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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我已不记得逃亡有多少天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但不敢松懈一丝一毫。因为,我背负着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那使命就在我怀中贴身的衣袋里。那是一本名册,册中有近五百人的名字,包括有我的。我们这个组织存在四十多年来,这一次开始遭受了官府大规模的捕杀,官府千方百计想得到这本名册,按册索人,将我们一网打尽。为了这本名册,我们已牺牲了二十多个兄弟。
      如今名册在我手里,我要找到一个叫断刀的组织中的兄弟,把名册交给他。但我不认识断刀,一次也未曾与他会过面。
      在一条山溪边停下来,我下了马,俯身捧水喝。喝了几口水,忽然肺里火烧一般,我剧咳起来,气也喘不上来,咳得喉管撕裂般的疼痛。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蜷缩着身子跪在溪边,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支撑在水里的石块上,但剧咳仍不能停止。
      ——从逃亡前几日开始,我就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是大当家最信任的心腹死士,半年来我们的组织屡遭重创,大当家奔忙辛劳,呕心沥血,仅几个月时间就几乎白掉一半的头发。我身体的一点小恙,怎么敢宣之于口?怎么能让大当家在这样时候再多添哪怕是一丝的烦恼?——大当家常常对我喟叹着说:“虎头,这儿的人最能沉得住气的就是你了,你时时刻刻都像一块沉在水底的古墨一样安稳平静,不动声色。如果哪天有连你也不能稳下神来的时候,多半也就是我们这组织将灭亡的时候了。”大当家还说:“外边时局纷乱张惶,每次从外边回来,一眼看见你冷静如恒的样子,我的心也定下一分,觉得能把局面撑下去。”然而大当家还是死了。临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大当家的手掌像一片枯叶,搭在我的手背上,他注视着我的两眼,微弱地说:“虎头,我很高兴你没为我哭。如果你哭,我也就不能放心将这个重任交给你。”大当家断气后,我把名册揣进怀里,就这样上了路。尽管我心里的一处角落有泪水在流,但从始至终,我的眼眶干涸得像千年的冰石。
      咳到最剧烈的时候,几点又烫又咸的小水珠从我喉管里迸出来,有一颗落在我的舌尖上,腥。我睁开眼,看见溪水里有一缕血丝被水流曳成细微欲绝的红线,向下流冲去了。
      我在咯血。
      我喘息着想,我活不长了。我的生命就像一支火把,已经将最热烈的火焰给大当家的事业照了亮,如今已燃得将到尽头,不知会在哪一刻突然熄灭掉。
      但我必须完成我肩负着的使命。大当家对我信任如此,我须以命来回报大当家对我的信任!
      我站起身来,上了马,驰出山谷。
      到了一个叫夕阳里的小镇时,已近下午。坐骑在街道上放慢了脚步。我见一边墙上贴着几张通缉布告,其中一张写着:“要犯虎头,男,年二十四岁,额有刀痕,直入眉骨……该犯凶悍殊常,杀戮狠绝,有能活捉者赏银五千两,获其尸首者赏银二千两,见其行止而报官者赏银五百两……”旁边画着我的画像,不是很像。我浏览了一遍,漠然策马走过去。
      前面行人忽然一阵骚动,纷纷往街道两边退开。原来是一队官差押了十余名扛枷带锁的犯人走了过来。我勒马退至一家店铺的房檐下,压低了头上的竹笠。犯人们踉跄地被鞭打着从我面前走过,我知道他们都是我们组织里的兄弟,不幸被擒。看着一张张带血的面孔,我的心像被一副利牙紧紧咬着。
      然而我不能出手相救。身上的名册系着几百人的性命,孰大孰小,我能分得清楚。目前我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这本名册的。我不可以轻举妄动。
      于是我只漠然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干兄弟被押过了眼前。
      一个黑衣官差走在队列最后,那是一个年轻而精悍的汉子,狭长锐利的双眼。在走过我面前时,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唤了一声:“虎头!”
      我的心轻微地一震,但连目光也没波动一下。我抓着马缰的手稳定得像一块磐石,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
      黑衣官差的双眉一蹙即开,掉过头走了。走得三五步,又倏然回头望我一眼。我仍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连眼角也不向他扫一下。他回头快步跟上了前边的队伍,走远了。
      我呛咳起来,咳得在马背上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咳得几乎窒息。当剧咳停止,我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手掌,掌心里斑斑点点的尽是温热的血粒。我抓紧了拳头,带转马匹,向小镇外驰去。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苍凉地想。
      在旷野里走着,夕阳血一样的光芒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漫无际涯的火海里。
      身后有马蹄声迅速向我逐来。我警惕地竖耳聆听,听出仅有一匹马,但马上人身上有锋利迫人的剑气!
      那马瞬间赶到了我身后,我听到有兵器掠起的风声,但那方向有异——
      我立时强制住自己出手的念头。
      那匹马与我擦身而过,一叶薄薄的剑掠过我的头顶,削开了我头上的竹笠,我的头发被风激得飞扬起来,再纷乱地垂落在脸庞边,一缕散发披在额角,遮住了我眉骨上的刀痕。
      那乘客在我跟前勒住了马,回过头来,锐利的眼盯在我脸上。是那个黑衣官差。
      我平静地停住马,与他对视了片刻。
      黑衣官差皱了皱眉,一反手将剑插入鞘中,看一眼滚落在地的竹笠,向我微一颔首,说道:“客人,对不住了。”
      我淡淡地说:“不客气,差爷。”
      我抖了抖马缰,马迈步前行,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黑衣官差忽然又道:“虎头。”
      我漠然地转向他盯紧我的眼光,平静地说:“差爷,你认错人了。”
      马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默默驻马站着,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奇异地看上去像是两把交错的黑色的剑。
      然而他没有再追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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