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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男儿冢,女儿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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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以“清君侧,诛佞臣”为由起兵反攻南京,这“佞臣”所指自然就是朱允炆那些旁臣齐泰、黄子澄。这些人尚可在纸上谋划着美好的帝国未来,可一旦到了真刀真枪地步,却也是不得用的。事到如今,也拜高祖皇帝晚年杀尽一朝功臣所赐,年轻的建文帝除了老将耿炳文之外,竟然无人可委以军令。好在耿炳文虽则老矣,但出师有名,兵广粮足,与燕军交战初期,也使其一度颓止,帝军士气大振。
直到八月,其他那些王侯仍在隔岸观火,且看这叔侄二人斗出什么结果。数月下来,朱棣也损兵折将,打得异常艰辛。建文帝却来不及欢喜,方至九月,燕军兵占滹沱河北,耿炳文三战三败,退保真定,之后燕军围城,至此天下皇权两分,望川相对。
其实两岸的百姓哪里晓得皇家的人在斗什么,百姓只想着好生生朝夕渡日而已。于是那些朝堂的事儿到了茶楼说书人的嘴里,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说书人往堂前一站,且把当今皇上比作鸾凤,把燕王朱棣比作猛虎,来人便问,那谁是真龙天子?说书人嘿嘿一笑,龙乃淫物,哪朝的皇帝不是如此。
那日听到这话,于虹烟正在一边的桌子上吃茶,猝然笑了起来。伴在一边的徒弟环淑却大不乐意,责怨道:“师傅,你怎可笑得这么大声?如今燕军围着真定,万一叫人发现你正在雄县,看不抓了你献上,到时候千刀万刮。”
于虹烟笑得泪光连连,“倒是第一次听人明目张胆把皇帝比成淫物,叫我怎地不笑。”
环淑悻悻,嗔怪道:“师傅啊,你这个轻佻无畏的德行一日不改,叫环儿怎么安心!”
于虹烟闻言,目光掠过杯中水影,反而叹出一口气,似乎想好些事情来,“你呀,跟着我多年了,倒没有许多的风尘味,师傅原是喜欢你这样。可是这许多年来,师傅看着你一天天地耗、一天天地等,这又是何苦?环儿,就算多么执着也会有见底的一天,总不能钻着牛角尖过一辈子。”
环淑不作声。
于虹烟接着道:“听师傅的话,就不要再指望那个小书生了,纵然你以为青梅竹马,他可未必真心待你。”
环淑这下才有些生气,喀哒一声搁了筷子,反驳道:“师傅别说了,难道环儿就不知道师傅的心事了?师傅没害成燕王,没报得亡族之恨,反把一颗心给丢了,现在倒来说徒弟,要说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虹烟十分无奈,遂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丫头,一说正经的就顶嘴。师傅的事,你懂了多少!”
环淑撇撇嘴,将一锭碎银撩在桌上,负气回道:“那徒弟的事,师傅又岂能全部明了?将来我杜郎回来,师傅便落得一个人澹泊江湖了。”
于虹烟没有回答,起身便同她一起离了茶楼。走在路上,竟看到一边有人贩卖锦帕,花花绿绿挂得两行。无端勾起了心底事,于虹烟忽然对环淑说,良人若是在远方,你还可以等待,良人若是恨透了你,你可怎么办才好?
环淑笑道,恨你的人怎会是你的良人,良人的恨又岂能当真?师傅,若你想得开,也许早就去寻那个痴情的将军了,何苦来揣着一条锦帕行走江湖?
于虹烟摇摇头,师徒二人便再没说什么。
这雄县早已为燕王所据,且因燕军连夜奇袭,屠耿炳文兵役九千,次日早上才刚日出东沧,雄县的百姓还未能适应,就已见燕军正一大片一大片横扫尸骨。之后,雄县百姓相继逃亡外地,不过一时两日也不至走的精光,起码几间茶楼饭馆尚在营运,一些投机商贾也来往频繁,再有余下的便是些下民,无处可逃,只得留下来盼个转机。
九月初秋,街上未免萧条,于虹烟同环淑走过三条大街,找得了一家遥遥欲坠的青楼,名为浮尘。二人复投身进门,打算这段时日就以此栖身,之后再往何处漂泊,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其实,燕军围困真定三日,只是作势,朱棣为免士气不振,早已决意暂撤。于是留了玄染潭渊二将各领兵马在雄县震慑以杜后患,自己则率了大军退回北平。朱棣是个将帅奇材,再加上一个姚道衍傍以计策,数月的仗常是以少克多且势如破竹。然则要说起诸将之中哪个打仗打得最得他心意,便是玄染张玉二人优先的,尤其玄染出战,用兵不疑,强而迅捷,颇有些朱棣当年的风范。
这次朱棣特意留了他在雄县,一是震慑南军。二是克制潭渊,且说潭渊作战勇猛,毕竟性好杀戮,不是什么好事。三,则是着他与建文帝下面那些文臣周旋。
九月,建文帝因耿炳文屡屡战败,便走马换将,换上了李景隆,李景隆此人狂妄不切实际,居然夸下海口说燕军旦夕可灭。想来可笑,建文帝还真就将大明一点家当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九月霜降,李景隆竟统帅五十万兵北上伐燕。
就在李景隆出兵前一日,玄染至雄县水月楼,接见了建文帝第一谋臣方孝孺派来的人,此人姓杜名月,乃一文质彬彬白面书生,官拜礼部侍郎。
杜月身着朝服,乍见玄染带着几人登楼而来,腰间均有佩剑,心中咯噔一声,双方坐定后才陪了笑脸道:“雄县燕军虽然不多,可倒气势拨人。”
玄染笑了笑,“在下早已接到方先生的信柬,也已派人快马送去王爷手里。今下并非来商谈什么,只是接杜侍郎到我那里休息,待王爷回了信,我才好答复于你。”
杜月略有些局促,摸了摸自个光滑的下巴,“这……”
玄染会心,道,“杜侍郎无须害怕,无缘无故我且不会加害于你。”
杜月脸一红,又想到临行前翰林侍讲方先生的嘱托,知道这次商谈关乎国运,便一咬牙,且道:“那就请将军引路罢。”
玄染起身,“请。”
一行人就这般打扮走在街面上,过往行人并不很多,来去匆匆地,却都警惕,迎面而来总要打量许久,忖测他们的身份。
玄染不欲多事,便一转折,择了狭长冷巷穿行。那杜月走在他后面,默不作声,面带忐忑,玄染心中实觉可笑,这些书生往往一身酸骨,半仗也没打过,却好似经过了历朝历代,自诩看透世事。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念,这回真到跟前了才知道后怕。
玄染一边思忖,一边往前,未知是老天爷有所感应,半途风吹云遮日去雨来,这巷子便越走越长,越走越深了。玄染叹口气,取下自己的披风递给杜月,只说切误着凉。杜月有些受宠若惊,倒也没有推忑。直待这雨下得淅淅沥沥,一行人步态更重,为这静默时光凭添几了分惆怅。
杜月身子单薄,不免有些娇贵,才刚步至一宅门跟前,就忍不住咳了两下。玄染皱眉,停了步子望他。杜月不由心中发窘,不敢抬头。那时雨声哗然,已淋了几人浑身,玄染却道:“杜侍郎退后两步,就在这屋檐下头暂避,待雨小些了才走吧。”
杜月回头,见门扁上写着四个字,浮尘欢楼。再瞧左右两联,上曰:新人旧人美人皆是女人,下曰:来人去人良人都是男人。
杜月颇尴尬,不想自己站在青楼门前避雨,正要走开一些,却见老远有人走来。
那个情景是美丽且苍凉的。
纤细窈窕的女子,身着青衣,手持木伞,伞上似乎绘着残荷,远远看去,竟叫这纷飞雨深长巷修饰得极其迷离。雨霖铃,声声慢,待那女子走近,看清门前众人,却只露出了微微一笑,即无惊恐,亦不欢喜。可玄染伫立雨中,直直望着这风韵如烟的女子,只是望着,起初很讶异,后来是愤怒,可愤怒只不过一瞬,终于只是叹息而已。
巷子很静,女子站在门前,收起了木伞方才说道:“官爷们若不嫌弃,何不进去一坐,奴家的姐妹们也会好好侍奉。”
杜月如梦初醒,忙退回雨中。那女子嫣然一笑,推开宅门,临去了又蓦然回首,只道,“将军!别来无恙。”
一句很轻的问候,玄染无言以对,而她却似落寞,缓缓合上了宅门。
雨渐渐停了。
浮尘欢楼,座落长巷,不与同行为伍,战时亦不迁徙别处。栖身在这里的女子,多是过往知名的妓伶,如今虽已作了摇曳黄花,风情却仍是有的。只可惜欢场无常,旧人一笑不如新人一嗔,所以这份遗忘便一直在延长。在这个地方,这里的女子都有自己的相好,都在自己的房中,守着各自一片心凉。
于虹烟坐在房间里,听到隔壁有人正在抚琴,于虹烟抬头见那雨儿早已停了,却觉惆怅难平。
这时环淑端着两碗娇耳进门,看到于虹烟,惊诧道:“师傅你可回来了。”说完又将清酒斟上,作怪似的问:“师傅,你知道环儿今日瞧见了谁?”
于虹烟道,“一惊一诈的,以为我不知,在雄县,瞧见他也是正常。”
环淑赶忙又问:“原来师傅也见到了,可有说什么?”
于虹烟笑,“他没抓了我给朱棣解恨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还待说什么?”
闻言,环淑万分失望,无趣地跺了跺脚,老实坐下,吃上两口娇耳,又给烫着了,环淑不由委屈道:“最近总出这些意外,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得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隔壁那抚琴声忽然变了走势,乱糟糟的最后嘎然而止,十分尖锐,接着是一阵乱步,于虹烟心里猛起了寒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环淑这时也怕了,起身打翻一碗热滚滚的娇耳。
来人却已站在门前,气势汹汹,正是谭渊,谭渊道:“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叫我在这儿逮到了秦淮围燕的帮凶。”话闭便挥手命人拿下于虹烟师徒二人。
于虹烟急忙道:“那么大的事,这丫头是不知情的,求将军放她离去吧。乱世汹涌,女子常无立锥之地,将军也是欢场常客,总该有些怜惜。”
谭渊虽性好杀,可是这浮尘欢楼毕竟曾与他相好,便点头应允。士兵放开了环淑,环淑仓皇奔到门外,回头再看于虹烟,于虹烟只说,“走吧。”
谭渊低头瞧着于虹烟,“你倒不怕。”
于虹烟笑,“事世难料,怕也奈何?”
谭渊便道:“压她回营,等候王爷发落。”
谭渊归营,那处驻有不齐一万的燕军,离玄染驻扎的地方相去不远,却一南一北成犄角之势。谭渊当然是知道玄染曾经娶过这个烟花女子,因此便更加得意,这燕军上下猛将如云,王爷却总偏爱玄染张玉二人。张玉就算了,谭渊最忌恨的是玄染,一个野人,就算跟了王爷十年也还是个野人不是么?怎可凌驾汉人之上!
只是谭渊怎么也没想到消息传得倒快,他才刚回到自己帐下,茶还未喝一口,玄染已经坐在那里恭候。谭渊并不意外,只是冷哼一声,“你来得倒快。”
玄染起身向他行揖,盯着他眼并未说明来意。
可是谭渊怎会买他面子,一副嘲讽模样又道:“你我都是武将,有话直说。”
玄染道:“既然如此,听闻千户抓到了秦淮围燕的帮凶,此女可是于虹烟。”
谭渊一步上前,“是。”
玄染又道:“那好,千户可愿意放她在我的营地,你可据实报于王爷,待王爷发落。玄染绝不分功。”
谭渊哈哈大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况且谋刺之罪,即使我现在杀了她也无可厚非。难不成大将军你想徇私?敢问立场何在?”
玄染又一揖,这次他握剑作揖,“玄染无贪功之心,只是这女子与我有缘,虽只做了一夜夫妻,终究也是王爷主婚,以剑做聘得来的。这辈子她便是我妻,就是要死,也该为夫的送一程。玄染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只想向千户讨这一个顺水人情,若是千户执意不肯,玄染只得以权柄压人,千户莫忘了,熊县事宜皆由在下节制。”
谭渊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挥刀相向,“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玄染神色一凛,“那就只好请千户校场说话。”
上了校场就是要武力论高下,军营里这种事屡见不鲜,万一输了便是全军上下的笑柄,谭渊当然是丢不得这个脸的,何况他全没必要为个女犯做到这一步。谭渊眯起眼一手摸了摸佩刀,戾气顿时消弭,便道:“为了一个女犯,大将军竟然要与我上校场,你丢得起这个脸,我谭渊可丢不起,人,你可以带走,但这事儿我一定要禀明王爷。”
玄染道:“请便。”
灰黄尘埃贴着地面滚动,校场上还有好些士兵正在操练,见到有人引着玄染过来,都不免好奇,一个个驻足观望。玄染走到囚笼边,看到于虹烟正蜷缩在角落里,脸上还有几道划痕,双手双脚均扣着铁链,半昏半睡着。
玄染从笼子里抱她出来,令小兵解开镣铐。小兵诚惶诚恐回说钥匙在谭千户手里,将军若要,须得再去找他。
玄染叹口气,便道:“算了,把我的马牵过来。”
于是,高大的黑鬃马就这么驮着两个人不徐不缓地离开,马儿一颠,还可听到丁丁当当的铁链声,响了一会儿,马儿已越走越远了。小兵愣在原地许久,忽觉秋风更重,令他心口生凉。后来几个卒子过来问,“大将军来这儿做什么?”
小兵怔怔然半句也答不上来。
不多时光,已是斜阳西沉,远山纵是昏昏黑黑一片影,而雄县大大小小的院落也尽是萧条,偶有几只乌鸦叫嚣着飞过,倒还应情应景。
玄染安置好于虹烟,便唤来一个随军的铁匠,花了好些工夫终于除下于虹烟手脚上的镣铐。于虹烟靠在床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问环淑:“我可是作梦了?”
环淑眼睛一红,“师傅没有作梦,是环儿去找将军了。”
彼时玄染正站在床边,又令环淑先回自己屋里。环淑一走,于虹烟抬起头,反倒调侃起他来,“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将军,你可还记得奴家?”
玄染不由冷笑一声,回道:“真真不敢当,姑娘的大名,在下刻骨铭心。”说着,他便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于虹烟。
于虹烟也不在乎,垂头望着被褥上的刺绣,忽然讥笑一声,“居然还有刺绣,这府邸难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玄染点点头,“这家主人已经搬走了。”说着,从旁边的面盆里拧出一条温热的布巾递给她,“你把身上擦一擦,这样子不好上药!”
于虹烟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泥,几处受伤的地方更是结了泥痂,她伸手拨下一块,当即痛得低呼。再由余光一瞥,玄染已经把布巾递到面前。
于虹烟接过布巾,并不开口让他避嫌,便自解衣衫,逐一擦拭。
玄染忙背过身去,于虹烟见了,讪讪笑道,“将军何必害臊呢?难道将军忘了,咱们早就……”
玄染仍旧背着身,没有理会她的撩言撩语,望着窗外树影,问道:“你怎会在雄县?”
于虹烟一边擦拭,一边无奈道:“将军还真当奴家不怕死么?还不都是王爷伏在京都的人四处搜查,奴家不得已只好漂泊出城,苟且偷生。谁知刚到雄县,一夜之间燕军奇袭,奴家连点儿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玄染道:“你不知道跟着难民一起跑吗?”
于虹烟冷冷一哼,“关卡重重,将军说得倒简单。朱棣心狠手辣更甚其父,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将军换了是我,便试试往哪里跑?”
玄染不作声。
于虹烟将手里的布巾扔进水盆,那水已经凉了,噗咚溅了几滴到玄染手上。于虹烟重新盖好被子躺下,玄染便转过身来,只见于虹烟两眼发寒,问他道:“将军可有屠城?”
玄染沉默。
于虹烟冷笑:“朱棣谭渊屠城,将军可是旁观?”
玄染沉默。
于虹烟在被子里大笑起来:“好,好,好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说朱棣是猛虎,谭渊是豺狼,那将军是什么?是狗吗?忠狗吗?是朱棣从他的狩猎场牵回来的狗吗?”于虹烟忽然抬头直视着玄染,“将军不会明白,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走了,偏要留下来看看,看看这些汉人自相残杀终究是个什么结果。”
玄染略感惊诧,“你……”
于虹烟接道:“秦淮流伶,花舟行川,多少人传得活色生香,什么江南红粉,什么大明烟花,我于虹烟真真不是汉人。”
玄染蓦然想起于虹烟在新婚翌晨所唱的歌,其中确是有句“一夕船满秦淮,令那燕王落网,圆了这,亡国遗恨……”思及此,他也了了几分,便道,“难怪你曾经到过辽东一带,敢问姑娘的故乡是……”
于虹烟讥嗤两声,方又回道:“故乡?还有什么故乡!洪武十四年,燕王镇北,麾下云南,几十万大军为了粮草补给四处抢掠,遇到了小部落抵抗,弹指间就杀得精光。将军,我生长的部落叫衣苏,是傈僳人的一支,当年阿盖(意指兄长)正巧送我至徽州学习汉人书画,我才逃过一劫。”
玄染不作声,洪武十四年,他还不是朱棣的护卫。那个时候,他大约也是六七岁,甚至不知道怎样的人才是汉人。如此,她与他的身世倒是相似的。玄染看着于虹烟,这女子娥眉似月,唇红齿白,娇小清雅,出口成词,如是不知实情,恐怕谁也会认定了她是位地道的江南红颜,及此也可想见她究竟漂泊了多久。
玄染皱眉思虑片刻,又问:“你如今……还想着复仇吗?”
于虹烟漠然笑了笑,“一次围燕,无论成败,能做的已做尽,能释怀的也尽数释怀,虹烟现在只是漂萍而已,无处可归,生死由人。”说着,缓缓闭上了眼。
玄染伸手过去,触到她的脸颊,颊上无泪,亦无慰温,他道:“由我吗?”
于虹烟转过身,“将军说什么?”
玄染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同我成婚,也是事先算计好的?”
于虹烟却从怀中拿出锦帕,交到他手里,“其实将军当初若没有娶我,便不会有秦淮围燕之事。我……我只是临时起心。将军,你是有理由怨恨的。”
玄染闻言,一把搂她在怀,沉声道,“我没有怨你。没有。”玄染的手宽厚有力,却又充满无奈,“我、也不是汉人,我是女真人,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也没有办法。”
于虹烟眼睛一红,自己似乎还不能完全明白,却已经伏在他怀中哭起来。她一生刚强,欢场求存,何时得到过一个人这样的宽容与牵挂。
玄染道:“你先在我这里修养,不日我军即要归北,介时……我放你离去吧。”
于虹烟略略一怔,却又笑了,抚着他的脸,那处有一道浅浅长长的疤痕,她道:“将军,你是又想去朱棣那儿领鞭子么?”
玄染脸上热乎乎地,抱她在怀,却不再说话。
翌日清晨,环淑起得早,忙不颠出门,想瞧瞧师傅与那位将军可有鸳好。谁知才刚踏出门槛,只见大刀横亘,一兵仔立在走道上冷颜冷语道:“将军有令,军畿之地,姑娘不可随意踏出房门。”
这兵仔一脸峻色,环淑心里寒了寒,不敢得意忘形,于是退回两步,坐在门边道:“那,这位哥哥,我就坐在这儿行吗?”话毕,见院子里黄叶飘落,凉风倦走,环淑又道:“哥哥,若是我家师傅醒来,繁劳通报一声。”
兵仔点点头,退一步守备。
又过一刻,那院子里忽然奔出一队兵,肃杀齐整,围列在走道上,接着谭渊手扶腰间大刀跨了进来。谭渊在院子中间顿了一下,便有玄染身边的一个总旗出来迎侯,那总旗点头哈腰,分外讨好,谭渊颇受用,大鼻子朝天驴喷了几下,便随他一道往屋里走。环淑看着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拿手捂住嘴。
谭渊走了没多久,后面又进来几个人,看身影保准不是当兵的,步态小而谨慎,且是一副胆战心惊模样。环淑定睛一看,中间一人竟是杜月。她简直喜出望外,一把奔到门边,高声唤道:“杜郎,杜郎……”
杜月转头看来,环淑却给守备的兵仔一把扔回了屋里。杜月皱皱眉,只顺势回望一眼来路便罢了。
环淑在房里踱来踱去,心急如焚,与杜月已有数年未见,偶以书信维系而已,如此她全然不知现在的杜月究竟衔着怎样的官位。
于虹烟进门,见到的正是环淑咬指甲的模样,于虹烟惊讶不已,心说这丫头平日最重视自己的指甲,常常自说自个生了一双仙女的手。
“环儿,将军派了人来引咱们过去用饭。”于虹烟拿手在环淑面前晃了晃,环淑回神,却一把紧抓住她,“师傅,师傅,环儿见到杜郎了!师傅,你说,他怎会在雄县!”
于虹烟没想到杜月这小书生也会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可再略一思量,心里便有了眉目,于是抚着环淑的背回道:“环儿别急,那小书生是朝廷的人,会到这儿来定是朝廷的委任,怕是皇帝有想法要说与朱棣。”说着,便拉着环淑一起下楼,“想不到这小书生还有些出息,几年不见,已然是朝廷的用臣。为何与环儿的书信中从未提及?”
环淑的心早就随杜月飞走了,哪里还会思虑这些,两人跟着兵仔后面到了大堂。堂里搁着好几张桌子,中间大桌正位坐着玄染,旁边是谭渊,左边是杜月,再有其他官兵依次坐开。
于虹烟一脚踏进门槛,不知为何心里突地紧张起来,无关谭渊的冷峻和杜月的惊诧,她感觉到的只是玄染的目光。玄染抿着唇,微微侧头示意她与环淑坐到后面的小桌子那儿去。
师徒二人都是明白人,心里再多念头,也不会在这个场合找来难堪,尤其环淑,经过大桌时,不发一言,杜月的脸却煞得苍白。
谭渊见于虹烟的镣铐都下了,故意嗤鼻一哼,抓起桌上的馒头抛着玩,余光瞥着玄染道:“镣子都下了,这美人儿要是跑喽,将军的笑话可就闹大了。”
玄染不理会,朝杜月开门见山便道:“方先生日前所图之事,王爷已快马回信。”
杜月喉间一紧,企图从玄染的目光中看出些眉目。
此时谭渊突然一掌拍在桌上,拍得嘹响,吓得杜月一个激灵,谭渊讥道:“亏他方孝孺想得出来,当初追杀我燕主时不遗余力,如今给打得屁滚尿流才盘算着让出一半江山,嘴上说得热血沸腾,死亦不降,私下就来谋划着花花江山一人一半。哼!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称颂他是啥一代贤儒。”
如今建文朝庭文臣当道,而杜月师从方孝孺,并不认为分江而治是出卖国家的做法,毕竟朱棣与当今皇帝还是一家人,更何况诸多新政之后的成果,也需要时间来考证和发扬。于是面对谭渊刻薄粗鄙的说辞,杜月只好隐忍不发。
玄染想了一下,从怀中拿出朱棣的回信放在桌上,谭渊手快,抓过去打开一看,发现信封中空空如也。“啥也没有?信呢?”谭渊问道。
玄染对杜月道:“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非我所欲,这便是王爷的意思。”言毕,又将空信封推到杜月面前,“杜侍郎,无论是建文皇帝还是燕王殿下,就你认为什么才会是一个皇帝的儿子最要的?”杜月却答不上来,玄染便道:“杜侍郎请回罢!江山只得一个,皇帝也只得一个,争的人再多,老天会作选择。那些圣人所称大义无为之道,终究不能止戈于战场。”
杜月闻言,面色愠红,文文弱弱的模样,竟也拍案而起,“我建文皇帝才是当今正统,燕王朱棣这是造反,乃犯十恶不赦第一大罪。”
这下谭渊岂能容他谩骂,扯起杜月领口就将他扔到一丈开外,摔得闷响,随同杜月来的两侍从站在一边不敢吭声。这一摔,便是对建文皇帝的公然羞辱,当然羞辱敌人亦是战争一种。
玄染冷眼看着,非有必要,他并不想去管束谭渊这匹豺狼,于是起身对杜月的侍从道:“去扶他起来。”可两侍从被谭渊慑住了神,动也没动一下,玄染便上了脾气,叱道:“没骨气的东西,扶他起来!”
这下杜月自己站了起来,比之先前多出几分气节,他反倒不怕谭渊了,指着门外苍天高声道:“苍天在上,大道昭昭,我建文皇帝厉行宽政,深得民心,尔等燕逆之徒,为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们……你们不怕报应么!”
这种威胁毫无实质作用,反使谭渊大笑不迭,索性抽出腰间大刀,刀刃指逼杜月,“老子今天就砍了你的脑袋,看看是否报应不爽!”说着便要挥刀,众目之下,未等玄染出手制止,环淑却以纤弱之身挡在杜月面前,大刀一转,划在环淑肩上,徒然听得她哀叫。
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谭渊怒骂道:“娼妓,还不滚开。”
杜月哪里想到环淑还能为他这般,毕竟数年未见,一时懵懂起来。
玄染却忌这女人多事,皱眉令士兵拉开两人,也不传军医。瞧了环淑一眼,淡然道:“安份些才不会受苦,姑娘还请自重。”于虹烟忙趁机扶退了环淑。
玄染又对杜月道,“回去吧,既然不和,你便是敌,我且容你安全离开雄县,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杜月俯地痛哭,“皇上啊,皇上,看看吧,看看你的亲叔叔是怎么对你的!”
闻言谭渊持刀又要撒泼,玄染一拦,即令道:“千户速速归营,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已然开拔,我军还须尽速撤回燕京。”
谭渊一咬牙,不甘地瞪了杜月一眼,只好低头应了声得令,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回营。
之后玄染对杜月不予理会,只令诸百户、总旗等退下办事。然后才走到于虹烟那边,桌子上的菜和馒头还没有动一口,玄染瞧了瞧环淑的肩,宽慰道:“还好,并没有伤到筋骨。”
于虹烟有些生气,“你怎么这样冷血的!”
玄染坐到桌边,拿起馒头啃咬,“只怪你的徒弟不自量力,这里岂是她儿女情长的地方?”
于虹烟怒火更炽,扶起环淑要回房料理,玄染便道:“一会儿会有人送些金创药过去,让她忍着些,是管用的东西。”于虹烟回头,玄染缄默了一下,又道:“准……她与杜月一起走。切勿耽搁太久。”
于虹烟没有问那我呢?她不问是因为她有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她迟疑。玄染曾经承诺会放她离开,可是她的心对离开二字深深感到不安,如是一种伤感的不安。
杜月还算有些良心,哭闹完了,也知道来找环淑。他带着两个侍从进门时,于虹烟已给环淑包扎好了,正在喂她米粥。环淑见到他,心里顿时酸凉酸凉,也不说话。于虹烟叹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环淑足等杜月五年有余,到今天总该有个交代。于是她起身打量杜月一会儿便推委离开。
环淑瞧着杜月,“杜郎,原来你已当了大官,为何不来找我?”
杜月关上门,走近几步,见环淑容貌比之数年前更加明艳,语音语调婉转温柔,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娇姿风流。杜月心中一下羞愧万分,这都几年了,她怎么如此天真?若非今日偶遇,其实他早已不记得这个人了。
“我……”杜月不知如何开口。
环淑望着他,殷切切道:“我等你五年了,杜郎,你、你带我走吧!”
杜月却给吓得退后一步,急忙回道:“环淑,这人前买笑信口开河之约,你怎么当真了?”
环淑闻言,顿觉天旋地转,两手紧揪着被褥问:“信口开河之约?杜郎,你……你可是与我拜过天地,圆过房的呀!你说你想求取功名,叫我等你,我等了五年,你却……”
杜月窘迫不已,垂头回道:“这……只是年少时的游戏罢了,当初我未下聘,你未过堂,都说花船上的姑娘善作此戏,亦知此戏,你怎么……怎么就当真了?”
杜月十四岁时,随父亲一道在湖南住了三年,环淑那时才十岁,跟着于虹烟在万华舫上学艺,是个雏姬。杜月出自官绅家庭,父亲衔位不高不低,有时也会与同僚至花船上风雅一番。这杜月当然是有样学样,便时常与几个世家小友偷闲去花船边儿转悠,时间一久,就认识了环淑。杜月那时真是喜欢她的,但因些贵族思想,他对环淑最大的执着,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要成为她第一个恩客。环淑十三岁时,鸨妈背着于虹烟为她开了价。
于是杜月当仁不让,跟父亲要了些钱,又拼拼凑楱,与朋友一起上船,人前人后,都被开玩笑说要拜了天地才准入洞房。杜月只当好玩,却不知道环淑心里是真想着他的。
天真。
环淑一怔,连恼怒都没有了。多年花船漂泊,她何尝不识事故,只是总在心里存着一点希望,妄想能够凭借这份机缘撇开一身渠淖。原来还是可笑的,莫怪那些姐姐们时常说她,叫她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
环淑面无一点血色,颤声又问:“那……这些年在信里,你说……你说要我等你。”
杜月不忍见她伤心模样,转过身去回道:“我当你知道这是作戏的,便……便说说而已。原来误了你这些年,对不起。”
不过是几封信罢了,师傅曾经如此告诫,情爱如云烟,不知深浅者,不知利害。
环淑掉不下眼泪,一颗心空空冷冷,全无主张,望着杜月,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只破鞋,而杜月却是天上明月,环淑抓着被子,踌躇一刻,终于咬牙又问道:“那……杜郎,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了,只要你还肯要我,许我一个妾室名份,我就满足了。”
杜月这一刻怎么不动容?差一点儿便应承了她,最后却还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家中的夫人。他才二十出头,前程一片大好,从帝师方孝孺而事朝廷,若他此番回京,带回朱棣拒和的答案不说,还弄回一个妓伶,岂不着人把柄,见人笑话?
于是杜月连退几步,摆起手冷颜回道:“耽误你这些年……是我不对,可是你、你也算是痴心妄想,是不是?我断断不会要你,但也不想再糊弄你,今日便说得清楚一些,你也好自为之吧。”
杜月这话说完了,怕环淑继续纠缠,忙退出房门,和两个侍从急步离开。杜月走得快,经过堂边时,于虹烟和玄染正在吃茶说话,于虹烟见杜月行色匆匆,赶忙叫了他一声,杜月却头也不回,三人奔出院外,跳上马儿迎着风沙就走远了。
于虹烟站在院子中间,不觉怔愣起来,玄染却道:“不去看看你的徒弟吗?”
于虹烟回头,玄染又道:“很快我们也要走了。”
于虹烟这才缓缓走回来,仍是有些失神,坐在桌边喝了口茶,却觉无味,于是轻敲着茶杯,凉薄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随着秋风一齐来的吗?”
玄染但笑,“秋风是无辜的。”
建文元年九月庚午,李景隆出兵。
玄染整集所有雄县燕兵,兵力仅仅两百七十小旗,其中六成却是女真各部送与朱棣的。玄染的命令非常简单,在李景隆整和所有耿炳文遗部前,令谭渊带兵率先接触。
于是才到中午时间,谭渊便领了六十旗轻装烈马出城。之后玄染在大堂坐了很久,一言不发,此时于虹烟和环淑也不知他怎样打算,便只好坐在房中等着。
环淑穿好衣裳起了床,站在窗边往外看,看到士兵络绎不绝,忧心忡忡道,“师傅,将军打算怎么安置咱们?”
于虹烟摇摇头,这时候恐怕他心中未必还有她们。
环淑于是掩上窗,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师傅,过了今夜咱们就走吧。”
于虹烟却一笑:“走得了倒好,就怕出了这门,没有一寸安生的地方。”
环淑经过杜月一事,似是心中昭华转瞬酿成了酒,一言一行像极了于虹烟,她边与师傅说着话,边就麻利收拾好了包袱,“师傅是燕王必杀的人,留在燕军迟早是会丧命的。”
于虹烟点点头。
两人于是依偎在一起,听着外面厉兵秣马,却天南海北说起了这些年遇的那些事。两人说到开心处,还不时用手比划,恨不能往日重现。可一说到那回围船杀燕的故事,却都只忆得起玄染的脸。在于虹烟的印象中,她最初看到的,正是他站在甲板上的背影,深深融在一片碧水潜影、屏峰渐远的静寂之中。
夜幕低垂时,雄县不远处灰尘跌宕,与异常湿漉的空气胶着在一起,预示着这个萧条的小小城县即将展开一场与时间赛跑杀与被杀的斗争。
只见谭渊率部亡命奔跑在凉薄的月下,脸上还溅着血,嘴角肿得厉害,连身上的衣钾都是破烂的,他带了六十旗去,不知如何撩得李景隆,终于引来整两百旗南军。
酉时,随着一声嘹亮的炮响,雄县相继冲出援兵。
谭渊事成,直奔回玄染议事之所。当他推门进去时,玄染松了口气,竟当着诸将面前道:“要是丢了你,即使回到北平,王爷也得处置我。”坦然承认谭渊在燕王心中的地位。
谭渊却走到一边,接过士兵递上的毛巾擦拭伤口,倨傲回道:“将军不必说这些恭维的话,我可比不得将军。”谭渊也是个将才,思维却比较单一,只想着玄染令他做引正是想借机除掉他,保住那个妓女。可他天生是个猛将,没有这么容易死掉。谭渊还很得意,擦净了脸,立刻又换上新的战甲,抖擞精神地坐到一边。
这一战兵力悬殊,部将们纷纷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提出策略,最后主意说尽了,整个议事大堂只听得到玄染的手调弄着佩剑的声音。
谭渊道:“外面还在打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冲进来了,将军你应是不应?”
玄染道:“从追上来的两百旗看,李景隆还没能完全收服耿炳文的部队。王爷的意思,趁着李景隆军心不稳,先要挫一挫他,才好叫他为了雪耻着急北上。到时候所谓五十万大军未必不是一盘散沙。”
谭渊点头,“这个我懂,耿炳文的兵可不见得愿意听李景隆的命令,咱们就更没必要等到他折腾利索了。”
玄染于是抬头看着备战的将领,“三十旗,援守城门五个时辰不许后退,退者杀。再三十旗,绕到追来的南军后面切断与李景隆的联系。谭渊和我各带四十旗,天亮之前必须全灭这支拔头的南军,然后即刻撤往北平。”
玄染言毕,谭渊最先退了出去,之后是几个女真总旗,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许久,最后却叹一口气,摇着头离开。
在燕王麾下,他总是充当着这样的角色,带一支半数是女真人的军队去为汉人拼命。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汉人还是女真人,总是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而他自己也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家乡的风,早已吹不到他的身边,家乡的石弓,他还会不会用?
玄染走出大院的拱门时,兵仔给他牵来了马,马儿似已嗅到冲天的血气,不断踏蹄。玄染换上了一把大刀,用布条紧紧绕在手上,骑上马背,回头见院子里于虹烟的房间灯火通明,由始至终,她未曾踏出房门一步。玄染在马背上吆喝了一声,四十旗便随之奔向了黑黝黝的无边的杀场。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于虹烟和环淑取下这旧屋主人留下的琵琶,一弦已经断了,于虹烟试了两下,平平缓缓还是拨弄出一段曲子。于虹烟朝环淑笑了笑,环淑说:“师傅,若是将军天亮了也不回来,你会不会伤心?”
于虹烟道:“你说我这曲子听起来伤心不伤心?他可未曾与我道别。”
环淑将桌上的灯火挪到了于虹烟身边,细细地听着,听到后来,落下了眼泪。
于虹烟问:“怎么啦?”
环淑说:“我还是想着杜郎,师傅,我就忘不了他说,我是痴心妄想。”
于虹烟没说话,外面的风忽忽来去,刮得落叶都贴在窗纸上,于虹烟的曲子骤然一转,变得更高更远。她恍然看到了战场,看到了血泪,看到了悔恨。那些兵,为皇家而死,那些帝王将相为理想而死,可是,还有那许多像杜月一样的人,你们将为何而死?
说什么登高追远得了蓬莱,说什么小舟从此寄了潮海。
说什么苍帆随风离了高台,说什么泪沾衣带赴了康慨。
说什么一片痴心毁了清白,说什么,说什么寂寞葳蕤那如海。
笑你那振振有辞假风流,不如我明眸善睐一回首,悲欢离合一杯酒。
叹你那洋洋得意说兜鍪,全不知霸业成就是空楼,生死岁月愁更愁。
哎呀,若待你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彼岸奈我已远走。
若待你蓦然回望青山旧,青山旧人奈难再挽留。
哎呀,说什么花自开,说什么情自在,说什么长夜难挨,说什么相思阴霾。
只当这人生如戏呀,说什么也是说在佛前如来,说什么,也是说得人间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