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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逍遥阕,杯莫停 ...

  •   年轻的建文皇帝用了李景隆,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倒是非常满意,他身边的姚和尚却摇头叹道:且不说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治国的,可用兵这么天真,说哪儿指哪儿,将来真能成事儿?
      朱棣那时正盘算着如何直捣黄龙占领南京,这么一来帝位之争就彻底变成他们朱家的家事。乍一听姚和尚的话,他竟莫名叹了口气,讪讪道:“和尚啊,你说当初父皇若是让我即位,我有这么个侄子,是会重用的呀。可是,反过来了就不成!”
      姚和尚笑了笑,随口却说:“可是皇帝呀,非得是霸主。”

      九月,原本是个天高云淡,红日常在的时节。可是建文一年的九月,异常多风,多雨,进而在一个叶落尽,雨成灾的日子,飞起了鹅毛大雪。河北一带的百姓清晨出门时无一不感到惊诧,可那时候白雪已经掩盖了房屋和街道,扬扬洒洒地下着,人们隔着雪,看不清对门邻居的脸,于是都拿袖子往风里头甩,依然混沌一片。
      只有雄县城前,哀鸿遍野,李景隆派出的两百旗几乎全灭,他们都躺在没有百姓的雄县城里里外外。天破晓时,雄县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除了鲜血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谭渊和自己制下的一个百户站在中央挥舞着燕王大旗,谭渊两次上阵均得大胜,斩杀了无数敌人,他也是血流披面,可他并未战死,他理所当然踩着李景隆的旗帜朝向白苍苍的南方高呼“胜者为王!”
      那时,玄染绑在手上的布条已经破碎不堪,大刀快要滑落时,他忽一用力,牢牢握住了刀柄,一个胜利者不可以在战场上掉落自己的武器。当他转过身去,看见自己的士兵正一旗接着一旗开始北退。走这支北退队伍最末列的是女真士兵,他们的步态神情尤其疲惫,有一个年长的老兵跌到地上,一头砸下去,正好砸出掩在白雪下面的尸体,他麻木地望了一会儿,后面有人扶起他,两人说上几句话,却一起回头望着玄染。
      那种目光很直接,充满了愤恨、埋怨,和无法理解。
      玄染一直站在城门下,等到部队渐渐走远,他派去的小兵接来了于虹烟和环淑时,他已经连眉毛和唇角上也是白花花的,雪人一样。
      于虹烟呵出的白汽浮过他的面颊,她放下披风的帽子,露出整张脸来,对他道:“九月飞雪,将军是不是在想呀,就连老天爷都开始怨恨了呢?”
      玄染淡然笑了笑,却说:“打仗的时候我用刀,因为剑很容易折断,刀更直接。给王爷做护卫的时候我用剑,因为剑很奇巧,而且它是双刃的。王爷曾经跟我说,使剑人的比使刀的人复杂。姚和尚使剑,谭渊使刀,朱能也使刀,你呢?你使什么?我说我喜欢使刀,王爷说,好吧,你可以使刀,不过我希望你也学着怎么使剑,因为你既是我的人,也是女真人。”
      于虹烟不知道为什么扑哧笑了起来,伸手拿袖子抹了抹他的脸,抹下一块冰,下面是道肿紫的伤口,她伸出另外那只手,一块一块揭他脸上的冰,揭完了,看清他整张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
      玄染转头瞧见环淑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于是问:“你们怎么没走?”
      环淑扑通一声跪下来,贴着地面磕了个响头回道,“将军,求您带上师傅一起走。师傅她认了,走到哪儿都是朱棣要杀的人,可是环儿不能认,环儿要走了,只望将军能带着师傅一起。”
      玄染却很犹豫,又见于虹烟不发一言,便道:“可是,跟我回北平,等于自投罗网!”
      于虹烟却道:“你带着我,我只陪着你,不会给你什么麻烦。若朱棣要杀我,不用他亲自动手,我也会自行了断。”
      玄染也觉得无奈,其实朱棣若要她死,无论她走到哪儿结局都是一样的。可他还是问了一句:“真要这么样?就不怕死么?”
      于虹烟笑:“好罢!我已经觉得够了,也累了。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感到死去是一种遗憾。所以我去哪里不可以呢,或者将军只是嫌弃了我?”
      玄染怎会嫌弃,听了她的话,一时也想着,于其让她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真不如留在身边,能护多久是多久,于是望了她回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后悔。”
      环淑于虹烟师徒一场,这一回缘分算是尽了,环淑转身又向于虹烟磕了三个头。脸埋在雪里还一直在对她说:“师傅我走了,师傅我走了……”
      可是先走的是于虹烟。
      玄染牵着马,让于虹烟坐在上面,于虹烟头也不回,玄染便问她,“哭么?有人给你送行了。”
      她说不想哭。
      秋风死去了,雄县的雪会融化,纵使地上躺着无数的兵,他们并不是都能拥有自己的坟。好像玄染一个女真兄弟在这里死去时告诉他那样,历史会记得千军万马于某时某地得胜或者败北,会记得九月下了场大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却不会明白这场雪是多么的悲伤。
      士兵其实只为命令而亡。
      士兵是将军的奠基石。

      十月的北平已经非常地寒冷,而北平的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模样,对这里的百姓来说,朱棣是主人,皇帝却是客人了。若是主人与客人吵架,那自然是要随着主人的。因此这里的百姓对归来的士兵并不感到惊怪。
      玄染和于虹烟共乘一骑入城,随后是谭渊,解甲安顿以后,玄染正思忖着怎么应付王爷的召见。谁知等了没多久,召见他们的却不是燕王朱棣,而是朱棣的正妃徐氏,开国功臣徐达的女儿。
      徐妃家世渊源,年纪算轻,可那种华然天成的气度当与朱棣是般配的,这是一对知心的夫妻。徐妃见了玄染与谭渊,便开宴接风,在饭桌上应了许多抚赏,之后才问二人,“李景隆军现在何处?”说话间并不避忌站在玄染身后扮成侍从的于虹烟。
      玄染答道:“离北平不下百里,正在观望,两三日内便可能攻城。”
      徐妃闻言,皱眉道:“实不相瞒,王爷已经去了宁王那里。”
      只需这么一点,玄染立刻意识到现在北平的兵力是与他们在熊县时无二。他皱眉喝了口酒,想着王爷忽出这么一手,既是要收伏隔岸观火的宁王为己所用,也是兵行险处想引李景隆攻城,打一打消耗战来争取时间。
      玄染点点头,对徐妃道:“王爷可说了几日能回?”
      徐妃不迟疑道:“十日。”
      玄染道:“好。”
      吃完饭,玄染问徐妃要了些剩余的酒菜带走,说家里有人还未吃过,徐妃笑了笑,着人装了一蓝好菜好饭好酒送来。玄染道了谢,于虹烟自踏出一步接过篮子,又向徐妃轻轻行礼,这样玄染才带着于虹烟一起离开了燕王府。
      回到自己家,玄染倒是有些好笑,瞧着于虹烟忙把饭菜一碟碟端出来放在桌上,又斟上了好酒,玄染心想:我可看你敢不敢吃。
      结果于虹烟头也不抬,一筷子夹完又一筷子利索得离谱,看来是真饿得厉害。
      玄染噗嗤一笑:“你不怕有毒?”
      于虹烟吃得不那么饿了,才用小手帕擦着嘴回道:“北平还仰赖着你,王妃何必现在与我为难?”
      玄染也端起一杯酒,却不喝,看着酒杯出神。
      于虹烟趁他不注意,忽地站起身,往他怀里一坐,吓了他一跳,“你做什么?”
      于虹烟环视四周,却问:“你家里似乎很冷清,这许久我也没见到什么旁人。”
      玄染道:“这里没有下人,只有我的兄弟,他们都休息去了。”
      于虹烟道:“他们都是女真人?”
      玄染点头,微微起身想将她放下来,她却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以食指蘸酒送到他嘴边儿上摩挲。玄染的脸有些红,又坐了下来,扶住她的腰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人不通情趣是显而易见的,也让于虹烟哭笑不得,遂把手指含进自己嘴里,一双美眸略略揉进了羞赧,看得玄染心口扑通扑通。于虹烟故作风流道,“花船上的男人都稀罕这样,还有人出银子求着奴家这么喂一回呢。”
      玄染手一收,凉唇已压着于虹烟的手指亲吻上去,这事做得太快又实在孟浪,弄得于虹烟说不了话,连自个的手指也抽不出来,支吾半晌,她觉得唇舌都是麻麻的,不知疼痒。
      玄染这才发觉自己有些不得控,窘迫了松开她,嘴里却道:“你怎么一没事了就不安分呢!”
      于虹烟说:“你怎么没搞清楚了就娶我呢?”

      曾有贤者论战事本质是讲究自我正义的,却不尽然,战事与权力紧密关联,而权力与正义却并无必然联系。权力就像一个人,可以是善良的,也可以是邪恶的,可以是宽容的,也可以是残忍的,可以强大,也可以懦弱,可以得到,当然也可以失去。
      好比李景隆得兵权,进而激忾伐燕,一见燕王不在北平,内城兵力空虚,便想着五十万军哪有攻其不下的道理,如能占领燕王巢穴,传回朝廷必是大快人心,于是他把手指点在北平城那块,迫不及待对诸军道:“速速攻城。着令每十千户发起进攻,交替进行,不得停断。”
      大军围城多取一气呵成之法,想法是好,可在这样大寒天气,从南而来的士兵对北方严酷的环境完全无法适应,就连穿着都太过单薄,那守城的只消从城楼上往下泼冷水,南军便冻得连路都走不好了,遑论其他。
      徐妃无愧将门之后,身穿战甲立于城头,虽是女流,却不怒自威,率众守城,纵是南军人多势大也一筹莫展。这么耗到入夜,天气越发地冷,南军士兵们尽多缩成一团在城门下打转,徐妃见机,又令人大量泼水,城墙面上立时结冰,便任是怎样也爬不上去了。
      于虹烟受徐妃令伴在一边,往城下看,乌压压一片头颅攒动,哀号与怒吼交叠,仿佛不日前在雄县所见,不同的是这次北平城前南军一眼望不到边。
      夜深时,李景隆被迫退兵,于城外扎营修整,北平周围亮起了大片火把,尽在狂躁无尽的寒风中摇摆着。徐妃松了口气,安排人来把守,预备回府,又见于虹烟不走,便道:“走吧,站在这儿太久会生病。”于虹烟冷得打了个哆嗦,却回道:“奴家……想在这里看着。”
      徐妃闻言,莫名感动,思虑片刻便嘱咐下人:“你们在这儿瞧着于姑娘。”
      于虹烟只是一笑,拉紧披在身上的玄色布氅,转而从旁人手里接过一把大弯弓。当第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城头守备们都朝下看去,只见紧闭的城门大开,大队骑兵如龙出海,迅速奔向不远处更深千帐灯的李景隆营地。
      闭门守城,快马奇袭,只为以少克多。玄染出兵时却做了一个决定,将大部分燕旗汉军交给谭渊,自己则带领女真士兵为他开路,此一出城,谭渊率旗一百将不再回城,而是直接在城外进行突袭,为此,玄染必须亲自带兵接触李景隆以障其目,这需要相当的将气,因为女真士兵并非心甘情愿为汉人卖命。
      于虹烟站在城头看着玄染出城,夜色深重,他奔向弓箭不及的地方。在于虹烟的印象中,他与她之间总是隔着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如雨,如雪,如呼啸北风,可奇特的是他们总在相遇。玄染对她说,其实很多时候,身与心无法同行,心能领悟时,身却疲惫了,身体力行时,却又心不在焉。玄染说,十年,我也不过是王爷手中一枚棋子,不尽力,便走不下去。
      于虹烟望着李景隆驻营的方向,她几乎能够想见到火把被刀风拂落,火星四起,杀声漫漫,有人迎战,有人逃跑。只是这么想着,已觉北风冷不过血色。
      徐妃留下的人正是府里头的奴婢,为首的那个同于虹烟并肩站着,也给风沙吹得乱糟糟,却是训练有素的,一声不吭。谁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在天最黑的时候,李景隆营地那方向渐渐传出了奔跑的马蹄声,阵雨一样密密麻麻。于虹烟深吸一口气,旁边那奴婢便急呼道,“来了!”又朝门下大喊:“快,打开城门!”喊了好几次,再一回头,只见于虹烟聚精会神,手腕纤纤却一气拉开大弓,箭头朝下,任凭狂风大作,她始终目光如炬,牢牢盯着下方一波又一波骑袭回城的士兵,直到最远处——看到玄染。
      于虹烟的箭是第一个射出的,射落了紧迫跟在玄染身后的南军。接着第二箭,又中,第三箭,又中,几乎例无虚发,令跟在一边的两个徐妃奴婢瞠目结舌。之后城头的守备也纷纷开始放箭,乱矢之下,总算保得玄染回城。
      玄染带着骑兵直接奔到自家门前,那些先回来的兄弟一部分已经回房歇下了,还有一部分正在院子中烧水,生起好几个火堆。玄染一进门,只见院子里闹闹腾腾的,于是叫来一人问道:“于姑娘在房里吗?”那人回:“正在王爷府上,王妃说了将军可去领回来。”
      玄染转身就走,那人急忙道,“将军这样就去,于礼……”
      他却已经走了。
      再说此时,燕王府中灯火通明,于虹烟跪在地上,徐妃则端着杯茶坐在上方细细品着,旁边自是那两个得用的奴婢,两人都狠,当面便建议徐妃斩草除根,又说此一妓人,不信将军真拿前程来换。
      徐妃并不答复,瞧着于虹烟被押跪在地也不言语,心中却相当地赏识。这才过了一会儿,门外便报传玄染来了,要接她回去。徐妃即吩咐下人去引他进见,然后缓缓对于虹烟道:“我嘛,也不是真心的恨你,可你曾是要杀王爷的,对不对?”
      于虹烟点点头,淡然道:“想必王爷积孽不少。”
      徐妃却不生气,笑道:“杀不杀你,其实也不在我,还得王爷回来处置。不过依我看,你若能真心跟着玄染,不再造次,王爷必不会做得太绝。”话毕,徐妃泯口茶,门外又见来报,说是将军战甲未卸,不得进府,只在外面等着。
      徐妃稍稍一顿,放下茶杯,连着笑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重,心里头不满,口头上便道,“看看这还真是离不开了!”
      于虹烟脸上一红,心里却觉得快活。
      徐妃此刻无意纠缠下去,便指示左右放开了于虹烟,待于虹烟站起身,徐妃已完全泯下杀意,端着茶杯又再坐下,看看黎明在即,便道:“算了,你去吧。”
      如此,于虹烟独自穿过燕王府邸,只见深深庭院,灯火明魅,值夜的士兵四处穿行。正前方大门正开,玄染穿戴着污脏的战甲门神般立在那儿。见到她安然走出来了,他神情欢喜,两三步便过来将她搂着,未开口,倒先听到怀中丁丁当当的声音,低头一看,于虹烟双手扣着镣铐。
      玄染便问:“这是作什么?”
      于虹烟道:“王妃说,我不能使箭,她才能放心。”
      说的是暗箭难防,想来可有点儿讽刺。玄染于是将镣铐上的小链子一扯,那长度的确不够拉开弓箭,复又问道:“王妃对你用刑了么?”
      于虹烟摇摇头,其实她对徐妃的印象挺好,这绝非是一个心胸狭窄、好生事端的女子,若是将来朱棣成其大事,这个徐妃必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
      玄染见这镣铐并不折磨人,一时半刻也无理由除下,也便作罢,只想着她人没事儿就好了,于是和她一起上马,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走了几步,玄染贴耳问她:“那时你射了几箭?”
      于虹烟回道,“二十一箭。”
      玄染道:“你站在城头的样子,真的很威风很漂亮。”
      于虹烟不禁失笑,回道,“哦,却听将军的意思,当初我在流光舫上射那一箭,是一点儿也不威风、也不漂亮的。”
      玄染也笑:“在下领教了,那次差点儿被你射死。”说着,脚下一踢马肚子,马上一颠,迫得于虹烟更往他怀里靠,他一手将她扶稳妥了,却又低声道:“可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英姿飒飒。”
      这样乱世纷扰,两个人处在一起,文武兼济,彼此包容,反倒对命运的偏颇更加豁达起来。于虹烟带着小小的镣铐住在玄染家中,玄染家中除她之外仍有几位女眷,均是汉人嫁了女真人。于虹烟便时常同她们一起在院子中做些洗衣烧火的琐事,几个女人出出进进颇为自得,总是有说有笑的,倒让每日操练的士兵们得了眼福。这个家中所有人都随玄染一样叫她“于姑娘”,说来好笑,这还是因为玄染每一回家必先要问:“于姑娘在吗?”
      有一次于虹烟特意站在门边,待他回来又问,她便一抱拳,回道:“小的在。”
      满院大笑。

      虽然这场燕京保卫战打得十分艰苦,却从未越过城墙进入北平内部。玄染与谭渊毕竟惯于北地作战,二人里应外合,连日下来,也把李景隆折腾得乱七八糟,拖着千军万马一而再、而三地后退。
      一日,好容易等到了无风无雨,冬阳高照,李景隆正着急着整顿兵马,却不想探子回报南边有大军正向北平靠近。李景隆吓得心窝里都是疼的,忙跑到高处眺望,只见一片火红的旌旗昂扬飞舞,大队骑兵强虏硕马,咆哮不绝,似有万乘之姿,却是燕王朱棣回城。
      朱棣已从宁王手中得来朵颜三卫,并入自家麾下,驰援北平。故此,于李景隆而言,北平之战大势已去。

      说起来,朱棣打朝廷叫靖难,朝廷打朱棣叫平反,总之无论哪一边,即使再有权再有能耐,那也须得出师有名才可号令天下。但于虹烟不甚以为然,她总觉得这些都很可笑,天下究竟指的什么,这也只有朱棣答得出来。你问一个老百姓,他知道什么是天下?他会给你说天下就是朝廷的天下,可你要问朱棣什么是天下,朱棣必会答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人或觉这是理所当然的,可于虹烟一点儿也不认这天下是真正的天下。
      自打朱棣回到北平,玄染没有一夜好睡着,日日担心王爷来跟他要人,他急得没处发泄,一老跑到院子里练剑,练得一身汗,偶尔听到推门的声响,惊得回头,倒是于虹烟站在房门边儿上看他,有时还笑:“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
      玄染素不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便是认真地说:“王爷若不杀你,我一辈子都是敬重他的。”
      于虹烟问为什么。
      玄染望着手里的剑,回道:因为心里头服气,因为他要的是天下。
      闻言,于虹烟掂着手上的锁链,想想却回道:“朱棣回来数日了一直也不见我,也不提我,这就表示不杀。你若要随他去打仗,只望你能一心一意,一定活着回来见我。也许人家一高兴了,便真不想着要杀我。你记好,因为我是你的人。”
      玄染深深望着她,于虹烟那一双眼有时就是这样冰冷,即使诉说着动人的话语,也依然不会掩饰她内心深处那股冰雪般的寒冷,又惹人怜爱,又惹人无奈。
      于是才过不久,整个北平坚壁清野,朱棣点将分兵,建文朝真正的战事开始了。
      建文元年年底,朱棣破北平之围,李景隆退屯德州。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会师武定侯、安陆侯等率六十万兵进至河间,整一年数次大战,朱棣以骑兵优势胜多,损失大将张玉、陈亨等。建文三年三月,朱棣破南军大将盛庸于夹河,再破藁城,南进大名,建文帝以归藩求和,不顺。谭渊战死。到了建文四年六月,朱棣经小河、灵壁之战,一路扫北,直趋京师,京师陷落以后,那大宫城里年轻的文皇帝不肯出来见他这虎狼一般的亲叔叔,于是留给朱棣一片火海,以示世人,朱棣真真血洗了江山。
      看在于虹烟眼里,四年的戎事倥偬,大道尘烟滚滚,可说朱棣手把手教给了百姓什么是铁血,教会了天下人是谁的天下。玄染、张玉、朱能、谭渊均在这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战争中立了大功,只可惜张玉谭渊终无福消受的,也算依了那烈火般的性子,马革裹尸而回。
      建文四年七月,朱棣已经是中原唯一的皇帝,方圆万里听其号令。四年,朱棣重用了玄染,四年,从未提及于虹烟这个人。

      于虹烟自然也不在乎朱棣想的什么,杀便杀了,此外她只管安稳过着自己的日子。到了七月中旬,玄染接她入城,不久便听闻朱棣消了建文的年号,将这四年并入了洪武,且以明年为元年。不少人私下里传,都说是因为建文皇帝没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朱棣怕他东山再起,便撤消了他的年号,意在暗示天下朱允炆从来就不是什么真龙天子。于虹烟一听到真龙两字总是笑,笑得玄染好几次问她,她都懒得答应。
      接着七月下旬,新皇朱棣开始对前朝遗臣进行疯狂的镇压与报复。这事突如其来,在所有人想象之外。比如,他敕令诛杀齐泰、黄子澄全族的时候,玄染和姚和尚都是在场的,姚和尚赶忙私下找人去问徐妃求情,到徐妃赶到时,朱棣坐在龙椅上,眼中是一种不可置疑的威武与寒冷,面对这位同他生死与共的结发妻子,他仅仅只是做了一个手势,不准她开口。徐妃黯然,终于默默退回了后宫。姚和尚甚感无奈,暗里又和朱能、玄染说,皇上要开杀戒了。朱能说,这些人该杀。玄染却不作声,他总是不做声的,而且这些汉人也不在乎他作不作声。
      玄染回家后给于虹烟说这件事,于虹烟听了就叫他关上大门,谁也不见,就这么过了快一个月,朱棣的“杀奸”已经传得街头巷尾,先后两次揭榜,内城官员快有七八十个榜上有名。有一次玄染带着于虹烟上清凉山,打算拜一拜地藏菩萨,那时正是七月三十。二人才到寺庙不远处,便已经人声鼎沸了,看来不管朝堂上怎么样,老百姓们始终是欢腾的,毕竟大仗一歇,与民休息,才真真算得实惠。
      也许是于虹烟手上带着镣铐,又有玄染这样面露威仪的人跟在身旁,方一进门堂,未拜,便有个老和尚上前来,向着于虹烟说,“两位施主一个如萍儿,一个如刀剑,向来拜菩萨是为何?”
      于虹烟行了礼,锁链跟着乒乒响,“大师傅,我与他只想来和菩萨说说话,恭祝菩萨的吉诞,并无执念。”
      老和尚却笑了笑,“这位女施主心如明镜,却受着束缚,这位男施主目光坚定,却心中忐忑,不像那没有执念的人。”
      这倒叫玄染讶异了,玄染问:“大师从哪里看出在下心中有些忐忑?”
      老和尚说:“打从施主一进门见了菩萨,便一直仰头望着,似乎欲言又止。”
      于虹烟侧头看着玄染,见他果然显得有些伤感,心知他原来还是不乐意朱棣造下这一身杀孽。于是她伸手去握着玄染的手,又递给老和尚一只簪,言道:“大师傅,这算是我俩的供奉。”老和尚接过簪,侧身让开一些,示意他们可去拜上一拜。
      于虹烟拉住玄染一起跪在蒲团上,三拜地藏。拜完了起身,两人告别那老和尚,又四处走了走,一路上于虹烟问玄染,“拜菩萨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玄染却说:“那时候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咏诵经文,就什么都没想,跟着你磕了三个头。” 于虹烟噗嗤一笑,“你这是第一次进寺院么。”玄染说不是的,从前跟皇上进过寺院,只是从未拜过。
      二人花了一烛香的时间逛完寺庙,出来已是午后,大抵都饿了,随便找了附近的茶棚坐下。店里的小二见于虹烟两手带着锁链,可样子是个好人,上茶时便斗胆问她犯了什么罪。于虹烟笑道,哪有什么罪,我这是在练功呢。小二哈哈大笑说这姑娘爱说大话,难道练的是缩骨功。玄染自坐在一边,由着于虹烟和小二瞎胡扯,这两人唧唧喳喳说得似乎很愉快,玄染听着听着好似又听到了庙里头那阵阵咏诵。
      到了傍晚,玄染和于虹烟回到家中,家中已不似在北平时那样,士兵也可以住在一起,自朱棣登基以来,重新分兵,现在与玄染住在一起的只剩三个女真总旗而已,携着家眷一道,整个将军府邸只有不到二十个人。
      于虹烟与玄染并不同房,玄染现在也无仗可打,除了例行上朝之外,只有练剑。没想到朱棣重新分兵不久,过去那些跟着玄染打仗的汉旗不知怎么三三两两都跑来拜会,往往携了些礼物,不轻不重地,坐下来说话大多从东扯到西,没什么明面儿上的主题,往往是说到太阳下山了,却连饭也不吃便找理由离开。后来竟连姚和尚都来了。
      姚和尚见于虹烟陪玄染坐在一边,俨然一副夫妻模样,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在秦淮相遇,他一度以为于虹烟必入燕王内府侍侯,毕竟她这模样和性子都是王爷会喜欢的。不想王爷轻易便许了玄染,也可见他对这个有着女真血统的大将分外偏爱。多年来无论是朱能张玉还是他姚道衍,与王爷都可算有福同享,却只有玄染这个外族的人,不曾动过分毫的念头。姚和尚想,或许王爷那时候已经不在乎什么美色与享乐了,他必定十分快意于玄染臣服在他脚下承恩受赏的一幕。其实于王爷而言,那不过一个小小的女人,如此而已。
      姚和尚坐在客堂和玄染说:“将军近来门庭若市呀,感情我这老和尚来得算晚了。”
      玄染笑了笑,“哪里敢受姚师如此,这些年在下与姚师往来的少,情谊却是有的。”
      姚和尚听了又笑,“将军亲浸中原十几年,到如今这性子却没有多少改变。那将军可明白最近怎么会有这些人来?”
      玄染坦然回道,“皇上要封功了。他们便想着,由我这个外族人代为说些好话,也不至显得急功近利。”
      姚和尚道:“哎,到底这么多年,你毕竟也看明白了。”后又思忖一刻,接道:“既然如此,和尚我也来问问,将军自己想得什么赏赐呢?”
      玄染立即回道:“在下并不贪图那些富贵,只望皇上肯真的饶了于虹烟。”
      姚和尚大笑,“将军就这么喜欢这位姑娘?”说着还向于虹烟望了一眼。
      玄染道:“若姚师能帮一帮忙,玄染感激不尽。”
      姚和尚端起茶杯尝了口茶,发觉意外醇香,想想怕是这于虹烟亲手泡的,又在心里叹息,杀了怪可惜的,就算皇帝不在乎不心疼,却也是他人奉在心窝里的。姚和尚一个破戒憎,在官场俗世中摸爬滚打,倒也未见得有几双人像这两个一般拿得起放得下。又想想与玄染,竟是他唯一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姚和尚犹豫片刻,终又道:“既然如此,和尚我也有话直说了,其实这事儿倒简单,看看皇上心里并不在乎杀不杀于姑娘,可是呐,将军如能自行交上兵权和帅印,想必那么点儿小事也可一笔勾销了,毕竟,这是天大的忠诚表率。”
      玄染这才听明白了,皇上要论功行赏,必定要给他更高的名份,这是要给天下人看的,但他也希望玄染受了以后再自行辞却,只留个军衔,有名无实即可。
      玄染倒笑了,本来也不在乎这些,于是回道:“如果这就是皇上的意思,在下一定照办。”
      姚和尚却不作声,玄染道:“姚师还有什么提点?”
      姚和尚道:“为了一个姑娘,将军血海生涯所拼得的东西,就这么不要了?”
      玄染道:“姚师忘了,玄染是个女真人,多年来带着各部的兄弟为皇上效忠,也是为着皇上的庇护。可是,直至今天,我的兄弟们都不曾自诩为英雄,我的族人们远在他方,亦不视我们为英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并不是为自己而战。一个士兵所能得到最高荣誉的称号,我们再如何勇猛,都是办不到的。”
      姚和尚闻言,略有些震撼,他自己向来计利行事,从不曾体察过战士们的内心。更何况所谓英雄二字,于他们这些政客而言,不过是拿来愚弄民众的虚名罢了,却未想过是如此神圣的。于是他叹了口气,又再问道:“真的不要了?这等于舍弃将军在中原的一切。”
      玄染道:“中原留给在下的只有战场而已。”
      姚和尚点头,站起身,瞧了瞧于虹烟,她一直在旁边听着,不曾介入半句话来,姚和尚说:“张玉死了,谭渊也死了,你什么都不要了,皇上身边贴心的只剩王妃和士弘了。”
      玄染问:“姚师呢。”
      姚和尚说:“我?不就是个和尚么,自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话毕,便自顾拜别。

      史载——
      建文四年七月,朱棣杀奸。
      翰林侍讲学士方孝孺因不朝新皇,殿前辱骂,被割五官,凌迟,诛十族,史无前例。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均以大奸大佞凌迟、灭绝三族。
      又到建文四年九月,朱棣封功。
      追封张玉为荣国公,赐谥忠显。追封陈亨为泾国公,赐谥忠勇。追封谭渊为崇安侯,赐谥壮节。

      到此玄染于虹烟看在眼里,除了感到悲凉,实也无由在意,只除了一个人个尚且能提上一提——即是那个翰林学士方孝孺,此人一把瘦骨到死不降,已是历史上横扫万古的豪儒,可他死则死矣,却无辜牵连十族,黄泉路上,他却以何面目与亲友弟子相见?是怒斥燕王的残忍,还是痛懊一时口舌之快,连带害了自己的亲人和学生。而学生之中自有杜月,不巧于虹烟和玄染在外面见到官府抄他的家。到杜月出来,竟已被割去舌头,见到于虹烟,他咿咿呀呀磕头求救,于虹烟却闭了眼,轻言道:“事到如今我倒要谢谢你当日没有带走环淑。我会把你的死讯告诉她,也许每年清明她会为你祭一杯酒。”
      杜月就这么死了——不见蓬莱,寄了潮海。

      于虹烟真正见到皇帝是在十一月十三,徐妃受封为皇后,皇帝还下令在宫中摆下酒筵,请了许多靖难功臣。玄染带着于虹烟入宫,掌事的太监见他来了,引他到上位坐下,玄染不肯,偏让公公安排在下位,是个离皇帝偏远些的位置。
      于虹烟随他坐在一边,不一会儿便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原是那些惯于花船买醉的官家,好几个都曾在于虹烟船上一掷千金。很快便听一人说:“你们看,将军真的带着于虹烟出席了。艳福不浅呐,想我当年花了那么多银子,也就在帘儿外头听了一首曲。”另一人道:“我听说于虹烟不是汉人,还曾经行刺当今皇帝。”一人回:“我看是瞎传话,要真做了这种事,谁不死了千遍万遍,难道你以为当今皇上是如来佛祖?”一人又道:“谁说是瞎传话,你看她手上还带着锁儿,说是皇后亲自锁上的。”因问:“为什么?”那人笑:“是说这个于虹烟弓射无双,能从百里之外射中目标。”那人果然惊诧了:“莫非是怕射到皇上那儿?”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笑。几人越发来劲,干脆聚成一团,勾肩搭背说起话来。
      于虹烟由他们说去,自己却到处望,难得有机会看一看如今指政天下的都是哪些人。可是看了没一会儿又发觉无趣,那些掌握大权的自是朱棣亲信,小官小吏却还有不少是建文朝的旧人,好象皇帝换了人,官还是照当的,什么忠君之事一点也没关系。不久廊道上一阵喧哗,却是姚和尚来了,穿着一身袈裟,分外引人注意。姚和尚一本正经地坐在位置上和朱能说话,又是阿弥陀佛,又是善哉善哉,朱能笑得山响,说:“赶紧着让皇上瞧瞧。”
      皇帝是牵着皇后走出来的,老远太监就开始呼喝,再到这头已经跪了一地,俯着脸,谁也不知谁的心思。拜陛之后,来宾方才入席,不想皇帝坐在龙椅上瞧到玄染,缓声道:坐那么远干什么?
      玄染道:“臣妻戴罪。”
      皇帝哼哼笑,“哦,就是那个有名的伶儿吧,朕都快记不起了。”
      徐皇后也顺势回应:“皇上早就不怪罪了,你们何必如此拘谨,来,上前来,我送将军份礼,算是答谢你对皇上的忠诚。”
      玄染既领着于虹烟走上前,徐皇后招手,一个宫女便打一旁递上只银盘,垫着红色的绒布,上面是一把钥匙,很小,显然不是屋门所用。
      玄染取下钥匙,迟疑了一会,又探过去试着给于虹烟解镣铐,谁知啪一声,还真打开了。镣铐落在地上,大殿上的人都怔怔看着,不敢出声。于虹烟也看着自己的两手,蓦地有些茫然,玄染忙拉她跪谢。
      皇帝这才开了口:“把头抬起来。”
      于虹烟抬头,也想揣测一下皇帝心里如何算计,可这一看,竟发觉自己早已被他看穿了,不止是她,还有玄染,姚和尚,这大堂上所有的人无一不在他洞悉之下。
      皇帝瞅着她,还一边轻拍着膝盖,斜喇着身子与皇后说,“你看,风韵独特吧,当初朕看着可喜欢,原是要带回府里伺候你的。”
      皇后谢过,“是皇帝有心,不然这对冤家的好事难成,说起来,这事儿也是缘分造的。”
      皇帝点点头,后又摸了摸下巴,看着阶下二人,玄染本是他爱将,可心却不在大明朝,总仿佛随波逐流一般,对他是持远的崇敬。皇帝说:“朕的赏赐,你还满意么?”
      这话可轻可重,玄染却不变通,自回道:“谢皇上成全。”
      皇帝冷笑了笑,忽地站起来,于是群臣也站起来了,听皇帝道:“即使是不属于朕的人,朕都可以褒奖,即使是想杀朕的人,朕也可以留下,只要是有能耐于大明,就有能耐活得好、活得有意义。如今谁是谁非想必都已经明白了,只有一句话:朕,招贤无门第之见,宽恕罪人也可既往不咎,只要众志成城为民效力。”
      朱棣说完仰面干了一杯,于是满地跪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过三巡,皇帝携皇后回了宫中休息。皇帝一走,众人才敢露出疲态,陆续退出,也驱车回家。只有玄染于虹烟二人是骑马来的,两人坐在一起,于虹烟说,“没了锁链,以后我可以自己骑马。”玄染不习惯,径直问:“你不愿意和我骑一匹马?”于虹烟道:“男女授受不轻,一匹马上搂搂抱抱,我怕将军吃不消。”原来是在怪他。“你怪我不跟你同房么?”玄染问。于虹烟脸颊微红,回道:“没有。”跟着又道:“我怎么敢。”玄染嘿嘿地笑,楼抱紧了,发觉十一月的天气不如以往那样冷,“我就快什么都没有了,到那时候你再做决定吧。”
      于虹烟不答,过了一会儿却道:“汉人有一首歌谣,唱的是代父从军的巾帼女杰花木兰,里面有几句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拆,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弛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闻言玄染收紧马绳,抬头望到灰蒙蒙的月亮,不由叹道:“说得真好,凡是打仗的,哪个不盼着回家。”
      于虹烟便问他,“你想家么,还记得回家的路?”玄染摇摇头,什么都不记得啦,只记得阿妈叫我保重。于虹烟笑了笑,也抚着他的手说:“燕王镇北时,我才六岁,没能及时回到家乡,等我长大了,回去了,那里还是有人的,不过是别族的人徙居过去。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兄弟葬在哪,那儿除了小路和房屋还有着我熟悉的感觉,其他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有时甚至会问自己,衣苏是不是从来就不存在,那些模糊的记忆或者只是幻觉。我从徽州到辽东,又从辽东离开,每隔几年又回去,反反复复,除了寂寞还是寂寞。”于虹烟开始说起这十几年的漂泊,说着说着,待他们到了家门口,她居然睡着了,玄染转身对来牵马的兄弟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便自己抱她下来。
      安置好了,转身见那兄弟还在院子里等着,玄染掩好于虹烟的房门,轻轻退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问,“什么事。”那兄弟说,“皇上关了上京求援的呼尔哈亍良。”说完朝一间亮着灯的屋子侧一侧头,“亍良进城带了三个人,还有两个悄悄来找你,打掩护的已被锦衣卫带走了,只剩赤良,正在屋里等着。”
      玄染点点头,便与这兄弟一起进了那屋。屋子里坐着一个少年,风尘仆仆,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可那轮廓深,全不似汉人,个子不高,身姿却粗野的狠。见到玄染,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抬头后却不说话。
      玄染问,“这事多久了?”
      少年答:“快有一年,鬼赤力不久前当了可汗,这只秃头的鹰不敢打朝廷的主意,就一股劲儿想着收服女真各部。”说着从怀里扯出一块布,上面尽是血,“萨哈连、瓦尔喀、库尔喀各部都快给洗劫空了,人……人也死了不少。”
      玄染听得心痛,握拳坐在桌边,“建州那边没有援助么?”
      少年摇头,“建州那边听朝廷的。朝廷不动,建州不动。”
      玄染问,“皇上什么时候关了亍良?”
      少年答:“就在他大封功臣的时候。将军,你看怎么办?”
      玄染一怔,心里拔凉,不久才回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去见皇上。”
      少年点头。
      玄染这一夜未眠,他坐在房中擦拭着皇帝赠给他的那柄宝剑,他记得皇帝那时候告诉他,叫他不要做一个直人,要做一个多面的人,面对多面的敌人和变劫。那时他对汉人这一套一套的什么也不懂。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旭日尚未越出沉云,玄染便打马入宫,新婚的皇帝在上朝前接见了他。皇帝似乎知道他所为何事,便只坐等他开口。
      玄染跪在地上,请求皇帝出兵支援东海女真部。
      皇帝微笑了,拍着膝盖,缓缓道:“玄,这么多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
      玄染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做过令皇上为难的事。”
      皇帝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不懂朕的意思?”
      玄染道:“不敢不懂,可是皇上,你是天下的皇上,也是受东海建州长白各部支持的皇上。东海有难,望着皇上的怜悯,可你只是沉默而已。”
      皇帝答道,“你该明白,时机未到。”
      玄染不应,皇帝又道:“朕初登基,新封皇后,当务之急是朝廷内务,是前朝遗党,是各诸侯王。懂吗!只要那些鞑子不来招惹,朕现在绝不去理会他们。”
      玄染抬头看着朱棣:“皇上曾经承诺燕军与我东海永远是朋友!”
      “朕没有忘,朕会派兵,会去收拾那些该死的鞑子,但是,不是现在。”皇帝被玄染平静的态度激出了些愤慨,才应完一句,不等玄染回答,皇帝猛从龙椅上站起,走到玄染面前居高临下又道:“你应该相信朕,朕是必胜的。只要再几年时光,朕一定会让你带着大军消灭鞑虏,介时,你将风风光光衣锦还乡,整个东海无不以你为英雄。你明白吗?这是朕的一片苦心。只要再忍一忍,只要再等一等。”
      玄染垂着头,望着手里的剑,望了很久,心中依依不舍,最后仍是将它递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接过剑,促眉道:“这是朕送给你的剑。”
      玄染退后三步,不再行跪拜之礼,回道,“做一个多面的人太难了,同胞有难,充耳不闻,即便有天大的理由,在玄染看来,绝不是大丈夫所为。”
      皇帝动了怒,将剑扔到地上,“看来你是铁了心不听朕的话。”他边说边走回龙椅上坐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冷笑道:“十四年了,汉人的美好留不住你。十四年了,朕的赏识也留不住你。好,若你偏要去送死,朕不拦着你。可是,朕可以告诉你,朕一个兵也不会派出去。”
      话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天已亮了,阳光从门窗射进来,落在地上是一个又一个亮点儿,玄染正在门口处,逆着光,身姿威武,神色坚定,沉默不语。皇帝正面看着,心中忽而叹息,世事洪流向前奔走,无处可回头,他又何必对这个已经可要可不要的棋子如此不舍呢,这究竟是什么心态。皇帝想起了初见于虹烟,那一曲豪情万丈的千山行,她曾唱,将谁共,与谁同,几度别离不相逢。皇帝想,事到如今这到底唱的是江山霸主,还是江湖本色。
      想着想着,皇帝突然不想留住这个人了。

      这一日,玄染没有上朝,他的位置空着,没有人发问。朝议上讨论的是新的鞑靼可汗鬼赤力,朱能请旨讨伐,皇帝不允,却令颁诏,称愿与鞑靼和平相处,互不侵扰。
      玄染回到家中,见有两家总旗正在收拾行李,因问何事。那两总旗不敢正视他,只说要与老婆孩子留在中原生活,不想再回东海过那生野的日子。玄染松了手,没有拦着。
      另一个总旗却打发了家眷,见到玄染,一跪,“我跟你一起回去。”玄染也没有拦着。
      玄染去找于虹烟,问一个正在哭的女眷,“于姑娘呢?”
      答:“在她的房里。”
      “噢。”
      玄染自去见她,却见她端坐在床头,身穿红衣,显是妆扮过的,明艳照人。于虹烟说:“把门关上。”
      玄染关了门。然后坐在桌边,缄默着,不知说什么好。后来从怀了掏出锦帕为她盖上,看不到她脸了,他才觉得可以自在地说话。
      “这就好象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我不娶你,你不会有机会行刺皇上,也不会逃亡到雄县,不会再遇到我。我不会带着你到北平,也不会有今天。”
      于虹烟点点头。
      玄染一只手挑开锦帕,望着她:“一路上我在心里说了很多遍,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回来以后必须要跟你说,你走吧,我不能把你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会变得这么贪得无厌,可我仍然忍不住地想,就算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会死,会变成一个寡妇,或者短命的女人,我还是要带着你一起。你知道,我一生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于虹烟心里难过,哪里还能望着他,她哽咽在喉,垂头瞧着他的靴子,说:“你娶我。”
      玄染脱了靴子,放下两边的帐帏,紧紧拥抱着她,企求着她,“你跟我走。”
      没有人在乎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也始终是不懂温柔地,他一味将自己深深地嵌入她的身体中,并且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可她却分外迷恋着这种强而无助的味道。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嗓音将她整个人俘获了,她觉得哪怕陪伴他的时间不足一柱香的烟灭,也是一种圆满,真真死而无憾。
      人说世间最大的温柔莫过于爱人带着灾难独自离开,然而最深的依恋却是离开之后那份对于自我的极度不安,不能爱,不能圆满。
      其实真正相爱的人,无须如此折磨自己。

      玄染和于虹烟离开南京城的时候非常轰动,与一个总旗一起,三人手里各举一枚大旗,快马出城,三柄旗子上均印一个玄字,迎着北风舞动,到他们横穿南京城跨越神策门时,身后竟跟来了不下六十旗的士兵,全是女真人。京城里的百姓都在街头巷尾地议论,等到朱能带兵追到神策门,玄染已经走得很远了,似乎对身后这片靡靡繁华的江南并不留恋。
      朱能没有继续追,望着玄染离开,竟突然间意识到,这个离开的人曾与自己并肩而战十多年。十多年他们也未曾好好说过话,朱能想着,不觉又朝远方望去。
      就在那时下起了雨,正如那年燕王三百骑驰入金陵时,令天地失色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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