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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八章 情窦初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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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起进入方阵中,即刻被“吸”了出去。
他们回到孟子山树林中。火火正在观察胤泽的伤势。前方是一片高山峡谷,夹着碧阳水最为险峻的部位。因为日出将近,皎月已淡,也在新一日的到来下,满山银色澄辉也在悄然随月归去。最后一抹月色下,波涛摇碎水中树影,夜末江声拍打山崖。山顶上,几名树灵老者正在打木行拳。
尚烟闭着眼,微微皱眉,背上被烧伤了一大片,头部也有轻伤。紫修也不由皱起了眉,低头为她上药。有的烧伤被衣服盖住了,他略微拉开衣服后背的洞口,却不小心看见了一部分完好的肌肤,跟新鲜豆腐似的。他愣了一下,心中砰砰乱跳,别开视线:“火火,来帮她上药吧。”
“哦!好!”火火飞奔而来,接过了他递来的药瓶。
紫修起身,背对尚烟和火火,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止不住开始联想被衣服遮蔽的其它部位,又不时想起尚烟灿烂的笑脸、偶尔害羞闪烁的大眼睛,还有那一声声情意绵绵的“紫修哥哥”。而且,在后卿陵中,她几乎承认,若魔族生得和他一样,她便愿意嫁。为了他,她还不顾自身安危,用血肉之躯护住玄筋……想得越多,他心跳也越快。这种混乱的感觉令他既心烦意乱,又酸苦交加,可是,这所有的恼人情绪中,还渗透着甜。
烟烟喜欢他。而且,这种喜欢似乎不是友谊,而是能再往前走一步的那种。
最后,他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却是不满自己。
她对他的感情很纯洁。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对尚烟的独占欲似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此刻,这份欲望只如魔化后的状态,蠢蠢欲动,难以控制,令紫修很是暴躁。他望着远处的风景,闭眼,微微皱眉,喉结动了动,看上去依然很平静,只是气压极低。
孔雀在旁边调养伤势,不住看紫修的方向,数次欲言又止。他也就比紫修父亲年轻七千多岁,现在也是个一万七千多岁的壮年男子了,素来油光水滑,蜜嘴糖舌,不管是在魔界、妖界、灵界,风流债多到数不清。七年前,他还跟一个刚从无间地狱出来的女鬼上演了一段虐恋,整得魂断奈何桥,魔鬼情未了,被紫修评价为“逍遥自闲,重味纷呈”,说白了便是嫌弃他太不挑剔,重口味,虚掷光阴。但也正因他积年风月中走,紫修此刻的心境,他一望而知。
孔雀调养完毕,便召唤来了鸾鸟,沿着水流的方向,驾鸟飞往凤棠客栈。
胤泽受伤不重,只是晕过去了。火火扶着尚烟的肩坐在一旁,紫修也时不时过去检查尚烟的伤势,心事重重。
月亮远在天边,又似触手可及,追着五人的鸾鸟,顺碧阳水而下。穿梭于峡谷深处,山岩时常露出淡褐色的雀斑。又因水流湍急,水声掩去所有的风声、鸟鸣、兽嚎、心跳声。
紫修来回踱步,走到孔雀身侧时,孔雀终于按捺不住了,望着前方的云空,轻声道:“少主,恕卑职直言,方才……”但说到这里,又卡住了。
紫修道:“怎么?”
“卑职不敢说。”
“你说。”
“方才,少主只有一次施展结界的机会,原应用来保护魔蛟玄筋,却用来护这小姑娘了……”孔雀回头看了一眼尚烟,有些惶恐地说道,“若不是机缘巧合,她也有意去护玄筋,在那般强劲魔光的冲击下,恐怕玄筋早已灰飞烟灭……”
紫修没说话。他猜到了孔雀会提这件事。
孔雀道:“这,这可是涉及我们的复业大计啊。魔蛟玄筋何其重要,若是没了它,我们该如何与东皇炎湃抗衡?”
虽然早知道自己做得不妥,但直到听见“东皇炎湃”四个字,紫修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因尚烟犯错了。四百多年前,已有过一次教训。
那一次,和小尚烟在尚南寺杏林告别后翌日,小紫修便去准备好了她提及的材料,包括七彩鹅卵石,然后抵达杏林等她。可到了约定时间,她没有来。
他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她踪影,便盘腿坐在地上,试着制作活杏屏风:量好屏风底部的长度,削好木梢,打眼固定,制作成矮条基座,将沧瀛杏种植在盆中,铺上鹅卵石修饰根部,用软竹条编织其上,再将两扇屏风固定在树外,折叠掩映,纡曲满屏,若是夜间点灯,更应有踏月留香,花影团团之美。因从屏风外看不到砂盆内部,哪怕不用沧瀛杏,换了别的土栽杏树,也可达九成观赏效果。
他并非不能独自完成这活杏屏风,但不知为何,他想和尚烟一起完成,哪怕这过程中,她又走神去弄头发。
然而,直等到日落西山,小尚烟也没有来,他索性找到了叶府上,却先看到了门前的羲和和雁晴氏。
小尚烟被锁在院捏,羲和不让她出来。而雁晴氏只管对羲和细说与叶光纪的床笫之私,说得动情且不知羞:“我呢,好骑马,最爱叫叶郎坐枕倒插花。有一次,我在洒金床上睡着了。那天热,我全身上下,便只穿了件藕丝衫儿……”
“你说够了没有?”羲和打断道,“说了一个下午了,可以走了?”
“行,今儿个只说到这吧。”雁晴氏打了个呵欠,但看见小尚烟,眼中闪过一抹森冷之色,又笑道,“对了,羲和姐姐。”
羲和步履不停地走向家门。雁晴氏又道:“叶郎在为儿子取名时,只告诉我,‘雪年’二字,取自诗句‘尽为相思雪发年’。最近我才知道,诗人原来是羲和姐姐。”
羲和停下脚步,没动。
“如此,小尚烟与雪年,也真是最亲亲的姐弟了。”雁晴氏屈了屈身,“谢谢羲和姐姐赐名。”
说完没多久,羲和身形摇了摇,“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小尚烟闻声跑出来,惊慌地喊道:“娘!!”后冲过去摇晃她,声音直发抖:“娘,娘,你怎么了……”
雁晴氏也跪在地上,佯装着急:“快,快去叫人。此处有我看护呢。”
小尚烟快哭出来了,狂奔入院内。
雁晴氏看着羲和的肚子,双眼通红,充盈着怨恨的泪水。
这时,上方有阴影迅速笼罩。她抬头一看,便见天上有疾电闪过。而后,八把黄金剑幻影飞了出来。剑光紫银交错,直刺向她的面门。她尖叫一声,抱头逃窜。那剑来得急又快,她哪里闪躲得了。眼见那黄金剑幻影即将把她捅成个筛子,一片冰刀横劈而来,横穿过黄金剑幻影,将它们冻在空中。
眨眼功夫,幻影剑、冰刀全都消失。
雁晴氏站在原地,心神未定,环顾四周,一切如常。她完全不会任何战斗术法,自然不会知道,不远处的半空中,小紫修差点要她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但天空中裂开一道血盆大口,把小紫修“吞”了进去,将他带到混沌空间。
出于惯性,他捏的剑诀尚在继续,整个人却被又一道冰刀击退数步,险些落入深渊。想起方才看见的一幕,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气,小小的身形闪了一下,消失在一团黑雾中,又出现在几十步开外的另一团黑雾中。可是,闪第三下时,一道电光从天而降,将他死死困在虚空中,不得动弹。
“师尊为何拦我?!”小紫修不悦道。
一团更大的黑雾出现,星渊魔君出现其中,满头白发,身披玄袍,黑白二色形成强烈对比,显得他骨态翩翩,风雅孤高:“少主可知道,方才你在帮衬的是什么人?”
小紫修使了吃奶的力气挣扎,星渊魔君的法术竟被他破了。挣脱后,他施展移形换影之法,回到叶府门前的高空中。雁晴氏不知去了何处,但见家仆已将羲和抬起,往府内送去。小尚烟跟在母亲身后,哭泣不止,四处求助。小紫修正想下去,却见星渊魔君的疾电法术又一次袭来。他咬了咬牙,再度移形换影,向城外逃去。
再次路过尚南寺时,他察觉到四周无人,在杏林中轻轻落脚。随后,他到林中寻了一会儿,找到做了一半的活杏屏风。
还好,没人发现屏风。他将手搭在屏风上,松了一口气,弯腰喘气。可还没缓过劲儿来,星渊魔君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身后响起:“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小紫修骤然回头,但见寺庙绀宇峥嵘,静倚黄昏。烟林之中,闪电跃动,蝙蝠横飞。星渊魔君身形瘦高,好似披着黑衣的枯树梦魇,冷冷望着自己。
小紫修咬牙道:“那妇人假仁假义,欺负这对无辜母女,该死!”
“这都与你毫无关系。”星渊魔君道,“记得你是谁的儿子,以后要成就怎样的霸业。你若一直这样敌我不分,意气用事,索性现在便撂挑子别干了。”
“正因我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才要救尚烟!”小紫修使了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当初,我父王便是这样救我母后的!”
“怎么,你娘是神界之人?”相较小紫修的激动,星渊魔君看上去淡漠至极。
“好,退一步说,我要完成父王的夙愿。可是,如今我一天到晚藏在神界,又能做什么!”
“你可以回魔界了。”
“回去被他们抓住,母后更要受到胁迫!”
“不会。”星渊魔君顿了顿,“因为,王后已崩逝了。”
“什么……”小紫修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回了奈落,我再与你细说。”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他父亲是极有襟怀才识、雄韬伟略之人,他自小耳濡目染,即便养尊处优,也素来比同龄人坚强许多。甚至自家乡逃出之日,他虽悲惧交加,却没掉一滴眼泪,比父王许多旧部还冷静。但时至今日,流落他乡,父母双亡,他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母后去世,我更不能回去。一旦为……为人……”他试图像个小大人一样说话,声音却哽咽了一下,眼眶也变得通红,“一旦为人察觉,必死无疑。”
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泪水却不听话,在眼眶中不住打转。明明要掉下来的是眼泪,他吸了一口气,伸出胳膊,用袖子擦拭的却是红红的鼻尖,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伤心。
星渊魔君静静等他调整心绪,再漠然道:“少主不必担心。因为,你弟弟会代替你留在神界。”
小紫修红着眼眶,茫然道:“我几时又多了个弟弟?”
“你生下来的时候,并非单胎。你还有个胞弟。”
“什么……为何我从未见过他?”
“他随王后,体弱多病,随时可能殒命,所以出生后没多久,你父王便派人将他送到世外隐居,打算待他长大,再带回奈落,却不料发生了诸多变故。”
小紫修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长这么大,竟无人告知我此事。”
“这么大?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星渊魔君淡淡说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刚好没几个人知道你胞弟的存在,他将替你留在神界,引开敌人注意。你自可放心回乡。现下他们满世界追杀你,最危险之处,反倒成了最安全之处。”
满地残阳移至天水交界处。小紫修抬头看看天空,断鸿声里,薄月隐现,他心中的希望也要随落日死去了:“我们即刻便要动身?”
“是。”说罢,师尊身体转身,升空数尺。
小紫修垂头,又想起临别前母亲对他说的话:“修儿放心,母后没事。最多两个月,他们便会带你回来,我们便能团聚了。”却未料到,那是他此生听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眼泪终于一颗颗掉落,他却不敢吭声,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他在奈落出生成长,但奈落已经没了父母。
父母都不在了,他还回去做什么?
那座他素日引以为豪的王城,他外出最牵肠挂肚的家乡,登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如此这般,一辈子躲在神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他的心思很快被星渊魔君发觉了。
“至于那小女孩,不管是叫上烟,还是下烟,都与你无关。不过,待你长大了,若真喜欢哪个神族姑娘,也不是不可。”星渊魔君飘在空中,黑色裘带拖曳三尺有余,背对着他,无风自舞,“夺回王位,立下崇虚氏王后,攻打神仙界。到那时,你便是想收一百个、一千个神族姬妾入后宫,也无人管得了你。”
对孩童来说,这番话委实有些惊心动魄。同时,星渊魔君回过头来,吓得小紫修赶紧收住表情,放下了手。
“谁拥有天下,天下女人尽归谁所有。所以,一个男人,想要得到哪个女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变强。”他缓缓往前平移,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紫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乔装成神族,东躲西藏,抱头缩项,两次在杏花树下苦苦等候人家来寻,两次都被遗忘。”
小紫修眼神动容,不经意又落下一颗眼泪,狼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活杏屏风:“我……”
“少主,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父王泉下有知,看见你如此玩物丧志,一定甚是失望。”
言毕,星渊魔君伸手指了指活杏屏风。一道惊雷落下,“砰”的一声,碎片四溅,惊起林中飞鸟。小紫修上前一步,正想护住屏风,却因强光刺眼,不由用胳膊挡住脸。
“从今往后,这些花花草草,不必折腾了。”
待星渊魔君话音落下,强光散去,落日余烬也正好全然退散,黑夜如魔神降临。
小紫修放下胳膊,只见黑暗之中,小小的屏风已被炸得稀烂,徒留满地木竹碎屑,杏花残叶。
“东皇紫修,你记得,你是未来的魔王。”星渊魔君冷冷道,“古往今来,一国之君,一界之主,乃至所有君临天下者,都有他们应有的样子。”
那是紫修永远忘不掉的一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碎屑,一动不动。
自那以后,像所有人的期待的那样,他把心思全放在了雄韬伟略、剑术修为上,再没关心过春花秋月,姹紫嫣红。只是没想到,他虽无心风月,却差点又一次栽在尚烟身上。
最终,鸾鸟飞至凤棠客栈二楼。火火抱着胤泽、尚烟进入客栈。孔雀下了鸟背,回头等候紫修。紫修静坐着,稍停须臾,缓缓道:“这事,是我错了。”
孔雀愕然抬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紫修声音冷漠了许多,先前的烦躁消失不见了,“你平时虽吊儿郎当,其实心如明镜,死生不二,是个忠臣。也不枉父亲生前如此器重你。”
孔雀即刻泪盈于睫,在紫修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少主!”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紫修从鸾鸟背上下来,拍拍他的肩,“魔蛟玄筋既到手,回奈落吧。”
“是!”孔雀激动道,“少主贤明果决,从谏如流,仅此一面,已远胜现今昏聩暴君万倍!卑职誓将慷慨赴国难,提携玉龙为君死!”
“行了行了,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紫修淡淡道,“你去准备准备,今夜动身。”
“卑职遵命!!”孔雀顿了顿,刚起身想走,又迟疑道,“少主,倘若那小姑娘回了神界,在神界遇到了……遇到了小少主,该如之奈何?”
紫修平静地看着远处,眼眸似一片紫色的冰霜:“他是心思缜密之人,若遇到尚烟,会有分寸。”
“少主英明,是卑职多虑了。”孔雀回房收拾行李了。
紫修站在客栈回廊上,毫无动静。
孔雀提到的问题,在回来的路上,他早已假设过。思来想去,五味杂陈,到最后,也不过剩下一句自欺欺人的“非我缘分,与我何干”。
这时,云婶刚照料好尚烟出来,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紫修回头道:“你们小姐状况如何了?”
“睡过去了,梦里总喊疼,应该是挺受折磨的。”
紫修神色有些黯淡:“对不起,云婶,我没履行承诺,害她受伤了。”
“公子快别这么说,你有多关心我们大小姐,我是知道的……”云婶难得透露出一些心急,“你肯定也不想让她受伤。但好在人没事,人没事便好啊……”
紫修默了片刻,道:“接下来我要离开孟子山,照料不了她了。”
“要离开……几时?”
“很快。所以,你们小姐的事,要麻烦您多费心了。”紫修走上前去,递给了云婶沉甸甸的一袋钱币,“你用这些为她买些吃的,多买她喜欢的,不要让她饿着了。”
“不用不用。”云婶摆手,“我们老爷留的钱够花了……”
“没事,您收下吧,当是我对您美味点心的谢意。”
“好的……”
待云婶回房,紫修又看了看尚烟紧闭的房门,良久,低声道:“非我缘分,与我何干。”
但其实,并非缘分不属于他。而是他没资格谈缘分。
这一路走来,死了太多人了。为他,为他的父母,为王道乐土。
此刻,孟子山丛林间,空中地面,渐有车鸟流水成形。客栈外,有两个飞轿不慎相撞,轿主互相唾骂,引来浣女大娘们的不平之鸣,称大清早的好不晦气。但为时尚早,除此之外,还是极美的早晨。此处有风过丛林,枝叶摇曳,不时带来一片淡雅的香气。而后,几片花瓣随风而来,落在了紫修的衣袖上。
紫修低头看去。
花瓣小巧秀美,通身雪白,露华洗出的一般。可是杏花?
不对,如今早过了杏花开的时节。他对花卉不感兴趣,诸多春夏之花,唯独认得杏花,尤其是杏花清淡的糯香。他拾起花瓣,能闻到花香芬芳浓郁,原是“人间第一香”——茉莉。
是啊,盛夏的孟子山,又如何能有杏花……
此时,一只白色蛱蝶从林中深处飞来,穿梭在飘零的花瓣之间。令人一时分不清何处是花瓣,何处是蝴蝶。紫修禁不住抬眸,追随它的踪影。阳光照耀下,紫色的眼瞳变成了半透明的。
他松开手掌,待夏风吹来,带走修长五指间的茉莉花瓣,任其旋转飘散,也飞向林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