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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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重云目送孟朝晖的背影走出咖啡馆的小径，从藤椅上欠起身。天光似乎有珍珠的光泽，为他的眉目照出分明的影，像一张黑白电影的海报。林白升推开吧台的门板向他走来。
少年的身形欣长匀称，令人悦目，脚步却一轻一重，明显是跛的。他走到傅重云对面径自坐下，回头看了看门口道：“这人谁啊。”
“是个人物。”
傅重云拿起孟朝晖留下的那个牛皮纸档案袋，轻轻绕开缠在纸钮上的细线抽出里面的纸片，忽而觉得通身一凉：那是一张照片，他认得照片上的面孔。
一个女孩站在公交站牌下面，似乎是在等车。少女有柔软匀称的身量，远山眉，秀目含光，长睫如雾，仿佛烟雨洞庭。她穿着白色的棉质长裙罩浅灰色风衣，光脚套一双深蓝帆布鞋。风衣肥大且多褶，穿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俏皮。她的头发有些蓬松，被随意地挽起，又被风吹乱。
——像季澜么？他问自己。
——像。像季澜的一个双生姐妹，一出生就分开，住在不同的地方，吃不同的菜，读不同的书，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完全不同，然而眉眼像到九分。
傅重云是一个职业杀手，季澜的角色却很难被定义。她走私文物，也贩卖情报，像个江洋大盗，却更加无所不做，无所不包。大概一年之前，他们为一次任务聚在一起。各司其职，也因为协作略有交集。季澜原本不是什么贞洁烈女，风情美艳，自然少不了人顺杆上爬。然而有一次她却极为不情愿，几乎是为人所迫。傅重云住在她的隔壁，听见吵得厉害，便敲门而入，道：“她不愿意，你们谁也别逼她。”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季澜找上了他。
萍水相逢聚过则散，几番云雨欲过于情，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挂心。然而没人说得清楚，那颗出现在任务末尾的子弹是射向谁。是季澜，傅重云，还是什么别人。傅重云只记得那颗子弹正中季澜的后心，在她的背上爆开一个鲜艳的血洞。他站在近前，上前扶住她，鲜血流了他满手满身。她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伏在他的身上，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轻轻说，真好。她没说完，他却猜得到她要说的话，“真好，死在你的怀里。”
——季澜也是这样一双秀目，然而永远艳如桃花，眼波含笑之间一江春水婉转东流。
“是个人物。”傅重云的眼睛没有离开那张照片。少女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右手扶在包带上，拈着乘车卡；左手另提了一袋东西，从外形上看像是书。包似乎很重，拉得她的肩膀微微倾斜。
“师父，我有日子没见您了。”林白升道。
“怎么，想我了？” 少女的手上戴了一只翠玉镯子，更显得手腕白嫩玲珑。
“您能不能别这么自恋啊。我呢，最近闲得难受。”
“我看你是自从来这里之后一直闲得难受。做老板太轻松。” 傅重云挑挑眉毛。
“您知道的，不是一个忙法儿。我这个人好动不好静。”
“账本给我。我查查帐，看看你是怎么着，能闲得难受。”傅重云眼也不抬。
“得嘞，您是东家，这就去给您拿。”
少年正欲起身，却被傅重云的一句话按住： “闲够了，就帮我做点事。”
林白升不会忘记早已定下的规矩：即使就站在傅重云身边，他手中的东西林白升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是这次林白升有些奇怪，记忆中的傅重云很少盯着一张照片看这么久。“您看什么呢，难不成照片上的不是人，是个——”
林白升话音未落，傅重云将照片一掌拍在林白升面前。
“——鬼。”林白升目瞪口呆地说完最后一个字。
“查查这个人。”傅重云道。
“这是季——”
“这不是。这是另一个人。至于她到底是谁，你去查。”
“我不是在做梦吧。找我？”林白升看着手上的照片，愣愣地道。
“不去？”傅重云作势要把照片拿回来。
“去啊！”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照片，喜悦全都写在脸上，“平时，您平时都是找谢先生。”
“这件事情你也能做。”
“嗯！”少年一口喝光了一整杯咖啡。
“谁都别惊动。”傅重云稍稍犹豫，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当然！”
过了一会儿，林白升似乎是想起什么：“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这几天老琢磨，这牛人也不都是天生的吧，您这么牛，一定是有人带。像我这么矬的人都能找到您这么好的师父，您师父那得多厉害呀。”
傅重云闻言一笑，“厉害？你这是冤枉他。”
“真的有呀。”少年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有。我十四岁遇到他，被他带到十七岁，再被他一脚踹出门来。” 傅重云说到此处，目光纯然明净，让少年觉得这句话里满是回忆，而回忆仍然留有温度。
“他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傅重云摇摇头。
“那您也不去找他呀。”林白升似乎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正式跟了傅重云不过几个月，此刻不免暗暗担心自己哪一天被傅重云“一脚踹出门来”。
“不找。”
“为什么？”林白升说话的调都变了。
“他不让。也没必要。”傅重云看着林白升物伤其类的表情一阵好笑，站起身来绕到林白升身后，用力揉他的脑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相濡以沫何如相忘江湖。林白升还是个孩子，这样的道理如何懂得。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当年又如何懂得呢？
“您这一身的功夫，都是他教的呀？”林白升追问道。“师父的师父”引起了少年足够的好奇。
“傻。如果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之前要怎么活过来？”
林白升好歹明白，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仅仅二十有一，却曾是辗转征战的老兵，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历过炮火硝烟的洗礼。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显然忽视了这点，他吐吐舌头。
“他教了我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正是这些东西让我可以走到今天，也让我这些年得以过得稍稍自在。”“自在”是一个只与内心相关的字眼，用到这个词，连傅重云自己也觉得意外。看着林白升不明所以的表情，他继续道：“举个例子。我在战区长大，遇到他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并不是总要你死我活。”
“确实很重要，”少年认真地附和，转而嬉皮笑脸：“如果他不告诉你这个，你就不会救我了。”
“是你自己命大。”
“师父，师公是不是白胡子老道，张三丰那样的人？”
“白——”傅重云一阵无奈，“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就像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为什么牛人都这么年轻。”少年一脸的难以置信。
天色愈发阴沉。就着林白升的问题，傅重云想起无数往事。比如他似乎从来没叫过李斯特“师父”，也从未有过林白升那样殷殷的目光。
七年之前的时光如在昨日。彼时他只不过勉强能被称作一个少年，彼时世界上并没有“傅重云”这个人。
“这不像个中国人的名字。”第一次见到李斯特的时候，傅重云记得自己这样说。
那是在克莱蒙费朗一个深秋的傍晚，他站在乡间别墅虚掩着的门边。三角钢琴的声音荡悠悠飘出，沉思，躁动，躁动至极，旋而理智压过情绪。傅重云只去听那在隐约的叹息和压抑的爆发之间往复的旋律，就似乎看见了弹琴的人紧皱的眉头。
他轻轻敲门，琴声骤停，一个青年人披着深褐色羊绒寝衣拉开门。这个人高个子，儒雅温润，眉目清亮，全不似弹出刚刚那首曲子的人。或许因为傅重云的来访在他的意料之中，见到傅重云，他只微笑着说：“是Frank？请进。”
“中国人？”那人问道。
“是。”
“中文名字呢？”
“没有。”
“哦……”李斯特微微沉吟，“我叫李斯特。”
“你也是中国人？”
“当然。”
“这不像中国人的名字。”
听到傅重云这样说的时候，李斯特笑了：“这确实不是中国人的名字，不过我真的是中国人。”
他去厨房为傅重云冲了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傅重云已在沙发上坐定，双脚开到肩宽，身子微躬，十指交叠。
“弗朗兹•李斯特，这是一个伟大的钢琴家。”李斯特弯腰将咖啡摆到傅重云面前，“我喜欢他的作品，常常在酒吧里弹。弹得时间长了，他们都这么叫我。”
后来又过了很久，傅重云才知道弗朗兹•李斯特是一个什么级别的钢琴家，而李斯特弹的曲子究竟有多好。
“你是中国人，得有个中国名字。你姓什么？”李斯特走到书桌前铺纸磨墨。
“傅。”傅重云信口诌了一个。关于名字，他已经换过许多，并不在意。
李斯特在纸上写下一个“傅”字，字体挺拔，墨色朗润。“说起来你也算我的学生，我给你起一个？”
傅重云点点头。
李斯特提笔看看窗外沉思，秋风萧瑟，秋云欲雨。
重云
他写下这两个字，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