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23、结发

　　天没亮就起身，很认真、很认真地打扮，用胭脂在眉心描了朵小小的梅花。上一次用这些精巧琐碎的心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时间长到连当时铜镜中的样貌都模糊。不再是年少的心情，唯有更加笃定，确信这是最重要的日子。大红的衣裙绣了百鸟，我却只愿与他做花间柳上的流莺，一生一世，只此一双。
　　军中的婚礼，没有民间那么多的讲究，仅仅拜堂就已足够。我昨晚问过太医，他虽不是全然不能饮酒，可终究不好。我不要他被那些将军们灌醉，执意在拜堂之后就让他挑了盖头，和他一道去敬酒。也不用说多余的话，只需在他之前端起酒杯，仰头饮下。云苍不曾预料到这样的情况，看向我的目光里有诧异和担心。我小声道：“我不要你喝酒，对身体不好的。”
　　云苍闭上眼睛，眉心一皱，道：“对不起，我——”
　　“你该早点娶我的。”我打断他，努力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今天且容我任性一回吧。”

　　即便是再洒脱不拘的将军，也不好灌醉一个妆容精致的新娘，于是很快得以脱身。我的酒量并不算太好，神智还清醒，头却有些微微发昏。云苍扶我回去，对身边的人嘱咐了些什么，我没太听清。
　　窗子上贴了大红的喜字，仓促之际，也没有其他的装饰。我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他，道：“我不要与你喝交杯酒。与其浓烈如酒，我宁可淡然如茶。”
　　他自然知晓我真实的用意，微笑举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于是回应道：“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

　　我知道你念的这两句诗是当年苏武写给他妻子的，最后两句说的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若从字面上去看，前一句已是我，后一句将是你。换做旁人，定然不肯在新婚之日念这样的诗句，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之间的感情，正是在绝境中绽放的华彩。
　　云苍，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灵魂，却只有一个你，只有你的灵魂与我相容。在这次分别之前，我们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其实总给自己留了两分余地，你也总是不近不远地陪在我身边，我们拖延着，始终没有勇气，一起接纳那个逐渐迫近的结局，只觉得它太沉重也太悲哀。但幸好都过去了，你不再推开我，我也可以无悔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原来再惨烈的灾劫，都比不上我们彼此错过。幸好你还在这儿，幸好我能回来。那些逃不过的便逃不过吧，起码我们还能有此时此刻，不是么。
　　这些话太煽情，我不肯对你说，可我心里，早就都认准了-——或许更早我便认准了，在风林城你教我骑马的时候，在你病愈后第一次唤我名字的时候，在那个初夏的碑林，或者早春的雪原，深秋的宅院又或冬日的驿馆，七年了，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太多太多可能的时刻，我不想再回溯了。我只想在以后悠长的岁月里，安安静静地做你温柔娴雅的妻子，为你做那些步骤繁复却精巧美味的糕点，裁针线平平却舒适合身的衣裳。在你吹箫时抚琴相和，在你读书时红袖添香。
　　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就如我不能没有你。青矜一直不是太贪得的人，再长久的时光，我只求与你相依的这一段；再广阔的天地，我只求有你在的这一方；我不愿意要宫城里无上的尊荣和遍地的锦绣，我只要陪着你。
　　万重山，千江水，我都会为你踏过；满身风尘，满襟霜雪，我只为你行来。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我。
　　我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云苍，我今天好看吗？”
　　他眼中漫上笑意，本就俊秀的面容愈发让人挪不开视线，向我道：“当然好看。敬酒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看得呆了呢。”
　　我面上一红，嗔道：“你惯会取笑我。”又自语道，“我总是想用最好看的样子嫁给你，才觉得不算辱没了你。先前在宫里，跟皇上的德妃娘娘说话，我还说什么名贵的衣饰都不要紧。可是今天，忽然就好希望穿茜素红染出来的鸾凤礼服，头上再戴十二支金步摇，那才是真的又吉祥又好看。”
　　“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我喜欢你这样。”大红的衣衫，似乎他的脸色也不再苍白得惹人担心，整个人显得沉静而温和，一如在我从前的梦里。他从怀中取出一件璎珞，郑重交在我手中。那是个同心结，红得像傍晚的云霞，热烈中也有轻柔的意韵，四周以彩线相缠，十分精致。“我答应过你的，这是信物。做得不算好，你若不喜欢，我再想想其他的。”他有些拘谨地期待着我的反应。
　　同心结，永结同心，我怎会不喜。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自己甚至都要忘了那个请求，他却记得。“这是最好的了。”我欣喜地答他。眼前这个男人，我知道自己无法占据他全副身心，但他肯为我花这些心思，那也就够了。
　　他便对我提出婚后第一个甜蜜的请求：“同心结最好是一双，你也做一个给我好不好？”
　　我点头说好，心中是满满的欢喜。

　　忽听得敲门声，云苍去开了门，片刻后端回两碗汤药。略皱了皱眉，端起那碗颜色深些的喝下。而后向我道：“这碗是醒酒汤。”
　　我旋即想到，他方才吩咐的是这个，只是怕苦，便道：“我又没有喝醉，要这个做什么。”
　　“明早起来要头疼的。”云苍道，“莫不是嫌苦不肯喝了？”
　　我被他道破心思，乖乖点头，云苍无奈，也不强求，只道：“也罢，要是明天真的不舒服了，我照顾你就是。”
　　便乐得被他纵容。我去寻了剪子，从鬓发中分出一绺剪下，也要云苍照做，将二人发丝用丝带系在一处。鬓发相缠，情丝相依。云苍自身后揽住我，我回身温柔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一世也看不够。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啄，而后便害羞地低下头去。
　　“你引诱我。”他难得地压低了声音。猝不及防地，腰肢被他箍紧，身体贴得很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仰头迎接他温柔的入侵，我们忘情拥吻，心魂交付，唇齿纠缠，不似第一次那样青涩，甜蜜而炽烈，如同彼此共享生命。
　　从今而后，我的轨迹与他重叠。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陪伴他，万水千山。

　　次日起来果真就头疼了，瞧着外面天色，总是将近正午的光景，一时却也无法起身，只得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先前带来的那支桃花，供在净瓶里，给房中更添了些喜色。昨日全副身心都只在云苍身上，花开得这样好，竟也没有留意。
　　他在午后回来，以为我仍是睡着，走过来掖上被子。见我醒了，温言道：“怎么睡到这个时辰，也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恹恹道：“被你说中了，醒了果然头疼，这会儿难受得很。”
　　他眼中现出关切之情，向我道：“那你且等一等，我去拿醒酒药来。好在前面宴席没停，厨房里应该一直备着的。”我略略点头，不免又有些难受，云苍安慰道：“好了，别动，我这就回来。”大约出去了一盏茶的工夫，搀我起来，端着醒酒汤，吹凉了一勺勺喂我。忽而想起上一回被他喂药，还是刚到风林城的时候，那时只顾着尴尬，哪想到这样的事情也可以有如此的柔情，不觉暗噙了一抹微笑。醒酒汤喝完，云苍又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碟蜜饯，向我问道：“嘴里可觉得苦吗？”
　　知道他一贯心思细密，但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我笑道：“既然有蜜饯，我总是想吃的。”抬手拈起一颗，却是先喂给他。云苍也不避，就着我的手吃了，再拿起一颗喂我，便这样分完一整碟。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我就觉得心中幸福满得要溢出来。
　　新婚燕尔，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