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普罗米修斯

3、蘅芜君赋

　　品评这个人物，固非我愿。实因对她的态度我时时改变，前一刻认为她是“有心藏奸”“暗害宝黛”的小人，后一刻又疑心她并非如此，仅是一个受封建传统礼教浸染毒害的正统淑女而已。当提着心真要恨她时，那心又被她日后的孤苦与重压冲成个半调子。她身在“薄命司”，且与黛玉同为榜首，不能说作者无意吧？
　　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在大观园中，她确是时时能与黛玉争锋的：黛玉貌美，宝钗何尝不美；黛玉敏慧，宝钗不皇多让；黛玉以诗才著称，宝钗未输给了她，据李纨看来还时有过之……甚而至于黛玉小气，宝钗未必大方，不过是黛玉爆发出来，宝钗隐忍在心而已……宝钗若真像日后众大家所评那样不堪，那她就不够资格分裂宝玉的感情，这才是真正贬低了宝黛。
　　宝钗是个聪明人。我以前曾将“智者因时而动”安在她头上，现今我态度仍是如此。怎样在社会中立足，怎样适应与融入社会，怎样最有效的保护、帮助自已，兼济他人，便是至今我们所提倡的，仍是融入与适应社会，而不是如宝黛一般的画地为牢。
　　葬花的是黛玉，扑蝶的一定是宝钗：一个只有情于伤逝，另一个却会把握现实。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败最先由薛家而起，但宝钗诗作可有丝毫颓丧之处么？在黛玉哀叹“嫁与东风春不管，任尔去，忍淹留”时，她却高咏“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由此看来，她未必就真想嫁与宝玉。贾家“内尽上来”，已显败象，宝玉以现实之眼看来，又是如此的不肖。
　　虽然帮她说了那么多宽解之辞，我心底却是厌着她的。或是因为柳湘莲出家，连“呆霸王”薛蟠都“面有泪痕”，而她却一副不关已事的冷模样；或是因为金钏含冤自尽，王夫人尚在“拭泪”，并有一番金钏儿“就跟她女孩儿差不多儿”的违心之论，而宝钗又是不咸不淡两句话，还指责金钏“不过是个糊涂人”；或是因为平儿无故受屈，她又以“二奶奶不拿你出气，可拿谁呢？”进行安慰……所以群芳夜宴评她为“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与她生长环境，所受教养密切相关，至少时人并不以她为错。
　　她恋着宝玉，这确乎不错的。否则就无以解释她为何将宝玉上的对子反覆的读；就无以解释宝玉受责后她眼中的泪光；就无以解释黛玉曾对她抱有的敌意。但她不可能不知贾家日益滑坡的家势，不可能不了解宝黛日益坚固的爱情，不可能不明白宝玉再也劝不回的厌世的心志……若是这样她还一心要嫁与宝玉的话，便是将理智与现实去换取那份飘缈不可获得的情爱，这实不是宝钗所为之事，更何况“宝二奶奶”离她“上青云”的志向还有一段距离罢。
　　但是，四大家族本是以姻亲相连，房系之间的争斗使王夫人必要一个臂膀与依靠，而贾家也需要一个如宝钗似的管家奶奶……宝钗是个正统的淑女，她遵从“父母之言”。日后，我却是从“宝钗听了薛姨妈之言，明知不妥，只暗自垂泪”开始怜着她的，她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已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又弃她而去。
　　若说她未曾努力，那也不尽然；在婚后，她挽回过宝玉，尽力将他向现实的上进之路推去，甚至不惜与袭人合计装神弄鬼，诋毁黛玉……她失败了，那个在新婚之夜面对着自已的新娘口口声声叫着黛玉名儿的男人，带着对那个黑暗社会的厌恶绝决而去，他“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的出走，没有带给那个社会任何伤害，却将难堪与孤寂尽数报与了他的妻子。
　　黛玉的悲剧是激烈的，犹如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自已的生命；而宝钗却不然。宝玉走前，留给父母一份举人的功名，留给袭人一个忠顺温柔的丈夫，不能说无义；但她留给宝钗的，却是一个待教待养的遗腹子，一个宝二奶奶的头衔，一个将倾家族的重担，与那长长漫漫看不到尽头的后半生……此人薄命，较黛玉犹甚。
　　我无法祝福她什么，那会使我有愧于我所深爱的宝黛，我只是怜着她，为她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