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广渊家的猫

42、四十一

　　四十一、
　　乌翣有点想哭。
　　一刻钟前，入夏在即，满心欢喜；一刻钟后，前后双煞，如坠深渊。
　　他拎着小首领的衣襟使力晃了又晃：“突围！叫人支援！”
　　小首领让他晃得有点懵：“正打着呢，怎么突？”
　　“放箭！齐射！”乌翣咆哮道。
　　小首领脸都黑了，一把打开乌翣的手：“都打成一团了！难道要射自己人！”
　　乌翣心里倒真盼着不论敌我，一起射死了账，这话他却不敢说，只指了后面吼道：“当然是后边！赶紧送那小东西归西，往保庆绥德送信！”
　　小首领怒了：“那是个山道拐角！”
　　怎么没射？！十几张弓齐射，章柳往旁边挪了一步，藏山后面去了。
　　小首领道：“后面这个，不过借地势之利，先收拾了前面那个，挪开这个地角，自然有办法对付。”
　　乌翣冷笑：“前面那个也是你们对付得了的？！”
　　小首领“嗤”了声：“也就是出其不意伤了几人，再就仗着小巧功夫周旋而已。不过是个残废！”
　　乌翣突然不生气了。
　　他如今心里十分矛盾，一时想让这群西夏人见识见识什么叫“不过是个残废”——因他被个残废逼得夹尾逃窜，很被西夏兵士很瞧不起来着；却也知道，如果连西夏人都扛不住那个残废，自己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左思右想，咬牙出了个主意：“放箭掩护，让我的人冲过去送信！”
　　小首领虽不是正经领队，有好主意别人也是听的。乌翣说了自己的法子，立时有能几个人都要帮忙。
　　于是先放箭，章柳熟门熟路往拐角后一藏，这边立时连着两骑冲了出去。真是冲出去，从丈许远加起速来，挥着马刀硬冲过去。用乌翣的话说:“我就不信他敢挡奔马！”

　　章柳不敢挡。
　　她砸。
　　第一骑刚冲过拐角，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熟铜哨棒“呜”的一声砸上脖颈。细伶仃的颈骨应声而断，这一棒去势未竭，重重敲在马颈上，竟是连马都不肯放过。
　　章柳被箭逼在山道拐角后面，确是看不见这边情形，可她又不是聋的，耳听着马蹄声逼近，扭身爬上崖壁去了。这处崖壁有些石缝落脚，她又不需爬多高，正齐马头位置扑下来刚好。

　　可惜这次来的俱是奔马，章柳快，马更快。一棒尚未劈完，第二匹马已赶上，马上骑士轮刀便剁。
　　章柳手下加力，一棒劈下，人却借着反弹之力腰背舒展，向后来了个空翻，擦着刀尖翻了过去。半空里将哨棒甩个半圆，恰套住西夏骑士的脖颈，双手握紧两端发力，竟是将自己吊在了这骑士的脖子上。那骑士疯狂甩头扭身，欲要将章柳甩下去，一把马刀向着自己后背乱挥，也不管会不会砍到自己，宛如被套了脖子的野马一般。

　　乌翣瞧出便宜，抢了把弩在手，照着章柳背心连发数箭。——若是章柳躲开，这骑士怎么办，却是顾不得了。

　　这次冲出去的两骑都是乌翣的人，见他如此行事，立时也有数人跟着张弓射箭。

　　章柳并不松手，双腿夹了马腹，腰背下折，勒着西夏骑士一起来了个铁板桥，乌翣那几支连弩嗖嗖自骑士的脸上飞了过去。那骑士已被勒得十分没气，被这一折，竟从马鞍上翻了下去。

　　章柳耳听得又有数箭跟来，手里一松，将骑士远远丢出，团身滚下马去，连滚带爬躲回山道拐角去了。那骑士并马却一起遭了殃，给射得刺猬一般。

　　乌翣身边的亲卫已然不多，下剩几人都红了眼，一路弩箭开道，向着章柳藏身之处奔去。这一次再无取巧余地，章柳自山道拐角强冲出来，一头钻入人群，哨棒大开大阖，舞得虎虎生风。
　　乌翣亲卫情知此次在劫难逃，都拼出了真火，终是敌不过章柳玩命，七八个人，硬是没冲过去。末后连西夏兵都跟着往上冲。
　　章柳身被数创，全身浴血，眼都红了，凶神恶煞一般堵着山道，一步不退。
　　竟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乌翣等的就是这一刻。章柳的消息他掌握了不少，其中就有这条——杀红了眼六亲不认。因“不遵军令、贪功冒进”被申斥也非止一次。
　　乌翣把心一横，就站到山路中间去了。他要豪赌一把，拿自己的命勾章柳的杀心。
　　章柳要杀乌翣，就必须离开扼守的山道。趁此机会，能冲出几人是几人，只要把消息散布出去，保庆绥德军必不肯放无情生还汴京。
　　乌翣也是拼了。眼看无情章柳两人的架势，直是上天入地也不肯放过他，那还不如拼死一搏，让无情也尝尝被人追杀的滋味！

　　章柳看见乌翣，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两腮上咬肌高高隆起，一只手硬生生将个西夏兵士的颈子拧了半圈；哨棒直捣，将个女直兵士捣得肠穿肚烂。她横冲直撞，势若疯虎，一张小脸上污得几乎看不出五官，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目光——若目光也能杀人，乌翣此刻已死了几百回了。

　　乌翣深吸一口气，又往前挪了一步，再一步。
　　章柳眼睁睁看着乌翣越来越近，只要跨上五六步，就能立毙他于棍下。仇恨和理智来回拉锯，直烧得她头痛欲裂，手下越发没了章法，接连挨了三四刀。
　　先前划下的线早被踩踏模糊，章柳心底那一点清明也快要随着划线消失了。
　　突然有一刀兜头劈下，雪亮的刀光擦着章柳头顶过去。
　　白得，就像一角衣袖。
　　章柳在厮杀中突然闭了闭眼，仿佛那一只清瘦微凉的手仍压在头顶，重若千钧。
　　她自喉中发出一声嘶吼，拧腰甩棍，使了招“横扫千军”，将身周的人逼开些许，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来一心一意拼杀，再不肯给乌翣半个眼角。

　　乌翣恨得牙根发痒，恨不能高喊一声“辛夷是我杀的！”
　　恰是此时，突听身后众人惊呼。他虽肥壮，动作竟很快，连忙朝着山壁抱头一扑。耳听得身后风声大作，接着身上一沉，却是一名亲卫扑在了背上。

　　乌翣的人多在围攻章柳，身边尚留了两名亲卫，都是自小跟随他的心腹。防着章柳暴起发难，也能抵挡一阵。他这里一心一意撩拨章柳，哪知道是身后来了无情！
　　这么多人围攻之下，纵是无情也不能豪发无伤，他白衣上染了几抹血痕，身边乱哄哄围了七八个人，与其说是在围攻，不如说是被牵着遛。君不见七八人刀光之中，无情还能抽空给了乌翣一飞刀？甚而向着乌翣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无情这一刀旨在警告，见乌翣无恙，死的只是名亲卫，也不在意，回身两枚铁蒺藜将一个欲逃的西夏兵圈了回来。

　　乌翣：“……”
　　他可算知道无情为何这么快就杀过来了！前面四五十人，就算绑好了排着队等砍也得砍一阵呢！这群西夏兵，根本是被无情当羊赶了！

　　乌翣颓然坐在地上，两边仍在厮杀，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他看了看身边仅剩的一名亲卫，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在四下喊杀声里笑得直抽。
　　乌翣笑成一团，手却趁机插进了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了火折，不及吹燃，拧开盖子朝着猛火油车用力掷过去。
　　——既然我活不了，大家就谁也不要活！
　　这里好几辆油车，就算无情暗器快当，打落火折，但凡有一点火星迸出，山道上这几十人通通完蛋。——出发前小首领千叮咛万嘱咐，这个火折还是乌翣偷偷藏下的。

　　暗器拦不了，可无情的轻功一样快当！
　　他自己就如一枚暗器般疾射出去，两指一挟，已拦了火折在手，远远丢下山谷去。另只手在油车上轻轻一按，又悄然扎回战圈，一来一回，迅如闪电，围攻的一群人还当自己是眼花。
　　一团混乱里，没人注意乌翣捂着颈子倒在了地上——无情飞掠回去时，回手送了一枚飞刀给他，端端正正插进喉管。连头都没回！
　　喉管中刀，难以速死，无情素来不取。割断颈脉，神仙难救，且颈脉可比喉管软多了！此时留着乌翣，怕他又出歪招，可无情心中，也不想他死太痛快，索性给他喉管开个洞，让他一边倒气去。
　　乌翣不敢拔出喉中的飞刀，呼吸十分艰难，眼前一阵一阵发着花，只看见满眼的血光。
　　这已经不是对战，几乎算得屠杀了。
　　两个人对六十人的屠杀。
　　——直到所有人都杀尽了，乌翣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呢。

　　无情拣了块略干净的地脚，倚着山壁坐了，白衣委地。因疲惫和失血，面色微微泛着青白。
　　章柳正拎着一把捡来的刀，挨个戳着尸体，务必不留活口。
　　乌翣恶狠狠拿眼光挑衅着无情。他想起辛夷最后的挣扎求生而不得，甚怕要被这两人折磨一番。然让他自己了断，既没这个力气，也没这个胆量。
　　无情淡淡瞥了乌翣一眼，确定他不能再动，就挪开了眼神，仿佛那只是一团烂肉。
　　乌翣最后的记忆，便是章柳一张狰狞的脸，污血被面都挡不住爆出的青筋和抽紧的咬肌。

　　章柳一刀砍下乌翣的首级，挂在腰间，忍不住又拎了哨棒将尸身一通乱打，真真打作一团烂肉。
　　无情温声劝道：“时间紧，且收拾了这里再说。”
　　章柳停了手，深深喘息了几口，这才去将尸体一一丢下深谷，又将马和油车也推了下去。
　　她满心疼那些马，眼巴巴看了无情几次。无情叹气道：“马身上皆有西夏军中烙印，被人看见了麻烦得紧。”
　　尸首好办，血迹却无法可想。好在此处偏僻，十天半月无人经行，为今之际，也只能拼快了。

　　两人回了藏马之处，章柳却在地上扭着不肯上马。
　　小姑娘刚才死死克制着不杀昏头，十分不得快意，忍不住手段更暴虐了些，现在一身上下鲜血淋漓，哪敢往无情身后凑。
　　——无情厮杀半日，身上也带了血迹灰尘，但奇迹般，依旧白得耀眼。
　　章柳心疼无情的衣服。
　　更心疼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身青衣是借叶告的。

　　无论如何，两人这副样子都不能直接走出去见人，只得寻处溪流清理，换上换洗衣服，又将血衣烧埋妥当。
　　出了横山，无情联系了暗桩，先给世叔发了暗信，又添了补给，此后再不停留，两人昼夜兼程赶回宁化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