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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湖山庄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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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
陈家的人已经整装完毕,在山庄正厅里拜别离开。
而此刻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正互相调笑着朝平湖山庄走来。
就在陈锦麟一行人出门之际,门口闯入那几个青楼女子,大大咧咧的叫嚷着“哟,这不是陈少爷吗!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陈锦麟自然认识这几个人,回头看了平家一席人,低声仿佛呵斥道:“你们现在过来是什么意思?”
平景山看着有些不对劲,就走出了正厅。
陈锦麟道:“平庄主入殓之日,你们来做什么!”
为首一个姑娘,挥着香帕道:“陈公子,您之前在我们天香阁的花酒钱还没给呢,怎么这么快就走呢?”
陈锦麟眉头一皱,不知她们在胡闹什么,“我不是早就给了——”
身边女子又道:“你那一百两,只够我们五个服侍您一天,可您二十七就来扬州了,整整三日,还少了二百两呢!”
陈锦麟压抑着声音怒道:“不是一开始——我是说,出去再说!”
陈锦麟就要自顾自赶她们离开,他虽然风流成性,但这些韵事肯定不能在未来亲家面前张扬。可他听着走觉得有些诡异,走过来的平景山亦是一愣,“什么,二十七?……锦麟兄,你好像是三月二十八才从江陵赶至我处的吧!”
陈锦麟这才察觉,连忙道:“二十八,自然是二十八!”继而眉头皱得苦大仇深,“景山,你听这些女人胡说,定是她们将日子记错了!”
可叽叽喳喳的女人当做不明白其中意思道:“怎么会是二十八呢?明明二十七就来天香阁点了我们五个,陈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平庄主出事正是三月二十七,而陈锦麟二十七就在扬州,这让平景山一下起疑,但见陈锦麟就要抓着其中一名女子的手腕出去,平景山亦阻拦道:“陈兄,我觉得在你离开我平湖山庄之前,有些事情还得问清楚一下!”
陈锦麟愤愤甩手:“你莫不是怀疑我?我与庄主有何恩怨,需要行凶杀人!”
平景山也只是稍加警惕,却想陈锦麟这样反抗,不觉疑惑,此刻从偏厅走来平湖月以及她的丫鬟,平湖月面色苍白,丫鬟隐突然冲上前来,陈锦麟的脸色一下子就更加糟糕了。
没待平景山发问,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平景山跟前,欲语泪先流:“大少爷……”
“这是做什么?”
陈锦麟已经料到她想做什么:“你!”
平湖月侧头不语,平景山拦住冲动的陈锦麟道:“我平湖山庄的丫鬟,还不劳驾陈公子动手。玉儿,你有话直说,是谁欺负了你?”
名为玉儿的丫鬟,先是对这平景山和平湖月各磕了一个响头,抬头的时候额头一点血印。
“玉儿想了很久,绝不能让老爷就这么含冤而死!”
她这样一鸣惊人,连平景山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但看陈锦麟那边,已经握紧拳头。他眉目紧张,待到玉儿吸一口气说道“凶手是我”,便又马上舒了一口气。
平湖月垂目,平景山震惊不已,才要开口却被玉儿阻止:“大少爷,请听我说完!”
“人是我杀的,但我是被唆使的!”
“……是陈锦麟,陈锦麟欺骗了我!”
四五个青楼女子看这好戏已经上演,也不再多话,只摇头旁观着。
陈锦麟像是被踩着尾巴一样怒斥:“你这臭丫头居然想嫁祸本少爷!”
他说着就要拔剑,但力气不及平景山,剑没出鞘就被平景山一把退回:“陈兄!让玉儿说完。”
有了平景山的庇佑,丫鬟也不再哭哭啼啼,鼓起勇气承认道:“他说老爷死了他就会娶我!他说只要老爷死了,小姐就不用嫁给他了!”
“二十七日那天,他来扬州,让我去花楼接他。他喝了很多酒,一直在说老爷的坏话,说老爷跟孔雀山庄对着干,说就算娶了小姐也没用,老爷还是那么固执,不肯听从他孔雀山庄的诏令。”
“这些,花楼的人都可以作证!”
陈锦麟咬牙,但看来的青楼女子点头,知晓自己百口莫辩:“我是这么说过,又怎么了?可是我让你杀人了吗!”
“你说了!”
玉儿义愤填膺的指手道:“你支开那些女人之后便说如若我能帮你除去庄主,你就不必履行跟小姐的婚约,可以带我离开平家!”
“口说无凭,有证据吗?”
“我知道我没有,反正人是我杀的,我会承担责任!可是你陈锦麟也逃脱不了关系,你提前来我扬州就是图谋不轨!你本来就是要来除去老爷的,刚巧遇上那女刺客,帮了你一把,你给我匕首,让我动手!你别忘了!”
“你别含血喷人,我怎么会给你匕首,那匕首呢?”
陈锦麟仿佛料定她拿不出匕首,自信满满的要挟着。
可是玉儿却从怀里掏出崭新如初的匕首,其上果真有孔雀缭乱之族徽,陈锦麟不可思议的叫道,“这是假的!假的!我孔雀山庄的精贵匕首,天下不会超过二十把,只赠与了我平辈的师兄弟和几大豪门而已!你要嫁祸别人也得动动脑子!”
平景山拿下,仔细辨认,甚至将他随身携带的一支拿出:“的确是孔雀山庄所制,一模一样。”
陈锦麟瞪大眼珠不敢相信,再夺过两把匕首,果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两样:“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明明——”
他一急居然露出马脚,平景山此刻已是剑拔弩张,即刻剑指陈锦麟,“是你?”
玉儿终于大声哭泣道:“老爷根本就不明白我为何杀他,他在刺客剑下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无力反抗,可是我却……我居然鬼迷心窍……动了手。”
她不断唤气,泪流满面:“小姐说得对,陈锦麟不是良人,悔我当初轻信了他的甜言蜜语……如今我懊恼无比,好在小姐不用跟你这人渣再扯上关系……”
大伙儿的目光都看向无动于衷的平湖月,平湖月的眼泪却早已无声无息的落下。
“小姐你是个大好人,明知我和你的未婚夫有染,也不曾责怪我一次。”
因为她并不想嫁给陈锦麟,所以对这样的情景一开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发现陈锦麟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人后,她试图说服父亲结束两家的婚约。
“小姐想要拒婚,老爷不肯。我说愿意代嫁,小姐却不肯了。”
“‘陈锦麟不值得托付终生,所以你不能嫁’……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这样护着我。”
“当时我在想,如果……如果老爷死了……是不是小姐就不用出嫁了。”
“陈锦麟一再怂恿,我这才昏了头,下了手。”
两个人像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玉儿看着平湖月,平湖月不言任何,只是默默垂泪。
“玉儿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希望小姐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足矣!”
就在大伙儿震惊之余,玉儿已经持刀自刎,血液飞溅当场,平湖月手里紧攥的丝帕跟着她的人一样,忽的坠地。
一时间手忙脚乱,尖叫的尖叫,流窜的流窜。
而陈锦麟打算趁乱离开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摘叶,将他一举打得口吐鲜血,平景山赶紧追上,长剑挡住他的去路,语气已经冷漠到底:“陈少爷!家父虽不是你杀,却因你而死,你若不想躺着出去,请站住!”
陈锦麟倒也不是吃素的,捂着伤口由自己人掩护着,三下五除二便轻功避开平景山的剑道,站于门外,最后发话道:“你若想那我问罪,有本事就来孔雀山庄!”
陈家的高手为保自家少爷,全部拔剑挡下,平景山追及不了,而站于游廊一侧观察着全貌的饮雪公子,本想出手帮忙,想想还是作罢。
事实虽是如此,却不简简单单如此。
*
事关三人,一人已死,一人已逃,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平湖月了。
昨晚本想找她问清楚实情,可她并没有愿意开口,反倒是丫鬟全盘托出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但饮雪公子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因没有陈锦麟的一切有力证据,饮雪这才去了花楼请到了曾经熟识之人,而孔雀山庄的匕首,当初确实被陈锦麟拿走销毁了。但那相同的匕首不止一把,对于饮雪公子而言,想要弄到还是十分简单的。
现在他正朝平小姐的房间走去,没想到来人已经发出邀请:“饮雪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推开房门,女子的闺阁中看过去不见一人。
只有微风拂动窗帘。
平湖月方才晕倒了,可是现下却不在床上。
再转眼一看,她正站在窗边。
饮雪公子走上前去,她也没有回头,仿佛知道他会在背后安静倾听一样开口:
“你可知玉儿她不是唯一的凶手。”
饮雪蹙眉,摸着一绺长发的动作停滞。
虽然有可能预料到了,但听她亲耳所说,还是如此震惊。
“她死了……为我而死。”
“我待她好,她却为我付出了性命。”
饮雪想听她继续,可她却转折了自己的话题。
平湖月转身,梨花带雨,好不凄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嫁给陈锦麟吗?”
“因为他是登徒子?”
平湖月摇头,“你果然不懂。”
饮雪若有所思,再次挑过自己的长发。
“我心有所属,但父亲不同意。”
微风拂动,柳枝晃过花窗。
“那人是我幼时眼里的神明,如今心里的良人,你知不知道?”
饮雪看向窗外柳梢荡漾,“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平湖月轻轻一笑,“就像父亲一样,他也不知道我有多爱那个人。所以我一再请求,他都不肯断了这桩婚事。”
“所以只有从陈家那里下手,只有让陈锦麟拒绝娶我,我才能获得自由。”
“玉儿她自小就比我长得漂亮,陈锦麟看她活泼可爱,很容易就上钩了,可是我却不知道,真正动心的人是玉儿。”
“他欺骗玉儿,我也明白。”
“我全都明白,我恨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这么透彻,为何父亲不明白?为何被称为天下英雄的父亲,却一点也体恤不了自己女儿的心情!”
平湖月突然暴躁起来,仿佛积蓄了很久的怨气,一下喷薄。她平日里是这么温文尔雅的小姐,变成了现在这样,连饮雪都有些惊讶。
“我不爱陈锦麟,我不能嫁给他!”
平湖月握紧了拳头,“可是我又不得不嫁给他。”
“我不甘心。”
风声停止,平湖月幽幽道,眼里闪着可怕的光,“所以玉儿杀了父亲的时候,我没有阻止。”
饮雪睁大眼睛。
“父亲死了,我守孝三年,终于不用嫁给他了。”
平湖月几欲无法说话,眼睛睁着全是泪水,“可是为何我一点也不开心呢?”
“就算现在,明明看到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我却一点也不开心……为什么?”
风声大作,吹打着窗户。
*
平湖月终于睡下了,她一直攥着饮雪公子的手,一点也不肯松开。
饮雪则坐在床头守着她。
为了一份不确定的爱情,失去了亲人还有朋友,她应该也没想到最终会这样吧?
平湖月醒来的时候,饮雪正靠着床梁小憩。
突然觉得幻灭的心里涌进一丝温暖,平湖月伸手刚要去抚摸他的眉眼,饮雪已经睁开视线,眼里全是温柔:“没事吧?”
平湖月摇头,慢慢倚到他的肩膀回道:“有你在身边,就没有事。”
已经入夜了,三日之约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现下他却脱不开身。
现在的平湖月,实在太需要他的照顾了。
“饮雪。”
“……”
“从我六岁那年遇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期待着家里能办喜事,这样作为爹的至交你就会来。”
“你哪怕一年只来一次,我对你的喜欢也只增不减。”
“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十年后,等我满了十六岁,一定嫁给你。”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样的场景,你能把我抱在怀里,却不再是把我当做一个小女孩。”
“饮雪……我……”
含情脉脉,言语难表,“我能嫁给你吗?”
就算对视着,饮雪也没有说话。
“可以吗?”
饮雪轻轻推开她道,“你还太小——”
可是平湖月摇头,“不要用父亲一样的理由搪塞我,我不接受。”
饮雪道:“那你要听怎样的理由?”
平湖月眼泪扑簌着:“就不能不需要理由的接受我吗?”
“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你当做后生晚辈,不会有那种非分之想。”
“我知道以前是因为我不说,你不明白,现在我说了,我们不可以重新开始吗?”
饮雪抿唇,平湖月还是没懂他的意思,“我四海为家,你一个千金大小姐怎能同我四处奔波?”
“我不介意,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饮雪公子稍一狠心,道:“……如果我说我亦心有所属呢?”
饮雪稍一侧头,平湖月瞪大眼睛,泪如泉涌,“……”
“别哭。”
她已经哭了这么久,不能再让她悲伤下去,饮雪又将她抱紧,“不哭了,湖月。”
可是少女的眼泪源源不断,等到她哭完入睡,刚巧过了三更。
*
饮雪赶回自己的地方,庭院里没有人等着,推开门却看到唐明诗正盛装等着他。
“你披麻戴孝三年之久,现在就换了这么艳的衣服?”
唐明诗扭捏道:“人家是为了你才穿成这样的,你都不看我一眼。”
“我看到了。”
唐明诗追到他身后,抱住他不依不饶道:“你根本就没认真看,你在四处找什么?我都看过了,没人。”
“没人?”
唐明诗点头确认,露出一□□惑的微笑。
饮雪淡漠无痕的推开她,“你何时过来的?”
“我都等你等了一个时辰了。”
“中间没人来过吗?”
“没有,我确定没有。”
饮雪坐下来,疑惑挑眉。
“难道还有别人要过来吗?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一直陪着湖月吗?”
饮雪刚要回答没有,再想一下唐明诗可能是要他带她离开平湖山庄的,毕竟现在庄主的事情差不多也水落石出了,便假装道:“我守了平湖月一下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似是梦到了庄主,他老人家说夜里有话要带给我,就在这三更时刻。”
唐明诗随即跟弹簧一样跳离了饮雪,“你你你……你说真的?”
饮雪点头,非常认真。
*
唐明诗果然被打发走了,可是刺客却始终没来。
等到第二天清晨,饮雪也打算拜别,却想平景山已经带领一行人先一步离去,此行自然是去孔雀山庄讨回个公道,临行前嘱托道,“前辈,湖月身体欠佳,麻烦照顾了。她丧父之痛,也许此刻只有您能宽慰。”
作为长辈,他拒绝不了,只得再住一日,照顾平湖月。
说起来,有一件事好像忘了追查,趁着他人还在平湖山庄。
那便是神秘女子的玉佩。
仅仅三个字“西江月”,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因缘来,故只有去问问这山庄里的人。
对了,平湖月若目睹了庄主之死,说不定也清楚那刺客的部分情况。
平湖月正在凉亭里吹风,看到饮雪公子过来,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居然转过了身子,赌气道:“你不是走了吗?”
饮雪手指抚过额头,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知从何问起。
“湖月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可爱的晚辈,你身体还没恢复,我作为长辈的,怎好离开?”
“你不必拿你对付女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你的秉性我都清楚。”
饮雪哑然:“不是对付女人的那一套,那湖月果然是希望我像长辈对晚辈一样对你了?我明白了。”
平湖月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欺负我!”
饮雪摇头:“罢了,不气你了,实则我有要事想问。”
平湖月转身看他:“正事?”
“湖月,你可知晓西江月?”
平湖月自然道:“那不是词牌?”
“说得也是,”但他要的显然不是这样的答案,“你爹和当今允王的交情如何?”
“那不是你更清楚吗?前辈。”
“说得极是。”
*
最终也没能问出,因为平湖月和玉儿她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还真是刺客离开之际,所以有关刺客,根本毫无线索。
在扬州城熟悉的地方打探到了夜晚,有关西江月的,也没有什么头绪。
回到平湖山庄,又是三更。
这次推开门,却看到了不速之客。
熟悉却又陌生的刺客正站他房里,翻着墙上的日历,自言自语着,“原来过去四天了……”
等看到饮雪公子推门而入,两个人都一惊,“你——”
刺客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饮雪公子提高警惕,才要开口,谁知她闪身极快,根本容不得饮雪的反应追逐,等到她脱离视线,饮雪扒着房门皱眉,“她……”
她是来做什么的?
莫非——弄错日子了?
她就这样走了,既没有刺杀他,也没有留下下一次杀他的期限。
饮雪吸一口气,人生果真就有这么多不可思议,但这样迷糊的刺客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既然命不该丧于此,那么也该是离开的日子了。
今夜四月初二,离传说中的祭典只剩六日。
有意无意的从怀里拿出那条丝带,上面的香味持久不散,仿佛在引诱着他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