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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不执宗本,虚而委蛇 ...

  •   然而日子总要过下去,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更不会伤春悲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将故旧一并带入咸阳,换得些许安慰,但当她看见那座三层高的江山传时,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星魂是否因她偶然表现出的认同而深受触动,竟然颇为大度地将傀儡送她作为护卫之用。真情假意暂且不表,夏萧歌看着那些死物始终没底,因此将盗跖留给她的谍翅鸟也放了出去。
      “云中白鹤,非罘罳之网能罗。”
      这么简单的话,盗跖不会不明白,只是要看他如何抉择——是佯作痴傻,还是险中求胜。事实证明,盗跖还是遂了她的愿,很快那只谍翅鸟又出现在她的房前。当她看到回信上只有关于逆流沙也在追踪盖聂的寥寥数语,就不难看出他的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盗跖太喜欢絮叨了,她以往用于分辨对方歪七扭八笔迹的时间也的确太多了。
      可惜,她的所有准备都不堪一击,故旧也好,徘徊在夏府四周的傀儡也好,在卫庄面前终归只是摆设,起不了什么作用,否则,今日被剑指着的怎么会是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她颇为在意,也还是这枚戒指。既然戒指在卫庄手上,那就说明他已经和天明见过面了。按照她与天明的私交,对方断不会对自己守口如瓶,最起码要送个消息过来,但现在她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天明时间不够或者匆忙之下遗忘,那么这其中的深意就不言自明。
      口舌之辩不是她的强项,猜度人心她更比不上眼前人,那就只好——
      片刻功夫,夏萧歌终于拟好词句。她叹了口气,悠悠开口道:“卫先生,你夤夜来此,恐怕是为了孩子吧。”
      “嗯?”这倒是出乎卫庄意料,他原以为夏萧歌不肯这么痛快说出来,就算要说,起码也要做好铺垫将自己说得清白无辜,就像天明一直言辞凿凿说他如何感激盖聂那样,不过是幌子。
      黑暗中,屋中寂静,夏萧歌看不清卫庄的表情,不知他是否接受了自己的说辞,只是竭力不露破绽,不失分寸道:“离开鬼谷后,我沿江北上,本欲前往邯郸郡,不想途中遇到了月神,她对我怀中的孩子起了疑心。”这一字一句全是真话,就算将月神找来,她也照样面不改色,只是这背后的含义,比她所说的更多。
      卫庄当然听出她话里有话,若是补充后面半句,便是“我设法取信于她,可看来效果不佳。”至于不佳到何处,那就得听对方的说辞了。
      夏萧歌道:“与月神分别后,我仍旧北上,不想在函谷关遇到了章邯。”这也是实话,她在黑暗中说得更为坦然,若是卫庄不信,她甚至能将当日的路线图默画出来。至于章邯出动是否因为月神的怀疑,那就看卫庄自己怎么想了。
      待她说完,忽然听到对面的那一声嗤笑:“夏太医丞不东行会稽,反而绕路函谷,舍近求远,这条路实在波折。”
      夏萧歌隐隐觉察到卫庄所指,不禁背后一凉,硬着头皮道:“云梦大泽地处东南,若东行会稽,势必经过机关城,”她声音减弱,低声说道,“卫先生应该知道那一役之后,城毁人亡,遍地尸骨。”
      “这么说,”卫庄声露薄寒:“夏太医丞害怕尸骨?”
      “是。”夏萧歌坦然应答,“我身为医者,常与人骨相伴不假,可从不敢游走于战场之上,只因杀气太重,血腥太浓,仿佛一闭眼间有无数冤魂萦绕,连土地里都是仇恨。”
      “可你的剑上并不缺少血的味道。”卫庄反手,只听“当啷”一声,承影擦过夏萧歌的鬓角,稳稳插入她身后的木门中。
      “这是因为——因为星魂。”若非当日追踪他与天明踪迹时在树丛中目睹那个不成人形的血人,她怎么会拔剑将对方杀死?此事之后,她几个晚上不得好眠,除了身上的那道贯穿伤带来的刺痛外还有梦魇,整夜都心有余悸。
      这么一来,承影饮血,她的手也算洗不干净了。
      听她说来,卫庄心里又是一阵冷笑,看来星魂这小子在过去的几年里得罪了不少人,不仅与他有竞争关系的月神对他恨之入骨,连面前这个号称“黄泉吊命”的大夫也对他咬牙切齿,可见,那些明里暗里的仇人更不在少数。如此一来,就算他还占据着阴阳家左护法的位置,又有阴阳术傍身,仍不过是笼中囚兽,时间一长,只有被宰割的份儿。
      夏萧歌却不知他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只是看着眼下危机稍除,心绪颇定,不愿意杵在外堂吹着冷风说话度过漫漫长夜,一面将被利剑扫落的碎发轻轻从肩上掸去,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一面开口相邀道:“说了这么多,想必卫先生也口干舌燥了,我这儿正好有些茶叶,还请先生品评。”好在卫庄并未推辞,二人便往客室中去。
      “卫先生应该明白,章邯身为少府,明里掌握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手工制造,暗里还是影秘卫的首领,罗网知道的事情他知道,罗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炉上的水已经烧开,夏萧歌伸手取过一只木勺,将热汤分别倒入早已有几片墨绿茶叶的木碗之中,待到一股悠远而舒心的醇厚之味四散而出,才为两人分别倒满。她吹了吹蒸腾的雾气,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他还有陛下授予的生杀大权,若九卿以下之人涉嫌谋逆,则无需回禀,皆可除之。”
      “看来,夏太医丞当初冒了不小风险。”卫庄语带讽刺,夏萧歌习惯性地面上一烧,赧然道:“在下不敢隐瞒先生。章少府将我带至陛下驾前,禀明一切,我就算巧舌如簧,也难以隐瞒,不得已才实话实说。”
      这倒是与天明所说分毫不差。
      夏萧歌知道卫庄疑心,又道:“那孩子,如今就在后宫之中。有位夫人一直不曾生育,便做了她的养母。”嬴政为他人养育子嗣也算不上第一次了,有天明的例子在前,卫庄倒不至于不信。只是,夏萧歌很清楚,对方夤夜来此不可能只为了这一件事,就算是思子心切,也犯不上亲自前来,除非——
      卫庄问:“夏太医丞,你究竟想做什么?”
      夏萧歌一愣,暂不知其所指,便没答话。卫庄懒得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夏太医丞传书白凤,恐怕不是为了闲话家常吧。”
      果然,这才算进入正题。卫庄到底不是会为了感情而失去理智对其他细枝末节不加察查之人,盖聂也是,所以这场游戏才会比预料的更有看头。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倒是如她的预想一样发展了,夏萧歌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便将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说辞一字一句吐了出来:“我虽然离开罗网,可还有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不久前,他们传书给我,说是罗网派去跟踪墨家和盖聂的探子将人跟丢了。尽管扶苏公子没有大怒,赵高还是将那些人严厉惩处,一时间人心惶惶,仿佛人人头悬利剑。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请我多为打探,以便将功补过。恰在此时,我听说了逆流沙的人在各处被杀的消息,疑心两件事有着同样的幕后主使,不敢耽搁,便传信白凤。他是你的旧部,我想,就算他不与你一道,至少知道如何同你联络。”她叹息一声,好像是给过去的无能套上枷锁,“孩子的事,我没能办成,于心有愧,若能稍作补偿,好歹心安。”
      “是么——”卫庄开口,语气似赞非赞,“一别经年,夏太医丞的良心仍好像比别人的多一些。”
      “先生谬赞。”她眉头舒展,心中犹自惴惴,却听卫庄又道:“可据我所知,你最早放出谍翅鸟的时间,并非在这几天。”
      他竟连这个都知道了!夏萧歌心中一阵恶寒,赶紧搜肠刮肚为自己寻找借口,不过思来想去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索性不再遮掩,口齿也无方才艰涩,坦然回道:“陛下奋六世余烈,袭万里河山,平九州之乱,创不世之国。而今东巡在即,天下瞻望。西北狼族,横行漠北,只为隔靴搔痒,国中叛逆,蹿乱地方,方为心腹之患。我非世族,亦无尺寸功名,承蒙父荫,方能侍奉陛下左右,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然而,女子之身不能外御敌寇以帝国军卒之名立于天地之间,自当于咸阳城内竭力为陛下分忧,不枉己身卑贱之躯所沐皇恩。”
      “所以——”卫庄似有所感,眉瞳一收,“你才需要白凤。”
      “不错。”夏萧歌微微一笑,不改坚定,“咸阳城内,鱼龙混杂,忠奸莫辨。若想断绝叛逆分子的妄念,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逆流沙已如一张大网,盖遍城中每一寸土地,由他们出手,自然事半功倍。桑海之时,白凤曾欠我一命,而今,我以此相求,不算过分。”
      “这倒是。”卫庄坐于堂中,意态自殊,忍不住调侃一句,“如今咸阳城内一派和乐景象,还真是多亏了你这样忠心耿耿之人的悉心筹谋。”这话明褒暗贬,夏萧歌又开始紧张,然而卫庄话锋一转,问道:“只是,夏太医丞,你当真要卷进那些王孙公子的权力游戏中去么?”
      这一回,夏萧歌倒是真不明白了:“烦请先生示下。”
      卫庄道:“若我所记不错,方才为你我添置茶具的女子已不是当初与你同行桑海的那个了”
      “当然。”夏萧歌局促一笑。烛火淡淡,让人看不清身后玉屏风上的雕刻的山水流云,自然也看不到一些本不该出现的黑色尾羽,她此时才算是真正的成竹在胸,“难为先生还记得。”
      “这个自然,”卫庄一声冷笑,半点没碰面前的清茶,“先前的那个孩子,已送到赵高府上,看来夏太医丞就算远行服丧也不忘奔走利禄、钻营宦途。”
      “这倒不是。”夏萧歌伤神片刻,随即恢复如初,静静地端着手上的玉碗,荡起的波纹已然平静,倒映出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苍白容颜,“因家母与中车府令同为赵人的缘故,我与赵媛自幼相识。可惜她身体不好,自出生以来便是个药罐子。如今她许嫁阎乐,身边最缺的就是大夫。然而,女子学医者甚少,兼之禁锢颇多,自然学艺不精者占了大半,我身为她的旧友,该当奉上一份大礼。”
      “夏太医丞一向急人所急,不过,新来的这个似乎是在桑海对墨家下毒的女子,你将她留在身边,恐怕也不是看她可怜吧?”
      “这——”夏萧歌停顿了一下,胸中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落寞地一笑,续道,“卫先生博闻强识,我倒真是无话可说了。”她低着头,像要把自己都扎进地里,良久才又说上一句,“其实,当初把她带离桑海是蒙将军的意思,一来是嘉奖她为帝国效力,二来也是体恤她孤苦无依。既然她曾跟着端木蓉学医,到了咸阳跟着我也合情合理。”
      “蒙恬对这些羁旅他乡之人总是格外关心。”不知为何,夏萧歌听他说这句话时竟没有惯常的嘲弄,反而像是冷静客观地陈述事实,她刚想旁敲侧击,忽然灵光一闪,莫非,卫庄想起了当初那件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她望着面前挺拔的轮廓,暗暗盘算着对方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又对自己的话相信多少,她不奢求太多,三成便够,至于其他,就留给天明处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不执宗本,虚而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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