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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变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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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绝情殿一片寂静,清婉的笛声从桃林散出,一阵风拂过,桃花纷纷洒落在子衿雪白的衣袍上。
“这曲子是在水一方?”白子画走进了桃林。
子衿放下笛子,“听出来了?”
望着纷飞的落花,眼神深邃而渺远,“幼时听了多次,怎会听不出来。”
子衿唇边荡起清清浅浅的笑意,“子画哥哥可知道年少时的舅母是何等模样?”
愣了下,“不知。”
“娘亲曾说,少年时代的舅母并没有那般沉静,活泼灵动,聪慧机敏,舅舅珍之重之,疼之宠之,很是护短,可到了最后,真正让舅母伤情至深的也是他,可叹可悲。”
子画微微蹙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子衿定定注视着白子画,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子画哥哥,不要像舅舅一样,到最后徒留遗憾和悔恨。”
“我没什么可后悔遗憾的。”白子画淡淡道。
子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摇摇头,“子画哥哥,好好问问你的心,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子画哥哥,你是我有过的最深刻而唯一的爱恋,而你从不知道,就如同你也不知道乐萱于你真正的意义,以及她对你情意。
你的幸福是那么触手可及,就像当年的舅舅一样,我不想你如舅舅一般生生错过,空余无法弥补的悔恨,所以我会尽力帮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简简单单的四句话,舅母却从一开始就知无望,不曾争取,早早死了心,终其一生,不怨,不恨,但终是悲哀。
乐萱是那么优秀的女子,与舅母一般聪慧灵透,一般隐忍淡然,我不想她步了舅母的后尘。
转过身,一步步走远,“子画哥哥,好好想想吧!我明早会出去玩几天,不用担心我。”
子衿在清晨与乐萱说了一声,便离开了绝情殿。
子衿离开后,乐萱依旧是协助白子画处理公务,闲暇与白子画一道同奏,对弈,品茶。
若不是子衿的传信,日子就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造物弄人。
那日正好是丹药炼成的前几天,乐萱去医药阁内查探了一番炼丹炉的状况,同时再次了加固结界。
正打算回绝情殿时便收到了子衿的传来的消息。
甚至没来得及亲自跟白子画说一声,只密语传了个音,便忧心忡忡地赶往莲城。
“怎么样了?”乐萱一见到在无垢宫外等候自己的子衿便急切问道。
摇了摇头,“我实在拦不住他,只得暂时以药迷昏了他,要不是有你之前给我的特制迷药……”叹了口气,神色难掩担忧。
“幸好你在。要不然以无垢的个性恐难收场。”乐萱感激道。
笑了下,“之前为了给子画哥哥取婆娑木,在这无垢宫住了段时间,受到无垢颇多照应,这次本是路过,顺道来道谢,遇到了这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边说边进了无垢的房间。
凝视着即使昏睡也紧皱着眉头的无垢,乐萱轻轻叹息了声,“虽早知封印不能维持长久,却不成想在这个时候。”
沉默了下,才接着道,“我曾试图炼制忘情水,却被魔界破坏,还连累了紫薰和檀梵。”
看出乐萱的自责,子衿安慰道,“我虽不曾认识那两位上仙,也曾听哥哥提过昔日六上仙结义金兰之事,帮助无垢也是他们的心愿,谈何连累。”
乐萱不接话,“以无垢的性子,他是不可能放下的,唯今之计,只有再次封印他的记忆,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子衿沉默了下,“也只能暂时这样,剩下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仙最难勘破的莫过于情之一字,无垢这样的仙就更难上加难。”
拿出流光琴,想借用神器的力量,配合体内云宁的神力,令封印更长久。子衿布下结界,防止人打扰。
幽谧舒缓的琴音从乐萱手下升起,渐渐化作蓝色的灵障温柔地包裹住无垢,古老的字符在上面显现,如溪流般一点点地流入无垢的体内。
第二日,清晨的晨光透过窗柩撒进屋里,驱散了屋内的阴霾。
无垢像最平常的一天一样,走出房间,却看到子衿和乐萱在大殿里对弈。
“稀客啊!”无垢走到一旁坐下,观战。
落下一子,挑挑眉,“师兄在静养,我就代替他来看看子衿过得好不好。”
无垢喝了口茶,反问,“在我这儿会委屈了子衿不成?”
乐萱淡淡一笑,“这可说不准。”无垢佯装生气,“这是不信任我了。”
“乐萱,该你落子了。”子衿提醒,侧头对着无垢露出一个笑容,“乐萱只是担心我们会相处不好。”
乐萱思考着落子的位置,漫不经心接话,“是啊!你不是素来不喜人打扰吗?”
无垢唇角微微扬起,“子画为人淡漠,尤不近女色,子衿却是能让他放在心尖上珍之重之的女子,又怎会相处不好?”
终于落了子,看了子衿一眼,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是。”
子衿微微红了脸,掩饰般微低了头,“作为兄长疼爱妹妹很正常吧!说到不同寻常,不该是乐萱你吗?”
“妹妹么?”乐萱注视着子衿,低低叹息了声,“子衿,你低估了自己。于师兄来说,我是知己,无垢他们是挚友,而你,则是最重要的亲人,你们是血缘至亲,拥有无可替代,羁绊至深的生命关联。”
子衿淡淡笑了,“并不是我低估,而是你低估了自己。”将棋子放在左上方,封住了乐萱所有的退路,抬起头,定定凝视着她,“你曾照亮了子画哥哥的前路,因为有你,他才能成为最好的自己。”
子衿是很感谢乐萱的。
舅母死后,子画哥哥的绝望和愤恨触目惊心,如一头孤兽,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而那时的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别说去安抚子画哥哥了。那段血色的记忆纠缠的不止是子画哥哥,还有她。
身为父亲的舅舅看得明白,却没有多说一句,不曾争辩,不曾劝解,更不曾安慰,而是干干脆脆地放了他离开,把一切交给时间和命运来裁决。
她很害怕,子画哥哥会一直痛苦下去,走不出来。
所幸这时乐萱出现了,活泼,灵动,纯粹而率真,一点点融化了子画哥哥心里的坚冰。
若不是这样,她又岂会甘心退出?
论实力和心性,她并不比乐萱差半分,乐萱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可独独这份光芒,她无法替代。
乐萱没有回答,观察了下棋面,将棋子扔回棋盒,“我输了。”起身,“子衿,看你和无垢相处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子衿无奈叹了口气,“也罢!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乐萱莞尔一笑,“你的好意,我都懂,谢谢你。”
乐萱离开后,“不会难过吗?”无垢品着茶,淡淡道。
子衿闻言一怔,沉默了会儿,“这未尝不是我的一场情劫,有伤有痛,但终会被时间治愈。”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唇边笑意明媚而骄傲,“子画哥哥和乐萱的故事,只属于他们,而我,想书写自己的故事。”
无垢望着子衿,静如止水的心突然有了些微触动,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有些羡慕子画,能被这样的人爱着,何其有幸。
刚回到绝情殿的乐萱,就见到自家二师兄立在露风石上,面色很是苍白,“师兄,怎么了?”心中顿时涌上不祥的感觉。
白子画没有看乐萱,望着下面的长留,“悯生剑被盗了。”
乐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悯生剑一直在你的墟鼎里,谁……”话说到一半,猛地噤声。说是不可能,却有个人能做到,也只有她能做到。
“她做了什么?”乐萱艰难地挤出话来,声音干涩的可怕。
白子画的思绪沉入到回忆里。
昨晚,花千骨突然烧了好大一桌子的菜,希望自己陪她吃,不忍心拒绝她,又想着许久没好好陪陪她,也就同意了。
饭罢,花千骨笑道:“师父,徒儿一直很好奇作为神器的悯生剑跟一般的佩剑的区别,能让徒儿看看吗?”
孩子一样带着撒娇的神色,白子画轻轻点点头,把悯生剑从墟鼎中取出来拿了给她。
花千骨接过,好奇地看了看,突然起身,“师父,你教的镜花水月徒儿已经掌握得很好,借这个机会舞给师父看看。”
看着花千骨在桃树下蹁跹的身姿,白子画心中微微叹息,小骨一直拒绝长大,宁愿停止生长,做个孩子,可又有谁能一直是孩子。
舞罢,花千骨将剑递还于白子画放回墟鼎之中,然后望着白子画如同初见那般的笑,那笑却像是要哭出来。白子画觉得头脑微微有些晕沉,花千骨的绿色身影也在一片粉红色中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师父,原谅小骨……”他隐隐听见小骨在他耳边低语,意识慢慢抽离。
花千骨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绿光,趁着白子画放回悯生剑墟鼎闭合的瞬间,已飞入他墟鼎之中,再次取出了悯生剑。
白子画心头猛的一惊,无奈为时已晚,神念被摄,只能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听完白子画的叙述,乐萱看着白子画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担心,“二师兄。”
“多年的悉心教导,换来这样的结果,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失败。”白子画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自嘲。
叹了口气,乐萱将视线投向天空,“何必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你只能负责教导,最终做选择是她自己。”顿了下,“你也不要太担心,流光琴还在我手上,她就算有轩辕剑也做不了什么,一切待你恢复之后再说吧!”
夜晚,乐萱从噩梦中惊醒,双目失神,急促地喘息着,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落,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衣衫。她呆呆愣愣地坐了很久,被打湿的衣衫在夜里不一会儿便凉透了,身上微微有些发冷,她这才好似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起身披了件外衣,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下去,然后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向弯弯的月亮,月光柔和,映照在她身上。
夜半微风拂过,乐萱披散的黑色长发飞散,一向清澈如水的眸子深沉如墨。
第二日一早,“二师兄,今日陪我出去一趟可好?”
“去哪里?”白子画疑惑地看着乐萱。
乐萱静静看着白子画,“你明日便可恢复灵力,在这之前,陪我做一回凡人如何,不用仙法,单单纯纯过一日凡人的生活。”
“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白子画微微蹙眉,他总觉得今天的乐萱怪怪的。
乐萱转过身,注视着桃林里纷飞的落花,“兴之所至罢了,不愿意就算了。”
无奈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真的拒绝过你。”
彼此太了解,他能看出乐萱有事瞒着他,但他不想逼她。
昆仑绵延万里,群山屹立。其峰巍峨,峻岭参天,携清泉作带,拢流云为袖,势高而陡,径奇而险,非是仙人或具绝世轻功者,莫敢攀之。
凡高者,大约总是睥睨众生的姿态,这条法则亘古未变,仙界如此,人间如此,就连点缀着花草木石的昆仑群山,亦是如此。
纵然已至季夏,昆仑群山在夜里依旧是风凉气爽,顺着天然形成的简陋石阶往上走去,涓涓流淌的山泉更是愈发沁凉,若无半分内力就信手探上水面,定会觉得寒气逼人,好似冰刃透骨,直插进掌心。
新月如钩,光线孱弱,为溪水铺上一层稀薄的银辉,趁着白子画在树下小憩,乐萱拍拍衣袖上挂到的木须草叶,走到溪边俯身掬了捧水净手。
清亮的溪水顺着掌心滴过指缝,手中那一抹朦胧的月影也彻底流逝不见。月落之后,该是日升了,乐萱仰头看去,夜空中已是无星无月,寂静空茫。
冰凉的手掌贴上面颊,原本闭着眼的白子画登时一个激灵,扬臂一曲捏住乐萱的手肘,然后另一只手直接覆上面门,将对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轻松扣进掌中。
“想干什么?”
“怕你睡着了,所以特意来给你醒神。”乐萱笑着,缥缈月色之下,眼眸依旧璨若星辰。
“你啊。”白子画放开那双被溪水浸凉的手,无奈摇摇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好轻叹了口气。
“二师兄,水里有鱼。”乐萱抿了抿唇,像是犹豫了一番才开口道。
“所以?”白子画不解。
“不如我们烤条鱼?”乐萱说出这句话时,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你烤?”白子画试探着问出两字,不出意外看到乐萱猛地点了点头。
“你……带了佐料?”白子画神色一凛,随即上下打量着乐萱。
“本是山中野味,顺其自然就好,何须佐料。”
乐萱言罢,直接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朝河边走去。
白子画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在心中暗暗推测,倘若不加佐料并且能弄熟的话,大概不会太难吃。
然而当乐萱将烤好的鱼递到眼前时,白子画知晓,他终究还是料错了。无论有无佐料,除了桃花,这世间上并没有乐萱可以处理好的食材。
本是说要上山看日出,但此刻委实早了些,日出怕是还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到。没有灵力的白子画与普通凡人无益,夜间会困倦,加之白日爬山又费了太多体力,但看着颇有兴致的乐萱,面上还是忍着没有露出困意。
“累了?”两个字如风一般擦过耳畔,音落得极轻,见自家二师兄摇了摇头,乐萱在他身边坐下,一起靠着那棵粗壮的古木。
“你说今日会不会下雨。”乐萱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也像是自言自语。
白子画闻言却是一愣,接着拉过乐萱的手,一笔一划在掌心写下不会二字。
“为何?”
白子画的指尖依旧在他掌心轻点,却只写了一个你字。
“我?”乐萱不解,偏过头正要发问,却见自家二师兄已经阖上双目,似是困倦得很。
看来是真的累了,才连答话都懒得出声,思及至此,乐萱唇角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放纵自己一次,反握住对方温暖干燥的手掌,五指一点点嵌进对方指缝,直至十指相扣。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白子画醒来时,天已大亮,抬眼望去,山风拂过,立于不远处的背影衣带飘袂,乐萱站在初阳前,蓝裙被染成淡黄,连头发都被日光融成金色,整场日出的华光聚于一处,竟是明亮到了极致,风吹落青绿叶脉上凝出的露水,青荇上多出几点晶莹,白子画一时有些恍惚,却见那人自山巅耀眼的光亮中转过身来,朝他浅浅一笑。
只一瞬间,乐萱身后绚烂的朝阳黯然失色,清晨熹微的日光里,只余下一抹轻浅的笑意。
“醒了?”乐萱神情有一丝诧异,接着流露出几分可惜的神色来,“看二师兄你睡得熟,刚才便没叫你,偏生错过一番盛景。”
“无妨。”
“啊?”乐萱愣了一下,问道,“莫非你看到了?”
白子画唇角浮现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容,冷淡的眸子里满载温柔,“我已经看到了最美的风景。”刚才乐萱回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万千佳景,朝露日升,都不及她转身回眸,眉梢带笑。
乐萱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什么?”
“走吧!”白子画站起身来。见白子画不愿回答,乐萱也就不再追问了,跟上白子画,两人并肩而行。
两人循着狭长的山路回返。
远山浅,天欲曙,清风一顾,人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