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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尾声 ...
天气预报说周一是阴雨天气,往后连续五天会逐渐放晴。
这对黑子来说是个好消息,“如诗一般的春季,举办画展刚刚好合适。”紫原一边吸着软饮料一边说,字句吞吐在水分和汽包里让人听着懒洋洋的。别的倒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黑子不给他反应,他也不指望那样安静的一个人随时随地奉上附和。
黄濑走之后黑子没少被拽去疯玩,K歌,偶尔也回到夜店酒吧坐一会儿,不过次数寥寥。紫原和赤司对他来说意味着小群体,他本想自那之后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可没想到现在他们更像是挤在了同一辆车上,好在车还是向前开着的。
他基本上只听不唱,不喝酒不打牌,安静的像是一条深海的鱼,深海里怎么会听到声音呢?
周二天气依旧是阴沉沉,路口的下水道上还荡着积水,鸟叫声在城市上空响起来,悠远宁静。他和青峰忙得不可开交,又把会展中心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中途有一家画刊上门要求做专访,这是预约好的。
黑子心里还是紧张,那种状态有点类似于赤司把麦克风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他,说:“就这个吧,我知道你会唱。”结果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安静下来,如果目光有重量,他想,那他早就被压得薄如蝉翼——当然之后还是唱了,唱完脸都要烧起来,中间每一个人的笑声都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鼓励的、惊讶的,或者嘲笑的?他无从分辨。
现下他只能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稀松的工作人员,僵硬的身体动作中透着一股不怎么明显的羞赧和生涩,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好在他眼里都是镇定,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桃井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画刊工作人员说道。“这里,”她指指黑子蓝色的眼眸,“我猜藏了一罐海水,罐口封了,怎么看都是风平浪静的!”说完另外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黑子也弯了弯嘴角。
随后记者和同行的编辑要求采几张生活照,不需要太规矩稳重,只是表达出平时随意的样子就好,“那种艺术气质,你放松一些。”摄影师说。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说话的语气里却又有着与外貌不怎么相符的成熟,一头柔软亮泽的黑发,刘海略长,遮住了上半部分的眼睛。他把相机举起来的时候猛地往后扬了扬脑袋,一小绺头发被惯性甩到耳际后边,黑子这才看到他额头的发际线很迷人。
黑子按要求坐在一小块阴影里看向地面,膝盖弯曲起来,被右手拢在怀里,而左手搭在右手上,几乎没有光。摄影师夸他表情到位的时候,他正回忆起几首无聊的情歌。当初的他觉得以后再也不会经历如此的难过了,没有哪一年的春天过得更加撕心裂肺。没有遇到时完全不自觉,遇见过之后却仿佛每一首伤心情歌都是在唱他。
黑子看过一位诗人的话,人生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爱情,只求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之前觉得荒谬,后来才发现字句都是哲学。文字成了刀,刻在心脏上深深浅浅的一行,一笔一划都是疼痛。
周三空气里依旧浮着一点潮味,赤司伸手顺了顺黑子难得平整的后脑勺,问道:“紧张?”
黑子摇了摇脑袋。
确切来说今天并没有恢复到晴空万里的上佳状态,太阳周围总有些浮着的云彩在飘,如此投在地上的大块阴影也随之如同潮水般时起时落。
赤司抬手看了看表,按照预定展览开始的时间在八点半,现在时针刚好快要指向七,展馆内来来回回的都是身着蓝色服装的工作人员,只有他们几个,赤司青峰紫原,还有黑子,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衫花领带——服装是赤司坚持要的,那会儿黑子还无奈地在脑中构想画面,究竟是办展还是踢馆?
早上空气里含着一层雾,黑子打点行头准备就绪之后往门口的海报前扫了一眼,每个匆忙的人都在暗自等待。不远处是一个宽阔的街道,马路牙子上似乎坐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身边绕着走来走去的影子像是一只狗,黑乎乎的,个头挺大。隔得远了,他只能看清这些。
回神的时候,一只燕子从他右肩膀上掠过去,速度快极了,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那一瞬间被撩拨了一下,轻巧的如同书页被风翻卷起来。
“还会下雨吗?”紫原皱着眉问。
“看情况不会。”黑子回答,可他心里也不怎么有底。他仰起头把目光放在紫原身上,感谢之情无以表达,画展能得以顺利开办,离不开紫原妈妈的帮助和支持,当然还有身后那帮个性迥异的正装人士——单单想到这一点,黑子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没事儿,”紫原突然说道,然后轻轻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有我们呢。”
黑子现在确切觉得自己同他们在一辆车上了,哪怕外面狂风骤雨,车里依旧温暖如春。
上午八点,太阳被彻底释放出来,微风中薄光舔了每一条街道,景色变得光彩照人。真正开始忙起来的时间也大约就是这种时候。
重要人物的车几乎是一辆接着一辆,下来一拨人就要握手合影另外添上一番黑子其实并不怎么擅长的寒暄,他忽然有种向日葵眼睁睁看着一大波僵尸正在靠近的画面!好几次觉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却也没空掏出来看一眼,他猜也许是常见的公共信息或者地产广告。导师以及另外几个圈内人站在门口处交谈,时而传来笑声,雾在渐渐消散,人声渐渐沸腾。
市美术协会副会长提了几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那是个十分具有时尚气息的现代女性,单看外貌让人猜不出年龄,倒不是因为保养得好或者妆化得浓,或许是气息,年份的沉淀感和漂浮感在每个人身上杂糅,而在她身上却不那么明显。副会长在面对小辈上说话就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傲气,听说是丈夫那边背景挺深。他耐着性子接待,很有自觉。会长倒是个上了年纪的慈祥老头子,这次办展身体原因没能亲自来,黑子也不觉得遗憾。
他回头的空当隐约看见桃井给青峰递了一瓶水,青峰昂起头几口就下了一多半,剩下的被他攥在手里晃荡,跟紫原几个人低着头听赤司讲话。他大概知道赤司是要搞一次展会之后的庆功宴,表面上是为他的,其实还不是作为吃喝玩乐的借口,用紫原的话说,总之为了开心。
为了开心。这句话说出来就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心里一直漂浮着一块阴云,黑夜笼罩下来那般,单单笼罩他那一方土地,除此之外别的地方阳光普照春暖花开。
他一边应付副会长的客套一边凝神聆听,青峰好像说了老三样?类似吃饭唱歌泡吧那种事情,总之在这方面他们几个永远不会有新意。
“唔,最重要的我觉得还是完全原创,”黑子几乎百分之百耐心地回答,他看得是近处半米不到的访者和来客,聚焦却定在马路对过那顶褐色翻沿的皮帽上,不得不说样式非常别致,他继续道:“的确下了很大功夫,不过就效果来看还是很值得。”
对方问道:“非常有设计感,这是一开始的目的?”
他甚至不知道正确答案是该摇头或者点头,这种事情内心来讲根本没有定数,远方的那个男人似乎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黑子从他的动作判断,像又点了一根烟,他不带停顿地说:“设计是我最近一直在花费心思的地方,我曾经认真学习过产品设计,这方面很吸引我,我钟爱小物品的质感和色彩组合,很多时候觉得想要画出来或者画出超现实的作品就要从现实中感受,类似于亲手摸一摸、亲手制作出来。”
“所以是有一点恋物癖?”对方笑着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反问,没打算要他回答的意思。
黑子听罢也微微地笑了。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喜欢急着下结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当然,他目前也算是年轻人之一。有些时候认定了是一辈子的事情,老来回首发现不过是空欢喜一场。那时候或许有的是年岁去坚持和守望,可是坚持和守望又慢慢被年岁碾平,成了碎末,来一场风就抓也抓不住了。
这时候赤司状作不经意地走过来伸手敲了敲他的肩,黑子转过身问道:“商量好了?”语气里难免带着点揶揄。他也不期待这个小团体能爆出什么创新性来,吃喝玩乐来来去去都是那一套罢了。
“不关你事少问。”赤司倒是神秘,一时间笑得像个好好先生,他像是冥想了一会儿,紧接着目光顿然严肃起来,说:“我爸爸……”
黑子只觉得浑身一凛,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看赤司目光的方向——然而来往的宾客已经进去了一大部分,这个点正算是一个中场休息,似乎正走过来的是个卖冰棍的老大爷?——黑子被内心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噎了那么一下,木着脸眨了眨眼睛,回过头带着些迟疑,他几乎不敢开口——果然赤司的神情有些挂不住了。
气场瞬间点燃,眼睛睁圆了看他,黑子立即有种被“瞪着”的压迫感,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没一会儿赤司收了目光,这才慢慢道:“还有十分钟就来。”
黑子一愣,然后立即反应过来这句是接了他那句“我爸爸。”他现在简直想大声吼出来“说话不要大喘气好不好!”但始终没敢付诸行动。
卖冰棍的老大爷终于绕过这里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慢慢消失。冰棍车很大,然而底下有轮子的缘故,看那老大爷刚刚的神情推起来也不是非常费力。黑子忽然想起有次随小团体喝酒,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到车上,有人说赤司的爸爸开宾利,状似玩笑,但青年之间那种攀比的心情一下就随着酒意起来了。
一伙儿人不怎么清醒地讨论了半天,紫原突然说:“那谁他爸不就开62S,老牛逼了……那谁、那谁……”他喝了不少,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但还是坚持不懈地发表意见,“就黄濑……”
然后一直对话题兴趣缺缺的赤司直接推给他一杯酒。堵嘴的意味不言自明。
当时黑子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无法确认自己喝多了没有,只是知道握着酒杯的那只手没有收紧也没有放松,按着吧台边缘的那只手也是。他似立于午夜两点钟,眼皮嘴唇是肿胀的,四肢肌肉发麻,以往痛苦一方面似坚冰一般从外侧凝固了四肢百骸,一面又如同液体从内侧轻易流淌进血肉里。好在黑子眼睛里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这算是忘了?他不知道,或许空调温度低,酒水里冰块太多,他只觉得冷。
然而那些说法未免太客观,应付应付自己倒是可以。太主观的黑子无从下手去考虑,这该怎么说?或许该怪自己忘掉了渴望,所以岁月长,衣裳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所以该过去的总会过去?
那是酒醉不得解的苦。
紫原一边喝了一口,还不忘眯着眼睛继续道:“……就是在国外,我还没见过啊……”话题就到此为止了。随之黑子抿了一口,令心里只允许想“轻松自在”四个字。“我潜了很久的深水之后,终于有机会浮上来吸了一大口空气——”他曲着手腕喃喃,不知怎么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竟然也有些大舌头的感觉,袖子都皱了。他鼻腔里尽是二手烟的酸味,恨不能立即喝个酩酊大醉,仰面躺在广场上、街道上,暴露在日光下,那时候一定会是说不出的舒坦。
黑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紫原妈妈的腋下环住背部,他闻着发丝间的香气,“……谢谢阿姨。”这种情况下往往是无法沉默的,算是知遇之恩,有时候想来想去却发现无以为报,所以现在他不觉得羞涩,只觉得收紧手臂、更加用力拥抱也无妨。他看着远处青色的大厦穿过云层,青色的云层同时也穿过大厦。
“哲也要常来家里玩,阿姨会想你。”紫原妈妈温柔地抚了抚黑子的后背,又用手指头抓了抓他的脑袋,像是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啊啊发型!……”紫原在旁边小声而无奈地提醒。
黑子注意到褪去的潮色和晨曦渐隐,这座城市鲜活
起来就如同海水迅速落潮后猛然浮现一般,墙面、公路、绿化带,无处不是崭新明亮的色彩。他看着那远方马路对过的男人丢掉烟头站起身,一脸颓败。他也仿佛是被海水退潮搁浅的,又湿又重地晾在岸边上——黑子看清了,因为他正一步步走来,头上是顶落了灰和油渍的绿色厚毡帽,都这个季节了,身上挂了好几串长长的、松散的围巾,透着黑油油的光,脸色蜡黄,胡子拉碴,发型也……不过是犀利哥罢了,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迈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弯腰捡了个什么,之后又重新坐在路边上。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而透顶的失望。
他戴帽子,他爱抽烟,黑子是活生生的人,没有忘记就无法不去怀缅。紫原妈妈和黑子同时缓慢松开手,又互相寒暄了几句,朝阳的光辉始终无法让人生厌。送进一拨又一拨人,来来去去一直是那几句。
接待工作基本完毕之后,黑子欲抽身喝一口水休息片刻,赤司却突然从身后绕过来偷偷往他手心里塞了个凉凉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有点惊讶,立即低声道:“这是……”
“戴着戴着,”说罢他回头朝后面几个人怒了努嘴,以眼神示意,立马紫原青峰桃井都晃了晃左手,赤司也把自己的左手亮了出来,“看见没,团体标志,有了这个,哥几个罩你。”
他立即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戴上了,一枚银色金属的小戒指,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已经暖了一些。“这是要集齐七个召唤神龙怎么的。”黑子难得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造型非常简单,要不是戴在手上的质量和交给他的人叫赤司征十郎,他真怀疑是不是地摊上随便买的。还罩着他?又不是□□。才心想完他忽然又脑补了一下他们今天的服装,别说,还真有点像。
黑子随导师走到一旁商量接下来的事宜,他目光沉静看不出紧张和欢喜,导师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我不过是给你拉拉人脉,接下来还是要靠自己,总之谦虚谨慎一些,多交朋友总没有坏处。”黑子恭敬地点点头。
导师又道:“开朗一点,多说几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笑了,“我年轻时候也和你差不多,都这样过来,没办法。”他把手掌置放在黑子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黑子别有用心地看了看他的手腕。“将来你也得这么对你的学生,谁都要走这路的。”
黑子反而轻松了些,也笑着回答:“是,教授。”
“这样多好。”
他此时才得空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眼,两条短信一个未接,短信内容被他猜中了一半,其中一条是每日例行的手机报,中间的确包含地产广告,另一条……另一条竟然是充值信息?有人往他的电话里直接打了三百块,时间也就是早上八点左右那会儿。
这就奇怪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基本上能帮他充钱的那几个弟兄都在身后忙活着呢,况且以这种方式道恭喜也实在没必要了。他又匆匆忙忙地看未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在嘴里默念了一边,数字顺序完全陌生,时间在充话费短信之后的,完全没有线索。黑子抬起头在四周茫然的看了看,林立的海报和展示柜,安静的展厅人来人往。
然而一直以来看到陌生号码总是忍不住回拨,他心里住着一个期待。直到每一次回拨都没有讶异,没有惊喜,一颗种子被背着身丢在风里了,转过来看,1.49亿平方千米的土地和3.61亿平方千米的海洋,都可能是它被埋藏的地方。全世界都是你的,也不是你的,到底算什么呢?
黑子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收了起来,没有回拨,只是把震动换成了小声的响铃,这对已经毫无借口的他来说是极限了。
正打算往外面走,青峰却从窄小的工作间门外闯了进来,神情竟然严肃地像是发生了火灾,瞪着眼睛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第一句话是:“我操哲也你别出去!”
黑子一愣。
青峰第二句话也来了:“我操……我□□操。”他拧着拳头,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眼神甚至有点凶恶了——黑子完全不能理解他现在的情绪反应,“……是,怎么?”他轻轻地问,失火?踢馆?他简直不能再往下想了!只好试图往墙里挪了一点,身后就是凳子,茶几上有几杯水,他看了看,始终没敢递上去。
青峰根本没理他,抓了抓头发就往外闯,出去之前带好了门,最后一句话依然是:“我操!”暴怒的声音。黑子直挺挺地坐下了,背脊有些僵硬。不让出去?这算什么?然而他也只是坐下了而已。他安静地把水杯和烟灰缸按照大小码成一排,码好了又叠罗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拆开。
没一会儿紫原也在意料之中风风火火地进来,黑子很少在他淡漠的脸上看到那种惊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你,你你你还有空在这喝水!”黑子“腾”站起来,不知所措。他看见紫原的嘴巴张张合合,甚至开始来回比划,但依旧什么也表达不出——这都要急死人了。
“展出有问题?”他第一反应就是关于原创,随之眉头皱起来。展馆的多数部分作品是他的,也有一部分展出为美院学生的、教师的,作为宣传,但都是作者个人名义,这当初是说好了的。更重要的是,的确黑子做足了准备工作,提前就招呼好每一个参展的人员,确定了作品的原创问题,毋庸置疑。
除此之外他暂时想不出更离谱的灾难了。他放下水杯就往外走,没想到紫原一把拉住他道:“喂!”黑子转身抬头看,两个人顿时就眼睛对着眼睛。
“那个……”紫原忽然有所犹豫,“……我也不知道,他之前都没告诉我!”说到最后又有些愤怒了。黑子心里顿时一惊。他……恐惧像辽阔田野间的麦子一样疯长。紫原往外面走了两步,舔了舔嘴唇招呼道:“其实也没什么,对不对?”
“妈的以为眼花了,青峰在门口拦着呢——也不是拦着,他看那样子没打算进,其实要是我我也没脸进……唉小黑仔我不是那意思。”
“我靠这他妈也太突然了。”到后面变成喃喃自语。“今天几号啊……“
“走我陪你一起。”他想了想还是上前拉了一把黑子,黑子却忽然用手拽住了门框。他没有往里躲的意思,也没有往外出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何坦然。就像是从书架里翻出一本年代久远的书,外皮崭新、书页整洁,欣喜地翻开来看却发现连订书钉都已经锈迹斑斑了。那是记忆模糊的证据。
他现在满脑子忽然成了他坐着火车,一晃一晃地,车厢里非常乱,味道也不闻,不是黑夜是白天,对面的人是紫原,那就是结局了,过程已经忘了,只记得风景。那是他的影子,是他的魂魄。魂魄在黑梭梭的、通往北方的铁轨上延伸,生长在未萌芽的田野间。黑子忽然就走了出去,他步子太快,紫原的手从他上臂上脱了下来,像褪壳儿的虫茧。
但走出去并不代表心里获得了坦然,他背着人流向外,身体擦过陆陆续续进入展馆的彩色衣角,目光里没有殷切。青峰挡在那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黄濑没带帽子,更没有围巾,他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麋鹿图案的毛衣,下面就是一条长短合适的牛仔裤,他背上背着一把提琴。整个人年岁长了却看着年轻了不少,像是刚刚高中毕业,进了高等学府的学生,一头金色的发软软地塌在头上,没有风。
黑子常常想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然而醒来看了看表才发现原来只过去短短几分钟。
自由的、活泼的、鲜亮活跃的黄濑。
他几乎一瞬间看见了黑子,于是青峰也没拦得住他。黄濑快速地闪了闪身就越过围栏朝这边跑来了。黑子心里蓦地一紧。
青峰忽然在后面喊起来:“保安!保安!”声音非常大,瞬间在场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哎保安逮住他!”赤司在后面摆了摆手,刚围上来的保安立即又散开,走之前冲这里看了几眼,目光古怪。但人群还是围着。
黄濑几乎是最后一步跃在他眼前,随后不知所措地站着,喘着一点气,黑子抬头望他的下巴,衣领,衣襟,目光正视前方,最终笑了笑,化在眼睛里特别淡。
黄濑盯着黑子的发璇儿,挣扎了半天第一句话却是:“……我没结婚。”说完他自己就愣住了。
连黑子都愣住了。紫原刚从后面赶上来皱着眉头就开始打听:“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他只站在黑子身后,这似乎算是表明立场。
黄濑只是隐隐约约地摇了摇头,他只确定黑子听到了就好。
黑子忽然觉得说不出地清凉舒爽,不像是坦然,更多是释然,如同高楼林立的的城市里吹来一阵山风,且带了些微弱的雨势,太具体的描绘不出,但大抵是这种感觉。黄濑想说什么?他在心里静静地猜,这么久了回来告诉一句“没结婚”,这有点像“多年之后你未嫁我未娶……”?想着想着他自己也就笑了。
可是心里只有冷。他忽然想到了父亲、母亲,他的家人,青峰、桃井,赤司、紫原、紫原的妈妈,还有正往这边走来的教授。他身边那么多人。
原来坦然之后便是悲切。
“好久不见。”黑子回答。的的确确是长久未谋面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记不清太具体的日月,大概是三年半,或者更多。
黄濑轻轻地点了点头,带着绵延的回忆一般,他也清清楚楚地说道:“好久不见啊。”说完他看了看紫原,眼神一离开黑子,立即就自然了很多,就连话题也放开了不少,“昨晚的飞机赶回来,这不是刚到没多久啊,找到这里不容易,可累死了。”仿佛还是那个年纪的他,语调仍然是轻快的,里面混合着朝露的蓬勃。
“折腾很长时间啊,根本没来得及说,别怨我啊,这不是回来就赶紧跑来见你们啊,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收拾,托运那边刚刚弄好……”
紫原立即给了他一拳,没怎么用力,但黄濑还是笑着往后退了两步,露出点痛苦的神情,十足配合,他也知道他现在理亏。肩上挂着的提琴稍微往下滑了滑,他站起身时就托住底部往上兜了两下。
“你小子真是……”紫原连着叹了好几句。
黑子轻轻地打量那张脸上淡淡的黑眼圈,头发也不是很整齐,唇色显得比记忆里的稍微淡一些,还有笑容,没心没肺的,但丝毫不让人反感。
“回来的事都谁知道啊?”
“我爸我妈我姑……”黄濑仰着脸数了几个亲戚,随后往黑子右侧方撇了撇嘴,“喏,还有老大呗。”他的神情忽然不自然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黑子,仿佛想要但却又不敢去确定某些事情。
黑子不知所措,黄濑回来得太突然,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就像他当初走的时候那样,来去匆匆,简直像夏天傍晚的一场骤雨。他手心里汗涔涔的,青天白日之下都有些站不稳,他正心焦着是问“过得好吗?”比较恰当还是直接客套“里面请”比较能表明立场。
他正踌躇地时候显然有人比他更在意这边的情形。一直在围观的杂志记者是看着三人谈话中间出现了短暂空白,才走上前来捂着脑门一阵思索,盯着黄濑道:“啊……怎么这么眼熟……你是……?”
黑子斜过去给他介绍,“这是《光线》杂志特约记者。”
黄濑笑了笑,“那怪不得,我上过好几次你们杂志的封面啦,模特,说不定还打过照面,两三年前呢。”
“不对不对,”记者用力想了一阵,转眼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琴,忽然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提琴王子啊!”
这个称号让黑子和黄濑吓了一跳,并且把围观在近处远处的紫原赤司青峰都给结结实实地恶心到了。
“前阵子获了不少国际奖的那个!”记者天花乱坠地把他捧了一通,顺便透露“提琴王子”不是内部称号,国内音乐界的小女生老女人都这么喊。“国内报道的少,不过风声还是有哦,国外风头正劲呢,怎么忽然回国了?”他虽然是正儿八经的访问记者,问题不经意抛出来却也不输八卦娱记。
提琴王子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家庭原因。”他犹豫了一下,偷偷看黑子的脸色,又加了一句,“喜欢的人在这边,放心不下。”
黑子蓦地攥紧了拳头。
这可算是大新闻了。
记者的录音笔被轻轻地按开,就收在袖口里,绿莹莹的,像只蛰伏的螳螂。
“呀!哪个漂亮姑娘这么有福气!”记者笑道,殊不知就站在他身旁的“漂亮姑娘”青着一张脸,十分想拿拳头往他脑门上招呼。
黄濑羞涩地笑,一边把往下滑的背带轻轻往上提了提,十足的学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学城没毕业的大学生。
记者不依不挠,“是就此打算回国定居了?我听说你是瑞士籍的啊,是这样吗?将来是留在国内还是继续海外发展?”
重磅炸弹,黑子不由地也竖起了耳朵。
“瑞士籍没有,完全没有。空穴来风。”黄濑说着摆摆手,像是为了摆掉一只嗡嗡的小苍蝇,一个大麻烦。“以后在哪发展还未定,看环境吧,国内也好国外也好,都不是问题,毕竟音乐是无国界的。”
黑子发现他的确成熟了很多,成熟到连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都没做出正面回答,失望不能写在脸上,只能埋进心里。关于获奖的事情,黑子不是音乐那个圈子里的,自然鲜少得知,以后或许能当做共同话题问一问。
记者又问了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你们两个是朋友啊?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真好啊。”又是称赞又是羡慕,“那正巧一同做个专访怎么样,两个一起的?不知道时间上合适不合适?”
黄濑特别大方地说:“我没问题!”无论什么事情,和黑子的一起的,最好单独一起的,都没问题。
黑子被他那阳光劲儿感染了,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事情似乎一下子就敲定了。
那记者还想再说些什么,赤司走过来一手捞一个,嘴上道,“哲也不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处理一下,”转脸又看黄濑,“倒时差?”
黄濑赶紧点头。
那记者就知趣地离开了,反正约了时间,他丝毫不差这一会儿。
“你等一下。”黄濑说。他匆匆忙忙地背着琴往附近停车场走,没一会儿推着一辆骚粉车身外加荧光黄轮胎的公路单车徐徐往这边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手里还拽了个链子,那一头,拴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哈士奇帅哥。
黑子刚刚还阴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黄濑还没把车停好,几个大男人已经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嘿!”但是明显哈士奇个头很大,感兴趣是一方面,不敢靠太近又是一方面,“怎么的?从国外折腾个私生子啊?”这话也就赤司敢说。
“可不是。”黄濑笑哈哈地完全不否认,直接停好了车,把狗拽到黑子面前,拍了拍它的脑袋,“叫爹。”
一众人愣了。
“真不要脸……”青峰说。另外几个人一致点头同意。
大概只有黑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来,收也收不回去,那个雪天,那个小巷,那个纸盒子,还有些破衣裳,一袋牛奶,两个人。
想伸手又惧怕哈士奇蓝蓝的眼睛和白花花的尖牙,“……小煤球。”他最终叫了一声,迟疑的,听起来竟然像和失散已久的儿女相认。
哈士奇帅哥丝毫不给反应,十点半快十一点了,太阳从一大块云朵里挣扎出来,哈士奇很热,舌头伸着又红又薄,眼睛四处飘。黑子猛然间又开始失望,疑问道,“这还是不是……?”
“是啊,肯定是啊。”黄濑揪着狗耳朵一阵揉搓,脸都被他揉拧了,看起来很好笑,他说着又把哈士奇的脑袋往上抬,指了指底下的皮毛,“如假包换,走那会儿,最不放心的除了你就是它了,你又不在,我只能打包带走啊。”黄濑把它脑袋往上一揪,黑子就瞧见了它脖颈下面的那一小块灰斑,三年多了,如同胎记一般的存在。
小煤球如今也出落的高大威猛,干干净净,皮毛柔软蓬松,四肢修长健壮,哪还有小时候那个脏兮兮的小屌丝样儿,跟了黄濑,倒也颇有几分狗中高富帅的感觉了。
挺好,挺好。黑子心道,嘴上又唤了一声,“小煤球?”伸手抚了抚它的头顶。
黄濑忽然就有些尴尬了,“……改名字了,叫煤球总觉得……”总觉得别扭。当然,新改的名字更别扭,但他依然叫了三年。
黑子了然,怪不得自己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哈士奇帅哥给一点反应。“叫什么?”
黄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番,才道:“二号。”前两个字他没敢说,想着以后倘若还有戏,那就偷偷告诉他。
“二号?”果然黑子对此十分质疑,“一号是谁?”
黄濑笑而不语。
紫原很有兴致地学黑子也去摸哈士奇的脑袋,笑眯眯地:“叫干爹!”
赤司也来凑热闹:“叫爷爷!”
黑子一肘拐过去,紫原佯作踹他的屁股,所有人都在心里竖了个中指。哈士奇小帅哥不明所以,伸舌头舔了舔黑子的手,简直把黑子的心都要舔化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三年半的时间也可以轻易原谅。
车是黄濑下飞机之后租的,黑子得知居然有点感慨他长大了——大概放在两三年前,直接买会比较符合他的风格。
赤司把他俩领到工作间,黄濑也不客气,直接倒在沙发上就睡,不久之前黑子在那里坐着。睡之前模模糊糊有人推他:“不给家里招呼一声?”他迷糊着道,“招呼了……”翻个身就要合眼,修长的双腿在沙发扶手那里吊着,也不觉得难受。身后的人还想问些什么,他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半晌一过,紫原就撑不住了,哼哼唧唧地问黑子要零食吃。黑子转身问青峰,青峰现在是签约的球员,打出的成绩也不错,身边常年跟着个小助理,以前还是队友,黑子也认得他,直接问,“樱井,拿储备粮了没?”
樱井转身往工作间走,出来的时候带上门,从背包里掏出来一盒腌制好的柠檬递给他,他从那一晃中看见黄濑的裤腿,青色的牛仔裤,白底红边的耐克鞋,仅仅是这些,忽然就无比安心。
不是隔着回忆看那双腿那只鞋,太遥远而不可尽信。黑子冲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低头看,手臂上落了一只小苍蝇——这真是一只漂亮的苍蝇,他想,浑身都是发着星辰般亮光的绿色。他闭上眼偷偷聆听回忆里列车在轨道上呼啸而过,像野兽的嘶吼,然而倏忽耳边一亮,鸽子在拍打翅膀,阳光漏尽,飞翔而去的声音。
柠檬很快被瓜分得一干二净,紫原嚷嚷着不够,又拽走樱井一起去隔壁街道淘零食。
穿白衬衫的男孩子小跑着过来喊他,“学长,二展厅学术交流人不够,拍照问题怎么说?同意不同意?——之前不是没有规定吗,我看就那样算啦,做做广告也不错……”黑子还在念大学的学弟,个头挺高,但一说话就难□□露稚气,是那种涉世未深的纯,“教授在那边,一起过去吧。”有点撒娇的意思。说白了还是懒,二展厅那边也有几幅学弟学妹的作品,不光二展厅,相当一部分都是学生创作,不过不是主要展出对象,多是用来做学术的参考和交流,不少美院学生都来了,暗自较着劲。
他随学弟走了两步,看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又似乎不是很急,便停下来道,“你先过去,等我两分钟。”他转身从展厅工作间门口的那一堆箱子里掏出几瓶矿泉水,拿在手里掂了掂,往工作间走。
黄濑第一次醒是在中午时分。黑子担心他饿了就进工作间去看,结果还是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双眼紧闭。桌上放着他留下的水,瓶盖还是紧的,原包装都没拆。他轻轻地推了推黄濑的胳膊,看着他翘起皮的嘴唇,一边推一边轻轻地问:“渴不渴?”
推了一小会儿黄濑才有些反应,然而不知今夕何夕,睡眼朦胧地眨了眨,就握着黑子的手咕哝,“Je pense que vous……”黑子自然是没听懂,也没听清。黄濑大概是根本没搞明白这里是日内瓦或者里昂,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再睁眼的时候天色昏黄。
“……这是快下雨了?”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完全不理会坐在身边的是谁,或者他潜意识里觉得只有可能是黑子,但随后闻见空气里漂浮着烟味,那显然不是了。他徒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还没有坐起来的打算。
“我睡了多久?”黄濑现在肩膀很痛,膝盖也是,而且不敢弯腿,生怕一个小动静搞得全身发麻,非常难受。
“不知道,这会儿下午四点半。”赤司说。口气平淡的,不声不响,像伏在草丛里的豹子,只有观察,猎物不动的时候连眼珠都不转。
黄濑简单算了算,确实没睡多久,只不过午饭睡过去了,这会儿肚子里空空的。他听见耳边有“呼呼”的声音,以及舌头的动静,这才转过脸去看,二号就栓在他身边,这会儿俯卧着,下巴挨着地,不时舌头伸出来舔舔鼻子,蓝眼睛看起来一点攻击意识也没有。他伸出手抚了抚二号的头顶,随后就压在上面不动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小黑子呢?”
“回去了。”
他猛地弹起来,“怎么没叫我!”——腿果然麻了,从小腿肚到大腿弯,甚至是脚趾,一点控制力都没有,还偏偏痒得铺天盖地,吞没意识,他紧咬着牙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呈现得不是那么难看。
赤司似乎笑了一声,他的确是想要笑,甚至想说,“怎么叫你?干什么叫你?”但最终还是耐心解释道,“他不是一般的忙,有好几个展后专访排着,本来不用他一个人,那么多美院学生来了都是要请教的,你也知道他——”黑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心地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更何况对美术上事情的那份心,缠着他的学生那么多,虽然不好一一指导,但绝对尽心尽力了。最终只是道,“美协那边还有饭局,你说呢?”
这下黄濑哑口无言了,或者对象是赤司他总是不方便说太多的话。赤司安静的抽烟,黄濑躺着慢慢平复腿上的酸麻。“还有谁在啊。”他从二号脑袋上抬起手去抓茶几上面的那瓶水,拧了一下,那么满,有一些被晃出来撒在胸口,他并不在意,然后稍微抬了抬头就着瓶口喝,一下子就是半瓶。
黄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干涸了百年之久的河床,偶逢甘露,然而鱼早就游去了他方,藻类也死了,这一丁点水完全不足以拯救荡然无存的生机。
“除了哲也都在。”赤司话没讲完,紫原就开门进来了。“啊你醒啦!”四个字算是打招呼,招呼打完就解开绑在沙发扶手上的狗链,自来熟牵着二号往外走,“干爹带你吃好吃的……”二号还真跟着走了。
女大不中留,狗也是。
腿上的最后一点酸麻褪尽,黄濑蹬了蹬脚坐起来,转了转脖子,颈椎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肩膀还有点累。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又要下雨?塑料水瓶还捏在手里,又喝了一口,嘴角浮出点笑意,问,“小黑子来过了吧?”
赤司非常简单地带过一句:“没。”
黄濑不以为意,他边站起来跳了两下,往门外走,边问道,“还有烟吗?”
这回赤司没再回那个字,直接掏出了烟盒子,“到外面点。”他说道。
黄濑抽了一根,“水是小黑子留的吧?”快出门了他又怕发型乱,黑眼圈,鼻翼出油,又十分担忧地抓了抓头发,烟的滤嘴部分喊在口中,干巴巴的,但味道不错。
“不是。”赤司回道。他也站起身,看样子本来就打算待到黄濑睡醒而已,或者是这屋里的烟味已经有些重了,他走过去打开窗子——黄濑这才发现根本不是天色昏黄——外面依旧晴朗,云朵不像上午那样大块大块的堆积,被吹散成了鱼鳞,一排排地陈列在风的轨道上,是接近太阳落山的那种辽远。
黄濑漫步走出工作间,空气新鲜了两倍不止。门口不像上午那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多数集中在了展厅内。靠边一点的地方,紫原蹲在地上牵着狗,手里还捏了一包薯片,跟二号你一口我一口的喂来喂去,不亦乐乎。他脚底下半米是一根化掉的冰棍,奶油摊开了在地上,中间混着巧克力的纹,已经聚了一圈蚂蚁。
时间在这一刻没有停,但明显是变慢了,像是在讲一个老旧故事,又像是空间错乱的梦境,总之身在其中而不真实。
他叼着烟,看见黑子哲也从停在近处的一辆车里下来,心情豁然开朗。他就知道赤司讲的是假话。黑子一定来过他睡着的工作间,放到了桌上那瓶水,因为他听到了黑子的声音,不仅如此,还有黑子的脚步,那独特的、有着黑子特质的步法,不疾不徐,安静而优美,仿佛是踩着钢琴键,他分辨的出。毕竟是学音乐的,天生就对韵律敏感。
黑子平直地、从容地朝他走过来。没有表情也不从远处打招呼。黄濑的笑晾在表面,他本想问“你去哪儿了?”忽然就打住,等到黑子近身,他才弯了一点腰,这次是正面拍了拍黑子的肩膀,眼睛注视着他道,“同学,借个火。”
黑子非常体面地笑了笑,摇着头伸手把烟从他嘴里抽掉了,自然地就像抽去他头发里夹杂的一片树叶,语气里带着些对孩子的一般的耐心,“去喝点水。”那烟也没扔,他折了折塞进黄濑口袋,动作行云流水,一点也不客气,黄濑瞧见他指间一闪一闪的指环,银白色的,大方素气,但也没开口问,就觉得漂亮。他拿出手里的水瓶子亮了亮,献宝似的,拧开盖当着黑子的面全喝光。
喝完了忽然觉得没话说。他清了清嗓子朝四周来回看,心里想,黑子倒是跟以前差不多,别人不开话头他就永远安静着。一边这么想,一边却又忍不住张嘴问,“这会儿不忙了?”
“恩?……哦,差不多了吧,有的展区正在撤。”
黄濑点了点头。
黑子又道,“其实今天也就是第一天,接待的人比较多,所以看起来比较忙,等到明天就不会了,基本都是来参观的普通人员。”
“明天还有?”
“是。”
“哦。”
“你怎么来的?”黑子问他。“我是说……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办展。”语速到后几个字越来越慢,明显是小心翼翼地打听态度。
“老大说的,你刚开始筹备那会儿就说了。”
黑子点了点头。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示自己不要问过去的事情,但话在心里绕来绕去像是滚一团线,越来越乱,越乱越大,最后涨到喉咙里,顺嘴就问出来了:“过的怎么样?”但这之后他反而像是被拷问的那个人,浑身都冒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会儿起风了。
黄濑顿了顿,“还好吧。”——其实一点都不好。“黄濑你什么时候成家?”、“什么时候办事?”隔三差五就有人这么问。问到后来他自己都烦了,未婚妻也烦。他烦的是刚出来那阵子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服自己“一切从头开始”,以及“凡是过去的都是不值得记忆的”这种胡话来蒙蔽内心,没想到越往后却越觉得剜心一般难受,那已经不是思念两个字所能包裹的含义了。并且其实说是未婚妻也根本没那么正式,说到底是他爹把他拽到国外去的一个说法之一。“平时上学,偶尔参加比赛,国外比这边儿的业余生活丰富一点儿,而且人少,人少,这个太重要了,不跟国内似的,到哪儿都挤死了。”
黑子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黄濑继续道,“然后中间去别的地方玩玩,大概就是这样吧。”
黑子勾了勾嘴角,“都去了哪儿?”
“北欧呗,就是玩儿的。没骗你,真不错,回头有机会一起去玩。”他至今印象很深,冰原、花田、古堡,童话世界一样的城市和商店,就连街角都充满了浪漫和梦幻的气息。但印象深刻又因为他一边对着美景感动又一边怀有深深的遗憾:为什么黑子没有在他的身边呢?那样浪漫的时刻,若是他们两个人并肩行在那样的街道上,那样的人群中,又将会是如何一番使自己热泪盈眶的景象。因为到处都是斑斓的色彩,到处都会是黑子灵感的源泉,他想象着低头看到黑子对着自己微笑的模样,只觉得虚幻的幸福将他的□□从内至外割裂了。
“有点远。”看样子黑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才这么说。
“远?”黄濑想了想,“其实坐飞机还行,然后火车,跟国内的火车不一样,特漂亮特有感觉,文艺范儿!路上觉得累,真到了看见极地风光之后肯定会觉得一切都值了。”大概是觉得发现了黑子感兴趣的话题,他一说起来就又刹不住了,内心满盈盈的全都是对眼前人的迷恋,就像他自己说的,路上会觉得风景美,时不时担心自己回国之后又后悔起来,但直到站在黑子面前又觉得完全不是那回事,只要跟他在一起,路上累死都值了。那种感觉没有思念过、没有爱过根本无从体味。他又道,“荷兰!荷兰怎么样,不远啊,阿姆斯特丹,你肯定喜欢,对吧?我看你们搞艺术的搞画画的,那地方都快成圣地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但黑子眼睛还是亮了亮。
“行吧,那就阿姆斯特丹,想去随时去。不过顺道儿也就把北欧去了,真不是骗你,特别好,特别适合你。”
“是特别适合——最主要的是妞儿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紫原挂过来了,那么大个头扑在黑子后背上,即使没怎么用力,也把黑子扑了一个踉跄。“个个儿的蓝眼睛白皮肤长腿大高个儿,风情万种啊。怎么着?想把我们小黑仔拐国外去啊?去国外也好,不是吹的,妞儿特带劲!”他本来说话就慢,这会儿说到女人了反而有种慵懒的性感在尾音里头。
“带劲你大爷。”黄濑白了他一眼,又从车里拿了一瓶水出来,拧开盖子喝,喝到一半想起来什么,“美女不感兴趣。”
“那帅哥呢?”紫原邪笑着问道。
“去意大利啊,德国,英国——诶我说你怎么这么闲呢,我儿子呢?”
“正是为了你儿子而来。”紫原说着指了指拴在展区口挺远地方的二号,幸灾乐祸道,“拉屎了,在路中间,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结果黄濑二话没说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小跑着就过去了。黑子从车里又拿了一瓶水跟他后头。
他看黄濑用纸垫着手,先拾起来半坨狗粑粑,小心翼翼地兜着扔到路边儿的垃圾箱,又跑回来重复着弄了剩下的半坨(拉太多了)。二号就蹲在一旁歪头歪脑地看着,被黑子温柔地抚摸头顶,特惬意,尤其是眼里那股无辜劲儿!完事之后黑子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刚喝完忽然想起来什么,脸有点红,对黄濑道,“洗洗手?”他是不好意思这瓶口自己才用过,早知道先给黄濑洗手自己再喝。
黄濑赶紧伸出手接着,就怕黑子后悔,两个人一直这样说话多少都带着点客套,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挺尴尬。他忙不迭地催他,“你倒你倒。”说着又弯下腰往后站了站。水从倾斜的瓶口里流出来一根毛线那样粗细的,手心盛满了他就掬在脸上揉了揉,那间隙他只够看得见黑子的下巴,线条柔和,修得很干净,没什么胡茬,看起来非常温柔。
还没回过神,后头有人叫:“2A和3A区展板该撤了学长你来不来?”他俩转身一看,有个学弟正朝这边过来,身后竟然跟着赤司,逆光根本看不清他正面的脸色和表情。
黑子急忙往后招了招手,回身对黄濑道,“我过去看看。”等黄濑一点头,他立即就跟随那学弟慢走着离去了。黄濑这时候隐约听见赤司说什么“你什么想法啊?”,过一会儿又问,“好歹跟以前不一样了,悠着点儿。”三个人都背对着他。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夕阳跟个蛋黄似的往玫瑰色云海里沉。
原来这就回来了。这次是真的,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发呆的时候漫无边际地想象,脚下是春泥与柏油路,路边是青葱的草色和一张张陌生的亚洲脸庞。他一手牵着狗一手推单车正要走,两个女孩子慢慢走过来说,“狗狗真漂亮。”
黄濑笑了笑。
“哎,你是不是电影明星?”其中一个女孩子打扮得利落,说话也利落。
“你说说看我叫什么。”黄濑表情没变。
“啊?——我忘了,也不是忘了,一时想不起来,就觉得你像很多人,但又觉得不是。是不是演过电影啊……”一边说一边想,末了还自己补充:“肯定演过吧……”
另一个长的很温婉的女孩子躲到她身后捂着嘴笑。这样一个雨水充沛的季节两个人竟然都穿着裙子,下面是长袜,露出一截大腿。白花花的挺晃人眼睛。
“演过,你猜猜。”黄濑说。
“那这样吧帅哥。”俩姑娘显然也不是冲着猜电影来的,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两个选择二选一,跟我们一起吃顿饭或者给我们你电话号码呗。”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啊。黄濑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们俩来看展的吧?”
“对啊。”
“那展出主办方知道是谁么?”
“黑子,黑子哲也。”两个女生面面相觑,“问这干嘛。”
“嗯,黑子哲也,……我男朋友。”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和满足,特自豪、特真实似的。
两个女孩子就这么愣着,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
“……黑子、黑子哲也男的吧?”利落的女生扭头问,一边问还一边回头看,仿佛这一眼就能瞧见黑子从展馆里走出来给她证明一样。“废话啊我学长,全校都知道。”温婉的女生点了点头。
没等黄濑再解释,就听见那温婉的女孩子半笑不笑地说道,“帅哥哪有你这样拒绝人的,现在的男生为了麻烦都开始扮基佬了,真没节操没下限,我们就是要你个电话又不会吃了你。”说着像是帮黄濑开脱似的笑起来,带着大度的意思,“你编排谁不好非编排黑子学长,人家跟女朋友好着呢都要订婚了谁不知道啊。”
所谓如遭雷击大概也不过如此了——黄濑呆在原地很长时间。就连女生催他要电话,他都没了思维,只快速地从嘴里报了一串数字出来,还有模有样的,其实都是下意识的,那是黑子的旧电话号码,三年以前就换了但他打算回来之前都一直不知道。在国外从没打过但背的比自己名字还要熟。
那两个女生也不知道听清没,反正模样像是得了号码,兴高采烈地就走了,大概觉得骚扰黄濑时间挺长,也没好意思核实,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黄濑,对着他笑。
黄濑浑身都是麻木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又累又重,恨不得下一秒就软在地上。他牵着狗推着车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问问黑子?或者那两个姑娘开玩笑呢,从不相干的人,尤其是女人嘴里说出来,真实性多少值得质疑。
他拐了个弯,打算先回家。平静平静之后再旁敲侧击问问别人——如果是真的,好歹从别人嘴里听见不会那么具有伤害性。
黄濑晚上忍不住给黑子去了很多通电话,但打了好几次也一直说“暂时无法接通”,说得他心里很烦。他反复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是饭点儿,可能有重要的事情在身或者要陪重要的人物,这么一想也释然了。
他牵着二号走在回忆渐渐陌生的小区里,太久不来有很多路、很多标志性的转角都在脑海中模糊了。二号在前面把鼻子贴在地面上来回闻,它走得很快,就像是个移动的地雷探测器一般,绳子绷得很紧。此时此刻天色全暗,路灯把地面照的很清,夜色温柔,风也不冷。
国内的房子很久没打扫,里面根本不方便住人,他晚上临时买了些东西就投靠进了紫原家。紫原的父母最近都在外地,家里空空的没有长辈看管,正好无所顾忌。他还记得自己坐在紫原的沙发上忐忑地给赤司打电话。
“小黑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赤司听起来也一头雾水。
黄濑深呼吸几次之后问,“就是未婚妻的事情。”他又在内里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否则根本无法干脆地说出来,这件事不能细想,细想的话总觉得像是背叛之后的反背叛,明明自己才是最该收到谴责的那个人,可一旦真正报应来袭的时候又觉得太沉重以至于难以接受。他稳了很久才让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颤抖。“我是说,小黑子有了未婚妻?”
“哦,那个啊……”没想到赤司的态度马上就显得心不在焉了。这是在暗示这事情已经普天下皆知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像个傻子似的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黄濑只觉得火大。
赤司叹了口气,反问他:“我没说?”
“没说。”他很笃定。
“哦,那就是忘了。”
——竟然忘了……他简直恨不得把手机摔出十几米远。“什么叫忘了?!”……但真正发起火来又后悔,明明错的人不是赤司——别说赤司没告诉他,就算他出国之后赤司再也不跟他联络也是合情合理,相比起这种情况,显然这已经是赤司对他有天大的恩泽了。
果然赤司对他这句话压根就没打算回应,听声音是在那边悠闲地抽烟。黄濑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尖儿,不自在地说道,“刚刚是我语气太冲了。”
“……嗯。”依旧心不在焉的。
“你别往心里去。”言下之意是今后黑子那边儿有什么消息还请多多提点。
“嗯……五条。”
五条?
“别——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他碰了,这不算。”赤司那边儿有点骚乱,然后有听到他镇定无比的声音,离话筒有点远,“二饼。二饼该你起了,叶山。”
黄濑的脸黑得像是锅底,再蠢也该明白了。
他咬着牙静静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赤司太专心还是牌局太激烈,以至于一直都忘了说话,也忘了挂电话。直到——“胡?!谁允许你胡的?给老子放下……”然后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问,“凉太你刚刚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成不成?黄濑简直要气笑了。
但显然赤司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在电话上,“诶哲也你过去看看玲央姐是不是诈和,牌我都算好了的根本不可能是这时候和——啊黄濑你没事了吧那就这样。”挂的无比干脆。
挂线了快半分钟他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低着头呆看手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他不是恨赤司根本一开始就没告诉他黑子也在他那里打牌,他是恨黑子有空跟赤司打牌竟然没空接他的电话!他苦口婆心地打了这么久简直是给自己找气受!
他想来想去给黑子留了言:“我等你电话。”没发出去就删掉了,重新写:“给你打没打通,有空回复我一下。”
黄濑现在是被二号牵着往前走,根本没心思看路。然而”黑子的未婚妻“这件事于他来说太惊悚,实在忍不住想要在第一时间搞明白。手机通讯录是今天下午刚刚更新过的,青峰大辉这个名字挨着赤司不远下面。这个人肯定是知道的,但让他拉下脸去问……还不如让他去死。
可是——
这么想着还是给青峰去了一条短信。实在是豁出去了。发出后觉得奇蠢无比。“在吗?”
没一会儿,果然:“不在。”
黄濑忍了半天,“我是黄濑。想问一下你关于小黑子女朋友的事情,他是不是快订婚了?”这大概非常客气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青峰说:“不知道,去死吧。”唯一的优点是回复速度相当快。
……
对黄濑来讲,四面碰壁最能形容他的心情。紫原也许知道得不少,但他太擅长打太极,有时候不想说的事情绕来绕去没人能绕得过他。而且不难看出自从他走了之后紫原和黑子走得很近,今天站在黑子身边的那个神态也表明了紫原私下的立场,那表情就是在说:你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起风了,一时间夜凉如水。
白天以为只要回来了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但没想到这种想法还是太天真。黄濑心底里明白三年之前黑子心里一直觉得他不成熟,没长大,但黑子不会知道的是他这样一个男人在心有所属之后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诚然自私,诚然可怕。即便在国外也是如此:一边眼看着面前的路是无法回头,一边又狠心地想黑子会如何,是不是从今往后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实在太卑鄙了,但又无法挣脱,这是梦靥一般的折磨。
黄濑决定谁也不去电话了。在国外的时候赤司说:“你就是自作自受。”真的是自作自受。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号领着他走到了僻静的地方,不闻人声,太安静了只能听到二号鼻子贴着地面发出出的气息声响,四周都是树影和花木,在寂寥的春夜里如同他的神经一般,显得异常沧桑脆弱,没有丝毫生机。这里的街灯是昏暗的,空气也是潮湿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和黑子最开始熟悉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更寒冷的、更决绝的,但周身都是黑子温柔暖和的气息,现在想来竟然觉得非常神圣,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犹在耳边,还有过道走廊里并不嘈杂的人声,他们依偎在一起不说话,但内里却又像是说了很多,促膝长谈。
那之后青蟹在心里的味道淡了,可麻辣鸡翅的味道却镶嵌进来,穿过心脏直接镶嵌在了骨头上,很疼,就连时间也消磨不掉。
他现在像是长途跋涉走了很久之后回到原点,大声呐喊:我在这里了!黑子却不再回头。这才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时间一过,哪里还有原点可言,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号忽然站定吠了起来,眼神凶狠霸道,他循着方向看过去,却是一大片阴影,似乎是窜过去一只猫,速度太快而辨不清花纹和颜色。他忽然想起在国外的日子,有几次二号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溜出去玩,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他沿着深深的街道在大雪中漫行,边四顾边大声高呼它的名字,声音被撕裂在狂风里像是流了泪一般,他心里没有担心,只有愤怒——说不清道不明,但似乎出来到异国他乡之后,二号是身上唯一有黑子影子的东西,他要把灵魂系在上面。茫然若失地停下看着掌心,纹路模糊。他又望了望前方的路,漆黑得犹如整个世界都被沉默包裹了起来。夜色寂寥,停下来不冷,行动起来就感受到风。
黄濑心如沉雾。
晚上跟紫原挤在同一张床上,免不了还是要问的。问来问去紫原只是沉声说“不知道”、“不清楚”、“不认得”,但又不否认。“人家是一个圈儿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见过几次,跟小黑仔打听,但你也知道,我俩又不是过命的交情,人家犯不着把女朋友的事儿掏心掏肺全告诉我——又不是我女朋友,我问多了也不好意思,说得跟抢人媳妇似的。”
“那你怎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他还埋怨。
“告诉你什么?我怎么告诉你?——再说了关你屁事。”紫原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副什么都懒得交代的模样,“我以为你是回来耀武扬威的,带个外国妞,领着混血娃,牛逼大发啊。”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
他们都把头埋进枕头里不说话,安静了一阵。
正僵持的时候黄濑的手机响了,紫原咕哝了一句:“你就不能关了……烦……”他没理,急急忙忙坐起来看手机,是黑子的短信。匆匆打开看,长长的一条,他立即聚精会神起来,但内容却让他一下子犹如坠入深渊:“我赤司。”这是开头的三个字。
偏偏这时候紫原也转过身来对他道,“哦,人好像是小赤介绍的,你有空问我不如问他,他肯定比谁都清楚。”
黄濑不自觉地咽了一下接着往下看:“不用打过来,哲也在我这睡了,不方便接。你那会儿是问未婚妻是吧?事儿还没定呢,说不准,但也八九不离十。刚才打牌两个人在这呢,不过那会儿实在忙,没空。睡了,有事明天再说。不回。”
他实在都不知道现在表情要用什么,心脏该放在哪里。这条短信连标点都那么伤人。——刚才打牌也在?虽说确实是除了赤司的声音比较明显,而黑子打牌……想想也知道根本就不会出声音,另一个,好像是叶山,是个男生他知道,但确实又在中途听到“玲央姐”之类的字眼——赤司都要叫姐……他有点不寒而栗。
黄濑就这样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没过一会儿紫原像是吓了一跳,赶紧半坐起来开床头灯,黄濑的视线刚好就落在床头处,那里安静地放着一柄刮刀,上面还有残余的红紫色颜料,已经干硬了。
紫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神经了这是?”
他把紫原的手拍开,兀自躺了下去,脑袋摔在枕头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紫原呼了一口气,复关掉灯,也躺了下来,“没事就睡吧。”像是哄孩子。
“小黑子经常来你这?”黄濑问。
“也没经常,来过几次,教我画画的,我工作上多懂一点有好处。”虽说解释的不多,但好歹没刚刚那么生硬的语气了。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道,“……你知道吗?我跟家里都打点好了。”
紫原一开始没动静,后来吃了一惊,卷着被子就半起身地朝他看:“什么意思!”
黄濑疲惫地点了点头,“就是那个意思。”他道。
“啊?……”紫原像是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那、那阿姨——阿姨什么态度?”又好像是嫌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不够清楚,“我是说,你爹没锤死你?”
黄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是锤死我了这会儿躺你床上的是你含笑九泉的二舅姥爷?”
“别臭贫!说正经的!”紫原一巴掌狠拍在他腰上,连人都坐直了。
但角色好像反过来了似的,黄濑对此缄口不言。被紫原问急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道,“就是那样,该说的说了,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了,没说具体是谁,就说我喜欢男人。挨了几顿打,跑到北欧躲了一阵子,再回来就接受了。”几句话简简单单,但其中难以言喻的艰辛和难过都被掩藏在了酸涩的语气里。
紫原沉默了一会儿。他怎么就忘了,在这件事上其实谁都不容易。
“我就是想他,非常想。”黄濑说。
“根本忘不了。其实在外面很不开心,从来都没有高兴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没心没肺的,也许不止是他,黑子,赤司,都是这么以为的。就连紫原也是。
“你不知道我回来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你不知道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一个人,我有多高兴……”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有多喜欢他。”有多爱他。
可是,“他快结婚了……他就快要结婚了……”
紫原叹了口气扶住黄濑颤抖的肩。“行了,别哭了。多大了还哭,是不是爷们。”他根本想不出安慰的话来,也无法像平常那样照着他脑袋给一拳。
黄濑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手里还紧紧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遮住眼睛。但声音完全哽咽了,根本就听不清说得是什么,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倾诉和宣泄。
-TBC-
虽然打的是TBC
但是后面是没有了的
以及,尾声是时隔一年之后写的 风格可能稍微有点不同
一开始写《青蟹》情太重了 现在再写心太重了
时过境迁,有些感情有些事都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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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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