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11、真实恋爱

　　１１真实恋爱
　　至少经历一次失恋，出一次麻疹，或者生一个小孩，才算完整的人生。
　　——————————海流·七季（注）
　　尤安喜欢海流先生的国家，她没想过这两者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可以完全平等，议长海流有魅力，是代表这国家所提倡“强大、温柔、美”的典型，而这国家的魅力，也因海流先生的存在变得闪闪发光。尤其在这寒冷的季节，享受长达一个半月的假期，真是再美好不过了，仿佛是为了犒劳辛苦工作一年的人们，自然界也适当使用闪亮积雪装点世界，变化无穷的银色粉雪在这期间从未消失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那一点点露在空气中的，隐约的三色屋顶就像人类努力培育的花朵，只是小小的一块儿，却坚定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有很多次，尤安沉醉于细小处的感动而产生永远不要离开的想法。对此，修格未置可否，当她开口要求，他只是微笑，然后回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参观遗迹，反复为大神殿作画，雕刻在墙壁上的五十六面女神的脸，是他最爱的主题，他看它们、画它们、赞美它们，其痴迷程度决不逊色于陷入苦恋的少年人。然而当他放下工作，却又能迅速恢复正常，他仿佛有另一颗心，当它敞开，就能立刻置身自我感动的世界，独立于繁琐的现实，尽情享受幸福的瞬间。
　　尤安很羡慕修格，他的画也很美，即使如此，他仍然会偶尔和林船长大醉一场。这种男人的友谊，尤安不理解，林赞特也不理解，他不能忍受的理由比尤安更充分，他必须负责善后，在寒冷的冬天，这工作真让人厌恶。尤安勉强尝试过一次——喝醉和打扫两者皆是，但因种种原因，分开进行——打扫的隔天她就发烧倒下，修格在这期间不曾停止绘画的工作，他拜托林赞特照顾她，那种放心随意的态度，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不过尤安一点不幻想林赞特对她有好感，假始有，也在听到他随意批评她内衣样式的时候完全毁灭了。林赞特很勤劳地帮忙做年终大扫除，所有他认为肮脏的东西都不放过，其间他时常来喂水给尤安，直到自己生病，尤安才察觉这国家唯一让人不能安心的地方。这国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医疗机构，因为宗教信仰是“凡来自这片大地上的生物，都将再次返回地上”这种有着“轮回”意念的东西，所以对于生老病死的看法要比其他大陆或者其他任何国家都来得洒脱。
　　“软弱的人，一生病就会死掉。”林赞特冷酷的嘴脸在此刻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喂给尤安的水是冰水，食物是苦得要命的稀饭，“如果不想弄脏内衣、床单的丑态被我看到，那就请快点好起来，至少能自己爬到厕所去解决生理问题。”
　　尤安陷入到比面对来自皇帝、皇妃、皇太子三重压力还要恐怖的危机，幸好她病弱，没精力思考更多，否则一定会再度哭诉命运不公，修格竟然忍心将她交给这样一个可怕的家伙。事实上她还是哭了，昏睡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含混地叫着维提克歌中角色的名字。
　　“别……丢下……丢下我……ＨＡＲＵ……ＫＩＮＧ……”
　　等到恢复一点点意识，尤安将梦中片断出现的画面忘了，她睁开眼，天昏地暗，过了一阵，其他身体功能才慢慢找回来，身体几乎泡在自己的汗水里，发出奇怪味道的床单，不知何时散落的被子，还有林赞特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脸，但是这样才是人类活着的感觉。如此想着，突然流出了泪水。
　　林赞特毫不客气地继续喂尤安吃苦得要命的稀饭，然后，无视她的痛苦，回去继续打扫，虽然很想说，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暂且不能入睡时，能够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不管对方是否有心为你做什么，都会格外安心，但这情况显然不适用于尤安。
　　“大姐，你这么无能，又不懂得服侍丈夫，不怕被抛弃吗？”
　　应该是很朦胧地，林赞特主动开口问话。尤安忘了究竟是谁开始的话题，不过过了几十年之后，仍然是愚蠢得让人想掐死自己的话题呢。
　　“和你无关。”那个时候，不，是每当软弱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总是些老套的东西，比如亲人的脸，因为缺乏美化现实的忍耐力，不免痛恨留在记忆中的都是虚伪的笑脸，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自己，也做不到什么时候都保持坦白。
　　“那至少说说看，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嫁掉自己的呢？”林赞特的坦白就像是带七层锋面的刀子，在流血的时候，不很痛却格外清醒起来。
　　尤安对自己说清醒什么的都是幻觉，她才不会对一个缺少表情、说话恶毒、爱做家事的少年说出婚姻的秘密，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修格，她听到自己傻笑的声音，“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讨厌修格？”
　　“因为他一把年纪了还娶一个怎么看都不象妻子的年轻女人，大概吧。”林赞特来到床前，居高临下，在尤安高热扭曲的视线里，俨然也是一个大有可为的美青年。“不过，不会是为了什么愚蠢的爱吧，不然他怎么会把你丢给我。”
　　尤安不想对他有好感，被他照顾是不得已的事，因为生病而失败，更是不可饶恕，她笑得呼吸困难，但声音却仿佛也感染融化般的能力，“好难受，穿成这样，帮我换掉，林赞特……”她看不见林赞特的脸，眼前是混乱的再度袭来的粉红色睡眠，“不能碰我，我还没决定，不，我自己也没有权力，嘿嘿，我不属于任何人，别碰我喔，林赞特。”
　　那种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更像是引诱的说法，林赞特究竟是什么反应，会产生何种想法，尤安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加重，烧得一塌糊涂，等到再度恢复到能下地走路，已经错过年关所有重要活动，修格的工作也因此拖延，他大概还是不很习惯亲自照顾她，不过尤安的病情确实到了无法自理的地步，有些实在无法逃避的工作，他这个看来还算亲切的丈夫也只能承担下来。
　　“如果一直这样做，我也很为难啊。”尤安在恍惚中，仿佛听到修格包含着痛苦以及喜悦的叹息声，“如果被知道的话，不是被怨恨这么简单吧，真为难啊，狡猾的女神。”
　　确实是病迷糊了，感到有视线看着自己，让赤裸身体变得更热的视线，纵然如此，尤安的心里丝毫没有羞愧或者愤怒的感觉，不知是因为接近了死亡，还是对于自己从未如此充满自信，每当那种恍惚的叹息声穿透雾气弥漫的意识深处直达心底，唤起的只有更激烈、更有犯罪意念的欲望。就这样看着吧，烦恼吧，继续深入的碰触吧！就是这样才能在再次见到维提克时，傲慢地笑着对他宣告，比起纯洁清涩的魅力，被偷偷品尝过的才是更有美味保证的果实吧！
　　意外的是在浴室里醒来，面前的人却是海流先生的夫人柯莉塔，尤安感到失落，虚荣心在一瞬间被践踏得尸骨无存，忍不住猜想在柯莉塔夫人的微笑中，有多少是在猜疑她那可笑的婚姻关系，正如林赞特不留情面地逼迫，那种存在于眼神与微笑之间的猜疑，一样有着令人发疯的能力。
　　柯莉塔夫人冷静地告诉尤安，修格为了照顾她，过度辛劳，已经被强制卧床休息。夫人的口气里略带一点责怪，和年轻人相比，年长者一旦病倒，可是更加危险呢。
　　对此，尤安的震惊更大于其他，她无法不想到死亡，修格比她更接近死亡，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如果是在帝国，她对未来没有多少选择权，但此刻身在异国他乡，虽然自私，她不禁想若是修格立刻死去，她便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姐，露出可怕的表情了。”打断尤安思考的又是林赞特，他进来负责抱她出去，虽然语气、说话方式甚至内容都和之前没有两样，不过一想到这个人也可能曾看到过自己的身体，尤安还是不自然起来。
　　林赞特不再说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他们意识到彼此的不同，当然也有宝贵的相同之处——再亲近些，他们都会受不了。
　　修格比想象中健康得多，一个礼拜后他又能跑去和林船长喝酒，这一次尤安也加入进去，为的是体验一次畅快淋漓的感觉。因为酒量太差，几乎是从头醉倒结束，最后还要借宿在林赞特家，尤安唯一的记忆是名为“霜露”的酒几乎和林赞特煮的稀饭一样苦，一旦通过咽喉，苦味就变成火烧的感觉，不仅摧毁内脏还吞噬掉所有感觉。
　　不管之前怎么不信“饮酒乃是男人建立友谊最正统有效的方法”这种说法，这次醉酒的效果确实出乎尤安所料，在不知是早上还是晚上的昏暗房间里，修格和林船长一起叫醒她，林赞特并不在场，她看着眼神闪亮的两个老男人，觉得自己正像是闯入狐狸和獾秘密聚会的兔子，然而他们只是诚恳地低头拜托她照顾赞特，在未来登上权力最高阶段之后，一定要想着帮助赞特在自己应有的地位上站稳脚跟。他们异口同声地昏话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涉入一件不得了的大秘密中，她不肯答应他们，他们竟然抱头痛哭，哀哭赞特将要被送到扭曲变态的世界去战斗了。
　　尤安一片混乱，直到一道光亮刺破暧昧昏暗，林赞特开门进来请他们小声点，不要惊扰邻居。然而老头子们哭闹的武器仍然继续发威，在他们什么也不肯透露，却又不断纠缠，并且不准林赞特离开的混乱场面下，尤安不得已顺从了他们。
　　“如果他能懂得必要的礼节，而我又得到足够力量，我会照应他的。”这句话，几乎就是玩笑的这句话，却令两个老人立刻收起了哭闹，转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林赞特。
　　林赞特的回答完全是敷衍，“如果她得到足够力量，又肯照应我，我会考虑去学会必要礼节啦。”可是在他眼中却有一种被深深伤害的黯然，尤安不想了解这其中的秘密，他却不肯放过她，两个老人还没完全睡去，他就强拉她去隔壁的房间。
　　“我不要你的照应，尤其是那种来路不明的力量！”
　　“没关系，就算来路不明，只要是能压制住无知者的力量，我也不会错过的！”
　　“为了得到权势，背叛自己的丈夫也可以吗？”
　　“你也说过不是为了愚蠢的爱啊！既然是这样的夫妻关系，说背叛什么的，不是太可笑了吗？”
　　任性的争吵，强硬的宣告，不顾后果的对立，都是只有在那遥远的异乡，以及还太过年轻的时候才会做得出的行为。几乎在行为后的第一瞬间就感到后悔，对于彼此来说，都是一样的吧。
　　尤安抬头看他，他正低头吻她，那一吻正如解开封印的宣告，和他们攻击的言词一起，为未来做出了无比清晰的预言。
　　然而，林赞特却说，“我不后悔。”

　　注：海流先生，共和国议长，全能素质持有者，源星若口中的怪物……没有失恋经历，也没有出过麻疹，倒是和比自己年长五岁（以上）的夫人柯莉塔生了好几个孩子。所以这句话的可信度……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