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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斜阳 ...


  •   我们婚后第五天,那位去追击敌军的将军得胜归来。我说要与云苍一起去迎他,云苍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耐不住我再三请求。说实话,我以为会是将军鲜衣怒马,执一柄雪亮的长枪,英姿飒爽地打马回来,但实际来人是个风尘仆仆的疲惫男子,盔甲上到处是血痕,头盔的璎珞也被染成赭石色。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腐臭气味,我又觉得怕,又觉得恶心,明知道眼前人是沙场立功的英雄,却还是难以提起好感。攥紧了云苍的衣袖,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张口就要呕吐起来。云苍送我回去,也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抚。我知道他还有事要做,就宽慰道:“我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忙去吧。”
      我知道在战争的残酷和惨烈里,我今日见的实在是微不足道,但这也已是触目惊心。我想起宫中的贵人们,他们应是和从前的我一样,对这些一无所知吧。所以多少伤亡,都只是奏章里的数字,无需劳动情感来参与。忽而又有些明白了,这些我不曾见过的惨状,都铭刻在云苍脑海里,就好像其他沉重的事情一样。自从我见过衣衫褴褛的逃难之人,每每想到他们骨瘦如柴的样子,心里都要难过很久。在云苍,也是这样。所有他经历过的灾劫,都给他痛苦的联想。这些事情上,他比我更加敏感。
      就好像很多年前一起扎风筝,说起孔明灯来,我说我不能想象军中用孔明灯指引亡灵的场景,云苍说想不到是好事。那时候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我看着觉得有十二分的萧索。他想到的会是什么?前日还见过面,第二天就已经捐躯的兵士?前日还是一马平川,第二天就有鬼哭之声的战场?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的箫声是不是也会在这里的晚风中响起,吹落满地的秋霜,吹起名为故乡的回不去的梦?一切根由,悲伤得让人不敢再想。
      云苍一向消瘦,这次再见,他身体比先前更加不好,太医也换了方子。我虽不说,却是知道的。我不想再让他自己面对这些了,再难,我都想和他一起。

      所以,当云苍回来告诉我说第二天一早他要去军营里的时候,我仍要与他同去。
      因我今天的反应让他心有余悸,他说:“那里的情况你没见过,青矜,相信我,那真的不是个好去处。”
      “我知道,”我下了决心,握住他的手,“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是你妻子了,我想陪着你。”说着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云苍避开我的目光,轻轻摇头,道:“要是其他地方,我也都能答应,但是……你知道吗,那伤兵营,进去就好像做了场噩梦一样,就算是我,有时候也受不了的。”
      “所以我希望我在。”我手上略加了两分力气,“云苍,我一定不会像今天这么没用的。”
      他仍是不肯放心,也有轻微的着急:“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那真的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要是我自己也想去呢?”他一时语塞,我继续说道,“云苍,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向皇上要下我,只因为我是阮大将军的女儿。我爹是你们口中的大英雄,可我这个做女儿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说起来可笑,别人讲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像是个书里的人物,好像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我能试着寻找的,就只有我爹从前的痕迹了。我知道那会很难接受,可是我想知道他之前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整天见的都是什么人。骨肉亲情,我是这辈子都很难有了,心里有些念想也是好的。我答应你,如果我觉得受不了,会让侍卫送我回来。”双目灼灼看着他。
      我说出这样的话,他是不好再劝的,只得仔细叮嘱了军营里的各项事情。

      真的,伤兵营的惨状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期。那些重伤的兵士,很多都只有一线活下去的机会。有好心的书吏帮他们写出最后一封家信,而后就有人在我眼前倒下去。我只掀开帘子看了一小会儿,身子就开始微微发颤,云苍从背后揽住我,我却咬了咬牙,进那帐中去,也拿了套纸笔,找最近的一位伤者,开始帮他写信。
      那都是很短很短的信,寥寥几句,有时还会有邻里欠债的琐事。每一封,我都认真对待,哪怕有让我觉得不舒服的话——比如不让妻子改嫁之类——我也还是会照样写下来,庶几算是对他们的尊重。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当年读着只觉得前一句大气磅礴,现在才知道后一句有多悲凉。醉卧沙场还是马革裹尸,都在一瞬间定了方向,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知道牺牲常常不可避免,唯有作局外人的叹息,不能也不敢多揣测局内人的伤悲。我不是云苍,我承受不起。

      云苍的事情办完后带我回去,并未立刻回家,而是想爬上城楼去看看没有战事的雁门关。他怪我穿得单薄,一时不肯让我上去,我便请他稍等,策马回去取披风。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城楼上了。清瘦的身影立于旌旗之间,一手扶着城墙,举目远眺。
      云苍留给我的印象,基本是翩翩文士,纵然知道他胸中有韬略、笔底有江山,但大抵是他在我面前太过温和的缘故,我鲜少会往其他方向联想。此时看着他的背影,不似书生,却如扶病的少年将军,一把瘦骨之下,有掩饰不了的坚毅,和凌云万丈的雄心。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金色光芒,云苍迎风而立,卓然风采,一如化外之人。而在他背后,平沙莽莽黄入天。
      入眼一切都是荒凉的,但是和风林城的荒凉又不一样,这儿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机。黄沙之下就是累累白骨,无论将军还是士卒,无论是敌是我,都被掩埋在历史的风尘里。他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却再回不到从前的天地。回头是小小的城池,在多年战争的洗礼之下,灰头土脸却分外顽强。我知道再往后就是广阔的中原和千万的百姓,多少人在这里流干了鲜血,都是为了保护他们身后的人,就如同我的父亲。
      您若有灵,请守卫这座边城,不为京城各怀鬼胎的权贵,而为乡间辛苦耕作的黎民,就好像女儿相信您会做的那样。女儿虽然不肖,却也渐渐明白忠君和忠天下的界限,女儿相信父亲被权贵忌惮,甚至被奸邪所伤害,就是因为父亲也是忠天下的人。而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一时得失左右,就是被天下负尽,也决不负天下,就像云苍一样。
      女儿不能建功立业,但女儿愿意和云苍一起,把这份信念传下去,长久地传下去。

      红日将沉而未沉的时候,我自身后靠近云苍,把手中的披风给他系上。云苍识得是我,轻微转过一个角度,确保自己的脊背可以为我阻挡城外的风沙。我只作未觉,不想时时回避他的好意,却也不想要他受风,牵着他到风势稍弱处暂避。二人并肩看夕阳落下,四围的黑暗里,灯火初上,星星点点,照亮这永远无法真正平静的关城。
      幸好今夜的灯火之下,会有些家庭,因为男人的生还而变得圆满。纵然那些残破了的再无从弥补,纵然那些魂灵未必能归来,这座城池,终究可以有稍长久几分的太平,或许那就是牺牲的意义。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累,洗了个澡,除去身上衰败的味道。云苍帮我一起打理长发,我与他说起回京之后的打算。
      他说,他不会再入庙堂。现在的朝廷不是他容身之处,真的身陷其中,反倒变得百无一用。他会选择归隐江湖,著书立说,要是还有余力,就再教几个学生。我淡然微笑,将打好的同心结放在他手中。

      以云苍的身体,为战事操劳了这样久,定然支撑不住。我们成亲的事情,多少与那冲喜有了相近的作用,却也不过把他的病发拖延了几日而已。
      他没能撑到回京的时候,在雁门关就病倒了,烧得滚烫,没日没夜地咳嗽着,有时痰中带血。我乍见了惊心,后来竟也惯了。云苍这一病之下,憔悴得很,身上无力,连下床也不太方便,军中的事自然都交割给了别人。我守在他身边,他时睡时醒的,若是醒着、精神还好,就与我说说话。他现下这个样子不好沐浴,我就每天用温水给他擦身子,也大抵是挑着他睡过去的时候,彼此倒不尴尬。只是他瘦得见骨,两肋都已十分分明,突兀地嶙峋着,手隔着帕子覆上去,也总是要黯然心惊。我心下难过,只不说破,他也不好怎样宽慰。
      也真是不巧,我偏偏在他还生病的时候来了月信。从前在风林城,天气太冷,才落下这样的毛病,每到此时,都疼得眼前发黑。从前云苍会替我煮些红糖姜水一类的东西,他是“君子远庖厨”,除了煮粥什么也不会——这还是为了在我生病的时候能填饱肚子,到了风林城才学的,他说从前在京城的时候,随便去哪个小店,要一盘菜一碗米,也就对付得过了——煮出来的东西味道奇奇怪怪,不知是弄糊了什么,喝下去的效果却好,我遂也顾不上与他计较。若是天寒,他会再用猎户盛酒的毛皮袋盛了热水,让我抱在怀里暖着,多少能缓过一些来,就忍得过了。可是现在他还沉沉病着,身边离不得人,将军府中尽是男子,我面皮又薄,万万开不了这个口,只得咬牙硬撑着。
      大抵是我面色实在难看,云苍也就猜到了,让我在他身边倚着垫子坐下,侧过身子,伸左手覆在我小腹之上。他身上发烫,掌心的温度就很是熨帖,这样捂了一会儿,见我脸色好转一些,就打着圈轻轻地揉。又向我道:“头上全是冷汗,快擦一擦,仔细受凉。”我抽出手帕擦过了,再听他道:“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等回了京城,还是要找大夫仔细瞧一瞧,把病根去了才好。”我笑道:“你也知道医理,改日开个方子就是了。”云苍道:“那不成,妇科的病症,我不太懂。从前喂你喝过些奇奇怪怪的药,也曾想要试试,还不是这个结果。”我这才反应过来,无力道:“我当真以为那些是姜糖水的,只当是你煮得过了,原来竟是添了作料进去。”云苍便笑,牵动着又咳了两声,才道:“下一回不敢了,娘子快饶过我。”自成婚以来,彼此相处间比从前亲昵,譬如现在的言语和动作,从前就是万万不可能有的。我被他逗得也笑出声来,因他还侧身躺着,此刻也看不清面色,腹内疼得轻了些,便起意牵起他空闲着的右手来看。他手指纤长,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趼,我一根根把玩着,虽然说来是很无聊的事情,倒也觉得有趣,片刻却听云苍道:“玩够了就放下吧,这个姿势可是难受得很。”我脸上一红,悻悻地松开了手,他轻轻地笑,左手并没有动,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从身后揽着我。我顺从地倚在他肩上。
      “青矜,苦了你了。”他在我耳畔说道。有几分沉重,几分叹息。我没有回头,把手覆在他手上,委屈道:“你既知道,回去之后可要安心养病,长一点肉,省得像现在这样,你抱着我,倒和芒刺在背似的。”云苍失笑,却是认真道:“哪里就有那么瘦了。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自知这些时日以来衣带渐宽,也不好驳他,遂转而说道:“嗯……你嫌我了不成?”云苍道:“我心疼你,和你心疼我是一样的。”那样平静,正如这早已是我们彼此知道的事情。他说得如此直白,我脸上发烫,忘记了该怎样回应。谁也没有再说话,却只觉得这样便好。
      从前以为自己想要的很多,有了他之后,倒是越来越少。起初还想些白头偕老,后来只觉得有一刻算一刻,能陪着他就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纵然知道结局,左不过就是同生共死罢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怕。

      我心里清楚,以云苍的性子,并会不向往归隐田园,他心里有一片江山,不想放下,不能放下。可现在,他已经无力坚持了。我明白皇上对他的戒备,更清楚以他如今的身体,要他面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官场,已是太过残忍。云苍有很多的韬略,都已写在那部书稿里,可是皇上素来有些软弱的性情,让他很难真正做到决断。皇上是不能用云苍的,所以云苍这一世,虽也有功业,却不能是他真正希望的那样。他的君,可以是盛世守成的明主,却难以做如今的中兴之君;而他自己,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不能执掌庙堂匡扶时弊。这是他生命中一段大痛,也是他疾病的根源。
      经历了七年的膏火自煎,这些事情,云苍心里比谁都明白。他选择辞官隐居,并不全是为了在最后的时光里,握紧我们的爱情——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心意早已不需要用陪伴或是语言维系;他是绝望了、死心了,所以才想要抽离。
      那么,江湖路远,让我陪着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了,我一刻也不要再耽搁。不想痴缠,惟愿陪着他做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没有遗憾,我也就不会再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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