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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秋风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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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叶英他看到紫枢缓缓地消失的时候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他斩断了紫枢剑?
没有人能从叶英那张绝世的脸上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或者该说他的心情根本没有一点起伏。他看着眼前紫枢几乎只剩三分之一的剑身,觉得此刻的感受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是紫枢吧,她没有怪他,也告诉他她不会死,他相信她的话,所以,他能当她累了去睡了。
他镇定地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捡起了残剑,又镇定地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断刃,再无比镇定地将它们放进剑鞘里,将剑放入剑匣。他静静地看着陷在柔软的丝绸里的紫枢剑,它那绝世名剑的风采还没有褪去,然而只有抽出之后才会发现它真的已经完全失去了用处。
一把断剑,几乎已经不配叫剑了。百兵之君沦为了庶民,而他的手将它往这个深渊再送了一程……那一刻他感觉到心脏处漫开了一点痛楚,他抬手放到胸前,觉得很难受。那种莫名的,像是又一层轻纱笼在了心头,然后它逐渐地收紧,再收紧,把整颗心全部死死地裹住。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他这个难受的时间,叶芳致的声音响得恰到好处:“大公子。”
叶英一回头,看到前来的人居然是叶芳致。估计是父亲那边有什么事,叶英示意他说。
叶芳致挺好奇这回大公子怎么不对着花发呆,改为对着剑匣发呆了,而那个剑匣他觉得好熟悉的模样。想问,然而觉得叶孟秋交待的事比较要紧:“师父有要紧事要说,要大公子你也一起过去。”
叶英点头应了,将剑匣放好,迈步往外走:“可知是何事?”
叶芳致正瞅着剑匣好奇得紧,听叶英一问迅速回头:“似乎是要新铸一批剑吧。”
叶英又是一点头,走了几步没听到他跟上来,回头一唤:“芳致。”
正打开剑匣的叶芳致被吓了一跳,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那么吓人,好像有冷冰冰的蛇顺着背脊往上爬,啧啧。他赶紧跟上叶英。为什么他觉得大公子刚刚的眼神特别可怕……还有,盒子里的剑是那把紫枢吧,他师父不是严禁任何人动紫枢剑么?!他偷偷瞄了一眼先他几步的叶英,觉得自己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叶孟秋所说之事的确是有关铸剑的,神策来藏剑山庄订购一批精锐武器,还带来了几块天外陨铁——一等一的好料。叶英听到“神策”两个字,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相比天策,他对神策一贯没什么好感。西北戍边部队进京,自命不凡骄纵霸道经常在地方闹出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不说,几次出征都缩在后头,而天策凯旋他们却也腆着脸邀功。最重要的是,神策军的最高统领是高力士,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高力士跟杨国忠的关系,一支被收买为私人部队的部队……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听完叶孟秋的话头一个说话的是叶晖:“父亲,我们真的要接这个单吗?神策他们……”他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不情愿,尽管神策前来沟通的那个将军给了很高的定金,并且承诺若剑铸成会另付三倍的报酬。叶晖虽然很想往钱眼里面钻,但是从小的教育还是让他没有达到见钱眼开的境界。神策如此财大气粗,几万贯钱可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地就可以一次性拿出来的,那么这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叶孟秋看着座中弟子们的表情,叹了口气:“我们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得罪了神策军。神策声名再如何不堪,也始终是朝廷那边的。我们虽身在江湖,然而也是大唐的子民。藏剑山庄还很年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断了前程。”
叶炜眨眨眼:“就是说嘛,这单子肯定要接。而且哪个军队不需要武器?我们不接他们也可以找别人,我们供应和别地儿供应是一样的结果。既然神策将军能找上门来,并且送了这么多银子,我们不拿白不拿。那么好的材料,你们敢说谁不想试试?还有,那个姓楚的也不是个好对付的。”然后露出了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叶孟秋点点头:“你小子这话倒是没错。”
叶英听完,问道:“那何时开炉?”
“明日就可,具体的交给你和芳致去安排,钱财支取和你二弟商量着。”叶孟秋喝了口茶,随后略微疲惫地挥了挥手,“散了吧。”
“是。”叶英和叶芳致两人应了,又同叶晖叶炜对视了一眼,和其余几位弟子一起走出了屋子。
叶英问叶晖:“那批材料现在何处?”
叶晖想了想:“大概已经带去剑庐了吧。”
“芳致同我先去那边看看,你和三弟去和师弟们找些合适的剑谱。”叶英吩咐。
几人都应了,立刻分头行动。
深秋的藏剑别有一番景致,然而叶英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一番美景,他带着叶芳致前往剑庐,而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让他很意想不到的人。
“大公子,别来无恙?”林君穿着神策的盔甲,在藏剑一片金色的衣服里倒显得不那么刺眼了。他身后跟着几个神策军士,前面是负责引导客人的藏剑弟子。他一副闲散模样,依旧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微笑,冲叶英行礼也很漫不经心,奇的是并不显得轻蔑无礼,这一点倒是同那日东海孤岛上看起来差不多。
叶英盯了他半晌,面沉如水地回应:“别来无恙。”其实林君的性格挺对叶英的胃口,他看起来恣意潇洒,随性自然,这性子换到其他人身上,叶英会觉得这个人值得一交,可惜对方是林君。
叶芳致听了叶英这语气,难免心惊,这哪里是对客人说的话?而且,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他家大公子怎么会结交一个神策?
“大公子匆匆忙忙去往何处?在下是否有邀公子一叙的荣幸?”林君仍旧笑呵呵的,丝毫没有因为叶英的冷淡而觉得受到了怠慢,进而翻脸。
叶英表情淡淡的,完全没有将他当做客人的意思,很利落地回答:“在下要前往剑庐查看用料,为避免误了铸剑大事,在下还是不要同将军久叙了,想必将军也不想耽误吧。”
林君耸耸肩,做出请便的姿势:“无妨,大公子能如此上心,是在下的荣幸。且等公子回来在下设宴再叙。”
“不必。告辞。”叶英抱拳,带着叶芳致匆匆离去。那日才说过不想再见到他,然而不过四个月就再见了面,还是在藏剑山庄,他总有种被敌人打入了内部的感觉。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人不简单,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林君居然会是神策的将军。他既能带着陨铁来这里商量铸剑事宜,看样子地位不低。莫名的,叶英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因他而起。
三十五
查看完林君带来的材料,叶英的一直没说话,倒是叶芳致拿着石头啧啧称赞:“真是举世罕有之宝啊……”叶英在心里想,这是紫枢去海底捞出来的天外陨铁,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他一想到这些原本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却生生地叫一个外人捡了便宜,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叶芳致看叶英没反应,便说:“大公子,这材料难道不好吗?”怎么都不激动一下?叶炜见了可都两眼放光。
叶英摇头:“不是,是极好的。”他拍拍沾了点儿灰的下摆,“去看二弟和三弟那边如何了,要用它们铸剑就要小心谨慎,切莫毁了好料。”
叶芳致点头称是,于是没在剑庐待个两分钟就又离开了。他不由得觉得今天的行程很诡异,他和叶英好像一直都在走……
这样的行色匆匆直到晚上才消停下来,叶英回到房间里,月色皎好,从开启的窗格里可以看到在夜色之中流溢着莹莹光华的紫花巨树。秋风渐寒,卷起了花瓣在空中扑啦啦地飞,他望着窗外,眸光沉沉,不复白日里的透彻清晰。
此时,屋门被轻轻叩响,他转身看向门口,进来的是罗浮仙。她将热水提了进来,还有毛巾等一应用品:“公子,可以洗漱了。”叶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这儿住,所以屋子里缺了不少东西,这便辛苦了罗浮仙去安排打点。
叶英轻轻点头,走了过去。罗浮仙几步来到大开的窗户边:“公子,这都入秋了,夜间凉,窗户莫要开这么大,仔细着凉了,可不能再折腾一回。”她还记得几年前叶英生的那场大病。她几乎是看着叶英长大的,小时候他很少生病,生了那么一回病却像是把好几年的份都生完了,叫一个凶险。
叶英明显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于是回道:“我会注意。”
罗浮仙当然没把他的话当真,这几个少爷都是一个模样,嘴巴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都是我行我素,该怎么折腾自己就怎么折腾自己?她只盼马上就要出世的小少爷不要像了他的几个哥哥,然而谁又知道他才是最能折腾也是最敢折腾的那个,还发扬了藏剑的新传统——离家出走。
罗浮仙将窗户关了,只留了个小缝,又落了窗帘才说:“公子要什么就尽管吩咐,我先出去了。”
“去忙吧。”叶英坐到椅子上,除了鞋袜准备泡脚。盆子里是熬出的药水,能够驱寒。叶英心想这又没到冬天,也不至于早早地就泡药水了吧。
罗浮仙行了一礼便关了门出去了,留叶英一个人坐在明亮的烛光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久无人住的萧瑟气味。偶尔灌进来的风还带了些冷清的香气还有西湖的味道。
叶英闭目养神,想着秋味浓了,冬天一到,一年便又要过去了。日子倒也过得挺快。洗好了,唤来罗浮仙收拾了,叶英便从柜子上挑了本《世说新语》坐到床上去,盖着被子慢慢翻看。魏晋的士子风流,举手投足的个中意趣让他觉得很是有味道,不知不觉就看得晚了。他的手轻轻卷着书页,眼睛有些酸涩,便挪开了目光。此刻灯花哔哔啵啵地响了两声,叶英起身添了些灯油,重新坐回去。他看着幔帐想,紫枢那时候是跟在谁的身边?能有资格用紫枢剑的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俱是名门士族。她亲眼目睹了书中所载的一切,曾经也讲故事一样地同他讲过其中的一些事。紫枢记性极好,几乎没有忘记的事,若是偶尔模糊了,只要细细想想就能尽数想起。她总是半眯着眼睛同他娓娓道来,这种闲话的语气听着很舒服,叶英觉得她说的比白纸黑字生动得多,细节也更为丰富,比起看书,他十分想念她跟他讲故事的时候。
紫枢……他看着书上的字,都能想出她说这话的时候该是什么表情——她应该微微低头,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又像是在想念,又像是在回忆,她该用舒缓优雅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念得清清楚楚:“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两句话中间有短短的间隔,最后是悠长的叹息。可是她不在,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么同他说这些话。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心头莫名的空,有种奇怪的疼痛存在在一呼一吸间。
罗浮仙再进来添香的时候看到叶英还没睡,她也不知道叶英此刻在盯着书发呆,不由得出言提醒:“公子,明日便要开炉铸剑了,好些天都休息不好,还是睡了吧。”
叶英点头应了,又翻过了一页书。
罗浮仙合上香炉盖,调整了出烟量,再看向榻上的叶英,知道他又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在心底叹息一声,她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过一个时辰进来替他盖被子。她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叶英一定会拿着书睡着。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后她进来一瞧,快要燃尽的烛火里,叶英倚着靠垫,脑袋垂得低低的,书掉在了地上,已然睡熟。她把书放回桌上,扶着他躺下,细心地掖好了被子,又重新检查了窗户,吹灭了灯便小心翼翼关了门退了出去。空气里是好闻的安神的味道,还有透过窗户的轻灵的月光。
子时。
林君有些睡不着,便坐在窗边闲闲地喝酒。
西湖水酿出来的酒都有股子西湖的味道。西湖具体什么味道他说不上,但是他一喝就觉得,藏剑的酒的确该是这个味道。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辗转腾挪数个地方,喝过无数的酒。纯阳的酒冷冽,带着股华山的雪意,硬生生地从嘴里凉到胃里,先时寡淡,越喝越清醒,丢了酒瓶子再回味,却能品出些不一样的韵味;扬州的酒馥郁,甜腻腻的醉人,带着花香,绵软悠长,喝下去恨不能让人醉卧温柔乡便再也不起来;蜀中的酒烈,同那里的人一样,纯粹爽直,入口直呼过瘾,然而第二天起来必定头疼得要死;而现在他手中的酒温润,舌尖尝到的味道和舌中或舌根尝到的味道都不一样,就像西湖的景色,四季变换,都别有风味,然而却又通透凛然,让你过舌便尝透其中味道,不带隐藏。
他不由得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连酒也养出了些独特滋味。神策将军轻轻地笑,托着脑袋望着天。有云挪了过来,月光逐渐被遮住了,又起了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他将窗户关了些,懒懒地倒了口酒入口,咂咂嘴一副享受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在外这么多年,好久都没有回家了。其实,有些想家。可惜他回不去了,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不多时,云积得厚了,风停了,雨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秋雨绵绵,总觉得每一场雨都带了些悠长的愁绪。他想起了香樟树,在最冷的冬天也未见转落的叶子总是在下秋雨的时节里颓败地一片接一片的落得一地。秋雨似乎就有这种魔力,或者是其实是秋季本身就带有魔力,能够把人心底最深的愁绪勾出来,让人忍不住悲伤一把。香樟也挑这个点儿掉叶子,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呀……
这厢林君在雨声中睡着了,那厢叶英却被这场雨给吵醒了。他并不是那么浅眠的人,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听着雨声就醒了过来。略微有些口渴,叶英取了温在手边小炉上的水喝了,重新躺下去。香还燃着,隐约能见到小香炉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融进近乎静止的空气里。
夜阑卧听风吹雨。他盯着帐顶,听着耳边沙沙的雨声,睡意驱使他重新闭上眼,然而不多时,他突然感觉屋子里好像有人。警惕地睁眼,他转头一看,发现紫枢坐在窗台上。叶英呼吸一滞。
紫枢歪了歪头,抿着唇,明亮的眼睛在笑,流转着俏皮的光。她没有做出她最常做的那个整个人都贴合着窗台的姿势,而是像坐在椅子上一样,乖巧地任双腿自然垂下,裙摆下露出圆润的鞋尖。一点不像现在的她,反而像个小孩子。
他试着唤她,然而她只坐在那里看着他,不言不语。
叶英觉得他是不是昏了头,否则怎么会看到紫枢。是梦?可是袅袅的青烟和真实的香气让他觉得这不是梦。他恍惚了一阵,终于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像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或是蝴蝶之梦为周。
他定定地凝望着她,就这么静默了一夜……
“大公子?”平日里的这个点儿叶英应该喝早茶了,然而罗浮仙罕见没有发现他,到他房间一看,竟然还睡着。
叶英的睫毛颤动一下,眼球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很漂亮,带着些朦胧,里面浮着疑惑,看起来很可爱。罗浮仙很少用到这个词来形容叶英,她忍不住笑:“大公子快些起身吧,早餐已经备好了。”
叶英“嗯”了一声,听着门咔嗒关上的声音,抬手捂住了额。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梦,竟是自己在梦里梦到自己醒了,然后同紫枢对望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