蹄声整齐划一的阵阵作响,擂鼓一般。人们明显的可以感觉得到脚下之地有节奏的震动着。
      “是大军回来了。”有官员欢呼的叫了起来。
      人们激动万分的看着远处越来越浓的飞尘,心中不由的雀跃起来。
      “皇上,是殷首辅,是殷首辅大人回来了。”高公公激动的看着远方的尘土飞扬,扯着尖细的声音在一片欢腾声中欢喜的叫道。
      帝王含笑的点头,眼眸镇定的看向远方。自他请缨出战,已有三年多未有相见了。每每得知他的消息,也只能从那传来的捷报上探晓。
      他缓缓调眼看向身后的肃亲王,一点也不讶异会见的那个素来面无表情的肃亲王唇畔越扯越大的笑意。
      军队越来越近,近的已可以看见那辆行于军队前方马车上摇晃的竹制幕帘了。只见的四匹骏马飞速奔上前,伴于马车两旁,并肩前行,向帝王处奔来。
      只是本还是满心激动的两人——帝王与肃亲王,却在见到那急速而来的四个身影后,双眸中的欢喜迅速的消退下去。双眸微微敛起,只剩犀利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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