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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二 ...

  •   四十二、

      章柳站在辛夷的坟前发呆。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土地?
      任是怎样起死回生的手段,救不得自己,也就只此一抔黄土埋了。

      无情与章柳昼夜兼程赶回宁化军,带回了硝好的乌翣首级,又将辛夷临终前场景告知了杨桴。杨桴感伤涕零,亲自带人祭扫辛夷,以乌翣首级告慰英灵。

      祭扫完毕,无情便辞行。
      杨桴很是挽留了一番。无情此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好容易尘埃落定,怎么也该歇息数日,好歹养好伤再走。
      无情婉拒了。语气温和,态度坚决。
      保庆、绥德二军监守自盗,勾通西夏,这案子查下来,西北军的天都要掀翻。二人在横山灭了整支运油队,两军迟早会发现,必得赶在两军动作之前做出反应。
      虽已送了密信回京,但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向世叔面禀。
      这些事,无情不能对杨桴说,借口京中急召辞行,只对四小含糊透了点口风。
      杨桴不敢苦留,忙吩咐人给准备干粮补给,四小也忙着收拾行装。
      叶告却跑了出来,去寻章柳。

      章柳还在辛夷墓前杵着,听着脚步声慢慢回过身来。
      叶告低声道:“我们明天就要回京了。”
      章柳默然片刻,艰难地动了动唇,喉中咕噜了一声,似是在道别。
      “你……想不想跟我们……回京?”叶告踌躇半晌,吭吭哧哧地问道:“你要是想……我、我去跟公子讲……”
      章柳愣了愣,眼神好奇,却很快摇了摇头。
      “京里很好玩的!”叶告急忙道:“白天车水马龙,晚上金吾不禁,又热闹又漂亮!”
      章柳眼中有一丝神往,却还是摇头。
      “而且……而且……到了京中,你就再也不用打仗了!不用杀人,不用受伤,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
      章柳这次不等他说完,断然摇了头,她脸上有点涨红,甚而还加上手一起乱摇。
      叶告拿不准她是羞还是气,不敢再说,只得怏怏垂了头道:“那……那我走了……你有空来京里看我可好?”
      他本想说:“有空给我写信。”然而章柳并不识字。
      这次是章柳踌躇了会儿,努力扯动嘴角摆出个笑容,点了点头。
      话虽这样说,两人却都知道,章柳这一生,上京的可能微乎其微。

      叶告心里叹口气,不再多言,转身回去往辛夷墓上加了一抔土,恭恭敬敬行了礼:“替我常看看他好不好?辛先生,怪寂寞的。”
      章柳这次点头很快。

      章柳等着叶告离开的背影看不见了,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来,打开盖,把药全都倒在掌心,慢慢数着。
      一、二、三、四、五……十。还有十颗。
      章柳数了两遍,小心翼翼拈起一颗塞在嘴里,剩下的倒回瓶子,贴身收好。然后双手扯着脸颊,冲辛夷的墓碑摆了个鬼脸,转身回营了。

      同一时间,无情也在说着章柳。对甘凌泽说。
      “再过二年,章柳就及笄了。以后的日子,你有没有打算?”
      “啊?”甘陵泽似是从未想过这点,整个人都愣在当地。
      及笄后的女孩子,身形、声音都渐渐变化,再装男人就困难许多,若待癸水一至,掩都掩不住。且不说军法严令“女子不得入军营”,单是对章柳自身而言,也是莫大的危险——在几千血气方刚的男人中间丟进一个女子,便如在几千只饿狼中丢入一只羊。
      “再过两年……嗯……我想法子,让她脱出军籍,就、就当我妹子,不,她就是我妹子!”甘陵泽有点磕磕巴巴,但说着说着,就越来越顺:“给她寻个好人家,副指挥使的妹子,当能嫁得好些罢!”想到章柳那黑瘦的小身板,额角的军号刺青,又有点发愁:“她要……不嫌弃我是个军汉,我、我娶她也……也行。”甘陵泽的脸涨得通红,忸怩地低了头。
      然,脱出军籍并非易事,额角的刺青也要想法洗去,否则要被当成逃兵追索。甘陵泽却似没想到其中的难处。
      无情皱了皱眉,沉默良久,慢慢道:“有需我帮忙处,可使人捎信来神侯府……往庆州惠望酒店,寻孙掌柜即可,我自会叮嘱他。”
      甘陵泽没口子应下。

      待叶告回来,禀了章柳的意思,无情也就罢了。
      第二天一早,无情带着四小启程回京,甘陵泽带着章柳送出了十多里。
      ……………………
      回了京,铁手已被诸葛先生招了回来,三人碰面,商讨行动。无论是诸葛先生还是铁手,都不同意无情再次奔波,最后定下铁手前往保庆绥德侦查,必要时追命支援。无情坐镇京师,主司调动。
      这一桩案子查下来,两军直是天翻地覆,指挥使以上十不存一,杀的杀,调的调。为了填上二军的空当,各地军中都有变动,这其中就包括杨桴。
      这些事叶告听过,不由想,章柳恐怕又要重新试探打点了。
      不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念头也不过在心里打个转。
      ……………………
      陈日月在街上碰到甘陵泽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三揉了揉眼,确然是那个身影。
      陈日月不由挥手高喊:“甘副指挥使!”一边追了上去。
      甘陵泽迟疑了一下,停了步子,回头看见他,也颇开心:“陈小哥!”
      甘陵泽身后跟了个亲兵模样的青年,听见陈日月的大呼小叫,甚为愤愤:“这是我们甘指挥使!怎得随口乱叫!”
      陈日月心快手快,将甘陵泽肩上捶了一拳:“行啊!升官了?!”
      甘陵泽淡淡一笑,兴致不甚高。反身对那亲兵道:“我遇上故人,一起吃杯酒去,你且先回。”
      亲兵看了看还没抽条的陈日月,对于上司要和这个人“吃杯酒”表示震惊。然而军令不可违,把陈日月剜了两眼,悻悻走了。
      陈日月笑道:“这人倒是眼生。”
      他们那阵子在宁化军里混,与甘陵泽的亲兵们也颇熟。
      甘陵泽叹口气道:“上次大战,之后换了不少人。”
      陈日月心下一黯。情知这个换人,不知又添了多少坟茔。
      抓了抓头,想将气氛活跃一下,便挑了个安全点的问题:“我记得杨都指挥使调了,新任都指挥是谁来着?”
      甘陵泽颔首道:“杨都指挥使调任德顺军了,现任都指挥使姓朱,朱彪。”
      杨桴还是上次军中大换血,平调德顺军,因狼山一战军功,家中给了恩荫。

      “又得重新打点上司,小柳的日子不好过吧。”陈日月笑说。
      甘陵泽垂了头,许久才答:“小柳,走了。”
      “哦,走了啊。”陈日月没回过劲儿来:“去哪了?”
      甘陵泽抬眼看了看他,又复低了头。
      在军中,走了的意思通常只有一个。
      陈日月宛似被雷劈了一记。
      “走……了?”他小心翼翼问:“怎么……就……走了?”
      甘陵泽停步看了看路边的酒旗,随手指了一间道:“进去坐坐吧。”

      下晌午的点,酒楼里只有些闲客,吃着小菜,喝点小酒打发时间。
      甘陵泽没理会迎上来的小二,埋头往楼上走——上面有雅间。
      陈日月跟在后面打量一下,才发现几个月的功夫,这人竟似老了许多。还是宽肩长臂,那一把腰却有点佝偻了。
      两人在雅间坐了,甘陵泽随口要了两个小菜,看了看陈日月,叫了一坛青梅酒。
      这种酒不醉人,半大小子也能喝两口。
      “杨都指挥使调走,朱都指挥使接任,上上下下还没理顺的功夫,辽人就来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辽人下了血本,来了三千,西夏人听着有便宜,也带了两千来捡漏。”
      陈日月心道:“他们上次跟头栽的不轻,心里也憋着死呢,倒不全是捡漏。”

      甘陵泽连饮了两碗,缓了缓神接着说。
      “两边一交战,宁化军就挺不住了。军中上层……换了一半……朱都指挥使刚上任,总要有自己的人手。”
      “宁化军打得吃力,朱都指挥使想稳妥点,收兵回营,固守求援。”甘陵泽脸上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哪有那么容易!双方交缠在一起,谁退,谁死。”
      “小柳执旗在前,杀红了眼,满身都是血,自己的、敌人的,宛如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鬼。鸣金响了三遍,她只充耳不闻。我冲上前去跟她并驾,连放了三次空弦,她才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怎么说呢,仿佛一点表情都没有,一点……活气都没有。就像……庙里的金刚,虽然是怒目瞪着,可其实眼里谁都看不到。”
      “小柳就看了一眼,扭头继续厮杀。我能追上和她比肩,也就只得这一瞬。”
      “她这么一冲一顶,后面的人得了空隙,好歹退回来了一部分,剩下一半已经插得太深,退不下来了。”
      “咱宁化军看惯了旗,也不理鸣金了,跟着小柳往前冲。”
      “小柳跟疯了似的,旗杆断了,把一个角咬在嘴里继续冲;狼牙棒折了,夺了辽人的刀接着砍;马死了,把辽人从马上拽下来,自己抢上去。”
      “那一战,可谓惨胜。三千辽军被生生打残了,西夏人更是吓破了胆,跑得没影。可宁化军,也差不多拼光了。”
      “我在一堆尸体里找到的小柳。她胸口插着一杆长枪,靠枪杆支撑着站立不倒;右手齐肩而断,断手插在一个辽兵的胸膛里;头微微仰着,口里还紧紧咬着一角残破的旗帜;她张着眼,望着天空……”
      “她站着,死得……那么傲慢。”
      甘陵泽说一段,喝一碗酒,陈日月一碗没喝完,他已喝了半坛。喝得眼角发红,双手颤抖。
      “胜是胜了,可朱都指挥使被打成个光杆,气得要死。”
      “小柳走了也好,不走……日子也难过。”
      “我把她埋在辛大夫旁边了,手没缝上,勉强绑了一绑。”
      他突然把一双颤抖的手插进了发丛里,深深埋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痛苦而绵长。

      酒喝完了,这个男人又恢复了平静,像他刚刚走上楼时一样,变回一个略带风霜的普通军汉。
      “惨胜也是胜,这次算是来报捷,明天就回去。以后可能再没机会来京了。”甘陵泽温温地笑了笑,在陈日月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代我跟成大人、白小哥、叶小哥、何小哥他们问好。”
      陈日月看着他转身离去,突然忍不住问道:“你的弓呢?!你的凋零弓呢?”
      甘陵泽人在京师,自然不能携弓带箭在街上走。
      陈日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仿佛突然就知道,那把杀气凛然的长弓已经不在这人身旁了。
      甘陵泽的身影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答:“埋了,陪着小柳。我配不上它。”

      甘陵泽抬一只手挥了挥,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那以后,陈日月再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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