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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挥剑无心 ...

  •   三十二
      梦,终究是会醒的,紫枢做过那么多梦,唯有这一次醒得从容。就像已经沉到水底,看着水面上浮动的阳光,被水托着缓缓地上浮,身边游过成群的小鱼,掠过一张一弛的水母,将珊瑚海石抛在身后,想象着水面上是怎样的情景,然后终于接触到空气,一切便明朗了起来。而回望水中的一切,发现它静静地斑斓在那里,却是看不清到底如何了。
      她抬手捂住额头,沐浴着月华如练,叹了口气,连续多少天做这个梦了?每次醒来,心底……都空落落的。摇了摇头,她脚尖一点,飞身跃到了剑冢最高处。
      叶英不在剑冢,他好多天前就去了剑庐,具体多少天她不记得了,总之还是她亲眼目送他进去的。她不喜欢剑炉,因为她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炉火灼烧的那种疼痛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新生的疼痛尤甚于被折断时。紫枢很少喊疼,或许就是因为有意识后领受到的便是最为痛苦的痛苦,以后再遇到疼痛都觉得无所谓了。
      紫枢俯瞰着周遭,隐约便能见到剑庐那边的火光映红了一方天空。她静静地想着,也不知道他铸得如何了,以山髓晶石铸成的掌中剑若是能成功出炉,那必定是出鞘动河山。她望着那方,突然看到有一个移动的物事从那边朝她这个方向缓缓移动。紫枢眯起眼睛,那是……机关鸟?她想到了离开一个多月的某人。
      鸟儿扑打着翅膀朝她飞来,紫枢伸手将它捉住,一看,果然是陆待晴的作品。鸟儿还在拍翅膀,紫枢捏了捏它的脑袋,它便安静下来。它的爪子里抓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笛子,竟是玉石所制。紫枢拿过笛子,又打开它的肚子取出里面捎带的信件——原来这笛子是他送给紫枢的中秋礼物,信中详细记叙了他到底是如何历经千辛万苦、忍受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惨无人道的打击取笑才制作出来。紫枢看完甚至都能想象他摇头摆尾地求表扬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笑。除了这个,还有一盒香是给叶英的,没说名字,只介绍功能是有助安眠。她打开盖子闻了闻,沁人心脾。想着小家伙也有心了,她去找了两块萤石雕了两只小猫,串在一起用绳子编了个花样,挂在鸟儿的脖子上就让它带回陆待晴那里去了。
      做完这些差不多也近天明,紫枢看着鸟儿隐没在朝霞里,摸着手中的笛子,觉得有点可惜——她根本不会吹。但是这么美的东西自然是要好好收起来的,紫枢便将它同剑身放到了一处,而看到套着崭新而华丽的剑鞘的紫枢剑,她却忍不住面露忧色。
      将剑抽出来,古旧的剑身不复当初风采,剑身只余下一半不说,剑锋上有细小的缺口,更有常人看不出的内部的裂纹。唯一的一道,也正因为它是唯一的一道,就像在纯白的雪地上踩出了一个黑色的脚印,实在是过于明显。一个东西一旦有了缺陷,就势必会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到那个东西的缺陷上。对于紫枢来说,剑身外部的裂纹无关紧要,糟糕的是这根从内部绽开的伤口。
      ……其实似乎也没这么严重,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个死嘛,她活了这么久,是人的七八倍,已经够了。她没什么心愿要了结,没什么牵挂放不下,也没有什么遗憾,就算立刻消失了也行——不行,至少得同叶英道个别。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这么宽慰了自己半天,紫枢的心情倒好转了些,她拿着笛子把玩着,一时兴起拿到嘴边呜啦啦地吹起来。笛子发出的婉转轻灵的声音虽然没成个调调,却依旧是优美的。紫枢感叹自己是不是在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她忍不住摩挲着温润的笛身,毫无根据地想起了梦里的一幕。那个人递给自己的灯上写了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提在灯笼上,明明是几个墨色的字,却仿佛也放着光。紫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虽然记不得那人模样,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而高兴,她所知道的唯一之事便是,这个梦很温暖,她喜欢。而这句话,想表达什么意思也便无所谓了。
      叶英回到剑冢看到的就是紫枢一个人坐在石榻上,捧着一件物事不明所以地笑。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眼波盈盈,眼角似乎开出了满树桃花,温柔得甚至可以滴出水来,简直不是她。他愣在门口,以为自己看错了,好半天回不过神。而叶大公子的发愣也只是面无表情,目光略涣散,不仔细看根本就注意不到发呆和思考的区别。正好紫枢也没有注意到他来了,最后还是叶英过去唤了她,她才抬起头:“剑铸好了?可称手?歇息了吗?”
      看到她旋即恢复了平日里略带冷淡的模样,叶英突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是遇上什么好事了而就此忽略了这份好奇之下的一点异样情绪。听到她问话,他也就答:“昨晚成的,太晚了就没过来。”说罢把手中的剑亮出来。
      与其说这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把匕首。没有柄,她记得当初她还特意画了些花纹和小构件,然而叶英通通舍弃了,只把它铸成适合手握的形状。剑身薄得近乎透明,因为是晶石打磨出,很轻,莹莹生辉,同时又因经历淬火等工序而质地坚硬,锋利无匹。
      紫枢伸手从叶英身上拈起一根头发,用掌中剑一触,黑发瞬间断开。她点点头:“是把好剑。”这便递还给他。
      叶英将它接过,纳入袖中:“你手中的这是?”
      紫枢把笛子拿到面前:“这个是你那陆师弟不远千里地捎来的,说是中秋礼物。你也有。”说罢从怀里取出了那个木盒,“安神的香。”
      “中秋也过去这么久了,亏得他有这份心思。”叶英接过安神香,目光却没有离开笛子。他一看那把笛子就知道是雪凤冰王笛,用白龙珠锻造而成。也是了,谁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处处是危险的昆仑山里伐青灵竹呢?
      “嗯,我也回了他件小礼物,萤石打造的挂件。本来我还想刻只兔子,谁想手不灵便,居然把耳朵削了,只得改成了猫。”紫枢微笑道,手里转动着那支笛子,看样子很是喜欢。
      叶英轻轻拿起紫枢编织的玉佩,回道:“你的手,是巧的。”
      紫枢一愣,旋即笑:“多谢夸奖。啊,对了,你想试试你的作品威力究竟如何吗?”
      叶英抬眸看向她。
      紫枢翘起嘴角,自信而意气风发的模样。她身上属于女子的那份柔媚本就藏得极深,紫枢的美更是完全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华美,她身上有一股天成的气魄,让人叹为观止,挪不开目光,而此刻她就那么笑着对他说:“不如与我一战?”
      紫枢约战,机会少之又少。叶英同她过招,大多数时间是因为她神志不清攻击他,他勉力与之迎战,一般都是以她突然倒下或是神智恢复后弃剑为结果。除却这种时候“霸王硬上弓”似的对战便是她偶尔在言语上指点指点,毕竟剑道一途,她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而今天她居然主动约战?叶英觉得这简直是天降惊喜,他正好也想试试自己铸的剑如何,当即点头答应。
      紫枢抽出紫枢剑,将它握紧了,做出了起势:“请赐教。”

      三十三
      叶英平日里的确是被虐得狠了,面对紫枢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如果稍微走神就一定会死”的感觉,这让他现在打得极为卖力和严肃,每一招每一式都使出全力,不留后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紫枢,也知道紫枢也不会放水,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留余地地打。
      藏剑武功的套路并不是很适合用掌中剑,然而叶英习剑的心境已经早早地达到道剑境界,这么些年感悟与磨砺,剑术一途已是如臻化境,只是缺少临阵应变,所以用何剑早已不是限制他的镣铐。
      紫枢回身挡下梅隐香,提剑横劈,叶英梦泉虎跑加一招御天,竟逆转了守势。紫枢并没大意,看准时机斜下一刺,叶英往左一让,剑刺了空,他蓄力下劈,紫枢上挑,两把剑撞到了一起。
      “嗡”的一声悠长的鸣响,好像是南屏晚钟的余韵,声波迅速地扩散开来,带着剑气破开周遭的空气,几乎营造出了一瞬的真空。而紫枢脸色一白,脸上隐隐有痛苦之色,握剑的手竟有了微微的颤抖。糟了……她能够感觉到,原本剑身里那个隐秘的裂缝裂得更深了。这样下去,剑会断的!她想立刻收剑,然而却已来不及。
      叶英心无旁骛,尽全力同她过招,见紫枢近乎密不透风的防守圈陡现破绽,自然没有放过。他发力前纵,借着惯性将紫枢逼得后退,掌中剑一挥……对撞之力显然不是他预料的一般,叶英微微诧异。而就在此时,只听清脆的一响,他的眼前飞过一块玄铁。
      什么?!
      哐当。
      嘭。
      两声清晰的响动之后,时间的流动好像停了下来。叶英保持着挥剑的姿势,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耳边除了他本人的呼吸声和在他耳边无限放大的他自己的心跳声之外,就没了任何响动。
      他觉得心脏好像被空气压缩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随后,禁锢被解开,他趔趄了一步,站定之后感到狂乱的心慌。
      紫枢剑,再次断了。
      紫枢重重地跌到地上,腰腹处血流如注。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都算是幽魂了,居然还能流血,紫枢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伤口处像是要结冰似的,她觉得好冷。伴随着天旋地转,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好、痛……在骨子里叫嚣的疼痛让她晕过去,然而却又是这番剧痛,短短一瞬又将她生生痛醒过来。剑身断裂对剑魂来说是无法弥补的伤害,也是最为直接的伤害。就如同她现在,受伤流血不说,脑袋疼得快要炸开——这是不稳的神识再次动荡,有消散的迹象。她拼尽全力去维持,却抵不过袭来的无力。
      “紫枢!”她隐约听到叶英在叫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他有些僵硬的表情。她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么又忘了,只要剑身没有被打成渣,她就不会消失。然而此刻她没空去安抚他,只能咬着牙努力地敛聚神思。
      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有好多模糊的影像一一掠过,是什么她无从分辨。现在的紫枢就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想从水里面脱身出来,却奈何毫无办法,只能原地扑腾。这种感觉很差,很差。紫枢皱着眉,拼命地动用一切力量去抑制身体的动荡,眸光有些涣散。叶英却看到仿佛有千万年的时光在她眼底飞速地流动,当真是一眼万年。
      紫枢的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一刻不停地交替。她睁着眼睛看着剑冢的顶,看着叶英跪在自己旁边,想帮她,又不敢碰她。紫枢知道他估计被她吓到了,她此刻很诡异地想笑,可惜的是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调动嘴角的肌肉。
      “呀……一……”她想叫他的名字,痛得话都说不清楚,想再说却咬着了舌头。
      叶英立刻凑过去:“紫枢你还好吗?我在听。”
      紫枢模糊地“嗯”了一声,痛极之后,身体开始麻木,困倦潮水般地涌来。她觉得感觉好多了,即便痛苦其实并没有减轻,只是她感觉不到。她深呼吸,让自己清醒些,颤抖着说:“这……不关你的事……”她低估了掌中剑,她没想到山髓晶石铸成的剑竟有如此威力,能将紫枢剑硬生生地劈断。而且,她也不该在明知紫枢剑有如此大的缺陷的情况下还拿着它同他对战。有多少英雄栽在“不了解”三个字上,都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她却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实在是可笑。
      她眨眨眼,发觉眼前愈发模糊了,叶英脸上的那个梅花胎记模糊成的红色她都看不到了。
      “剑……很好……你……也很好。”她感觉像是被放在沸腾的锅里,上上下下沉浮不定——好难受。随后眼前一黑,视觉消失了。
      “紫枢!”他又叫她。
      她努力地呼吸几下,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她听到的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紫枢抓紧了腰带,用尽全力说:“死……不了。”
      叶英似乎还在说什么,紫枢连开头都没听清就什么都听不到了。看不见,听不到,疼痛掩盖了其他的一切感觉。她忍受着突然从身体里爆发出的锥心刺骨的剧痛,漂浮在黑暗的漩涡里,每一秒都好长。为什么还不失去意识呢……紫枢浑浑噩噩地想着,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逐渐消失了,然而她却再清醒不过。
      为什么这次不睡过去?紫枢注视着悠悠虚空,安静地烦恼着。唉,不过这样也好,万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呢。这片她沉睡过的世界正在以极慢的速度逐渐崩碎,现在她看到的虚空已经不是以前的纯黑,而是有片片龟裂的纹路,透出些不祥的红色。——这就是剑身再度残破的影响么?
      她抬起左手,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一样直直地伸出去。她看着自己发青的指尖,心底一动。先前觉得没有心愿,也没有遗憾,现在一想还是有的。这一次去东海,一路的繁华让她对这个陌生的新朝产生了探求的渴望。她其实很想看看这歌舞升平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
      四百年前的天下是岌岌可危的,四处都是强邻,家国偏安都做不到,所有的外族人都垂涎中原这块宝地,不断地蚕食着她的国家。到最后弄丢了半壁江山,用了百年时间都没能收复那片土地。接连的混战让北方千里沃土变得贫瘠而血腥,少数民族政权林立,互相倾轧,互相攻讦,从十六国,到北朝。后来南方分裂,小国林立,烽烟终是笼罩了整个华夏大地上……不安,动荡,杀戮,一百多年前终于迎来了统一。叶英告诉紫枢,杨坚统一天下折断紫枢剑之后不过三十多年又是一场混战,而后便是唐,经历贞观之治后终于迎来了现在的开元之世。百年休养生息,这个国家终于恢复了生气。
      和平,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东西。她想亲眼见一见她曾守护过的家国河山,在这片大地上走一走,看看曾经的哀伤痛楚是不是终于消散了。如果她能醒过来,就这样做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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