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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共用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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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院子里盛开的鲜花,还是更喜欢一枝枝、一丛丛透着生机的树叶。阿尔弗雷德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墙看着外面的景色,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也染上了草叶的气息,由衷地这么想。
只不过是五六周的时间,身边的一切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整个城市都从寂寥的白色与铅灰色转为新鲜稚嫩的黄色和绿色,并且随着时间的流转,添上了更丰富的色彩。他盯着地上那块耀眼的光斑,在心里反复赞颂这美好的午后。这样的天气,待在办公室里真的太无趣了。
他假装出对前台的两位女士那热情的视线和时高时低的私语毫无觉察的样子,尽管谈话的内容越来越荒诞不经,他也不打算纠正女士们关于他和亚瑟的关系的错误想象。他来只是为了把前门钥匙交给同居人。早上分开的时候还以为今天自己会先到家,结果午饭吃了一半收到上司的Email,要求他四点前结束这边的工作、参加一个临时视频会议。更改了下午的工作日程,他立刻开车来到亚瑟的工作场所。出发前他拨了个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亚瑟果然不在。阿尔弗雷德懒得再打一次,反正只是把钥匙给他,就直接过来了。
不过,似乎来得很不巧,这边已经过了午休时间。接待处拨打内线通知亚瑟,却被告知他还没回到办公室。阿尔弗雷德不方便直接进去找他,只好在外头干着急。好在亚瑟的同事杰克说他可以帮忙找一下,手边的工作一旦处理完就出来迎接阿尔。所以他才会在工作日的午后闲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晒太阳。
阿尔弗雷德很善于享受这种意外的悠闲时光。时代已经变了,他也好亚瑟也好,他们的上司甚或他们的人民,都已经不像过去的几个世纪那样需要他们、仰赖他们。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机会过上现在的生活,和亚瑟一起。
好在幸运的是,等待的时间没有预计中那么久。从放下电话到出现在走廊那一头向他挥手致意,杰克似乎只用了一杯咖啡的工夫。阿尔弗雷德举起手,叫出他的名字。
“唷,中午好!”他站起来扶了扶眼镜,友好地向他伸出手。
“该说下午好吧,阿尔弗雷德?这边可是已经开始工作了哦!”杰克神清气爽地笑着调侃他,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很久不见,最近一切都好?”
阿尔弗雷德和他小声交谈着日常闲话,进入了工作区域。上次见面是他和亚瑟一同受邀,参加杰克为四岁的女儿艾莉丝举办的小型party。杰克长着一张受女人欢迎的脸,看起来也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在这方面非常自律,婚后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也相当疼爱他的女儿。这些亚瑟都在平日里提起过,不过要以“知道这个人”的早晚而论的话,阿尔弗雷德要早于他。
“说起来,这个时间跑出来,被你上司抓到会很难看哦?”
“哪有。援助中心根本没有固定的午休时间。申请人带着证据来哭诉的话,就算汉堡吃了一半也只能跑出去接待。”
“最近天气很好呢!艾莉丝每天都吵着要我带她去野餐。”
阿尔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早知道杰克三句话不离他的宝贝女儿——露出洁白的牙齿:“相比之下,那一位却好像还活在冬天似的。”,想起亚瑟上个周末否决了他郊游的提议,阿尔弗雷德不免有点失落。
“你说亚瑟啊。虽然我不敢说比你了解他,不过他最近偶尔也会看着窗外发呆哦。午休散步也经常晚回来。昨天我还看到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花坛。”
“噢,这样啊。”
“话说回来,我家的小天使真的越来越可爱了。你不会想到,她啊…………”
真的是三句话不离女儿。可是阿尔弗雷德并没有感到厌烦。杰克在工作上很出色,同时他的这一面又给人一种鲜活明快的感觉。这使得他很有人情味,准确地说是“人”的味道、“人”的气息。阿尔弗雷德老早就觉得他的根源绝不是那些官僚政客、尤其是他的上司,而是像这样普普通通却又在某处闪耀着生命的光彩的合众国人民。
“到了,就是这里。这儿是内部人员专用的电子阅览室,只有这里的电脑可以登录某些数据库。这几天中午亚瑟都会来这上网查资料。刚才我看过,他在哦。”杰克直接把他领到这儿来,简短地说明了一下便回办公室了。
阿尔弗雷德推开门,里面没有一个人,除了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虽说是电子阅览室,却也立着几排书架,可能是某一类专业文献资料。他反身关上门。
房间里只有设备运作发出的声音,踏出去的每一步所造成的每一分响动似乎都会打破这静谧、舒缓的气氛。
亚瑟在显示器前睡着了,趴在一本摊开的、近似词典的书上,胸口伴随着安详的呼吸微微起伏。阿尔弗雷德走过去,本想给他个惊喜——“这算哪门子的惊喜!”亚瑟一定会这么说——可当他站在他身后,阿尔弗雷德打消了这个念头。
显示器旁有件他没见过的东西,一副展开的眼镜。
应该说,在门口的时候他就感觉亚瑟那边有什么晃眼的东西,本以为那是曾被他嘲笑说二战之后就没有休息过的旧手表,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眼镜。
察觉到鼻子上的金属支架有滑落的趋势,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抬手推了一下。这副眼镜也曾经被大不列颠的化身说成是他身上唯一有点历史价值的东西。那会两个人很愚蠢地争辩了一番怎样才算有历史价值以及谁的随身物品更应该送进博物馆的柜子锁起来供人瞻仰参观。
明明是芬芳香甜的春天,他竟感到舌头上泛起了苦涩的味道。碧绿的眼睛、金色柔软的头发、标志性的粗眉毛,这的确是六十八年前孤身跨越大西洋来向他求援的那个人——三月的某个夜晚,出乎意料的那一巴掌提醒了他这桩陈年旧事。阿尔弗雷德常常觉得作为国家化身的他们有着太过神奇的记忆力——可是,哪里不一样。他们的国家在变,而他们本身也并非一成不变。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美利坚。」
“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赤裸裸地传达着“不准你再对他出手”的意思。阿尔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这样的存在也会发生双重人格的现象。
他的手轻轻地在亚瑟背上滑动,停在心脏后面的位置。也许只有他知道,这个地方有一道很短的伤疤,红色的、无法抹消的印记。他不能肯定这是在何时、因为什么而留下的,亚瑟也从未提起。埋藏在心中疑云向他展示过某种可能性,但他不接受。
阿尔弗雷德踌躇片刻,还是拿起了那副眼镜,上下左右翻转着端详了一会儿,发现从镜片的下侧方可以看到有趣的景象,脑中迅速生成某个推测。他忍不住变换着眼镜的角度,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当眼角余光瞥到熟睡的亚瑟,他有种撞破别人辛苦隐瞒的秘密的窘迫感。
亚瑟从没有以戴着眼镜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应该维持这个状态,不去看亚瑟不想让他看到的。他只要配合他,继续装出无知无觉、神经大条的样子就好了。
明明……比任何人、任何存在都更想知晓你的一切。
阿尔弗雷德谨慎地放下眼镜,将它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然后,绝非有心窥视亚瑟在电脑上做什么,只是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屏幕上并且反射性地读取网页内容。眉毛绅士曾经说他是无法抵御本能的笨蛋,不过阿尔弗雷德打心眼里觉得他坐到另一个沙发上去的举动实际上和自己半斤八两。
总而言之,他看到了。亚瑟把鼠标停在网络购物的窗口上,买的还是眼镜架。
无缘无故地,阿尔弗雷德再看一眼打盹的同居人,脸颊开始发热。他不觉得有什么事值得他小鹿乱撞,无论是作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化身,还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
再三权衡,他决定马上离开这儿。万一这时候亚瑟醒过来,局面可能会变得难以收拾——他打定主意装作不知道亚瑟需要戴眼镜,而且那对镜片的曲度如此奇妙,也不希望他看到自己不明缘由地脸红的样子。这对双方都好,他想,蹑手蹑脚地走出阅览室。
至于钥匙,还是换一种方式交给他吧。
那应该是花的香气吧……?若干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建筑物。
亚瑟闭着眼睛,大脑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全身的感官也一同复苏了,可四肢还是感觉疲倦无力,沉得不想动。中午的阳光把原本就很安静的空气烤得暖烘烘的,催发着沉睡的欲望。计算机风扇运作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耳边,他努力调动理智来冲淡从头到脚无处不在的慵懒和倦怠。
该说这座城市的气候与故土大不相同,导致身体不适应吗。亚瑟觉得这只是借口,要论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性。把这种懈怠松弛简单地归结于气候,他不喜欢。
挣扎了几十秒,他挺起腰坐直上身,双手轻拍脸颊,深呼吸,视线转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注意到现在的钟点,亚瑟为自己的失职吃了一惊,赶紧收拾随身物品,关闭浏览器,准备回办公室。
他戴上眼镜,习惯性地查看手机中有无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阿尔弗雷德几乎每天中午都会打电话给他,说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亚瑟觉得他只是想找他聊天罢了。如果连着几天不理他的话,回到家就能看到他露出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哀怨地缠着问亚瑟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在同居生活的头一个月,亚瑟已经领教过他这套与身份极其不相符的做法。眉毛绅士就这件事爆发过,最后谈判到床上去并且达成了一致。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习惯这种“骚扰”。假如可以拿来作比较,北美十三州时期的阿尔弗雷德还没有现在这么黏人呢。
亚瑟收起电话,快步走出阅览室,在走廊的拐角弯进洗手间,打算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头发翘了起来,领带也歪了,脸上还带着迷糊惺忪的睡相,以这种状态回到办公室可不行。面对镜中的自己,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像要把胸中的自我厌恶全部发泄出来似的。脱了眼镜,弯下腰掬水洗脸,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水滴,对着镜子拨弄打盹后变乱的头发。
说起来,即使不是阅读文字,重影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了。
他想起昨天中午在树下仰望繁盛的枝叶时,自己几乎无法分辨叶片之间的边界线,只能看清大致轮廓和大大小小的色块。虽然日常视物没什么困难,但是长时间阅读密集文字或者在显示器前工作的话,都会给眼睛造成沉重的负担。
上帝赋予的这个身体并非不会衰老。即使是国家的化身,他们也逃脱不了自然法则的约束。
这个身体会受伤,会生病,也会衰老。尽管外在与普通的年轻人别无二致,可他清楚自己的内里正在一天天老朽崩坏。
上一次更生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亚瑟呆呆地望着镜子,视野中的映像瞬间有些陌生,简直像看着别人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自己、阿尔弗雷德、其他的“国家”……是谁、是什么赋予“它们”人的形态?这样做的意义为何?
他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是没有答案。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怀有类似的疑惑,他也不知道能与谁交流。绝大多数时候,亚瑟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这无果的追问和思索上,每一天要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根本没有考虑它的空隙。这正是亚瑟柯克兰的生活常态。
只不过今年,这种常态被某个粗神经的冒失鬼打破了。
亚瑟摇了摇头,试图把阿尔弗雷德的脸暂时屏蔽掉。不过,仿佛连上帝都要和他过不去,刚走出洗手间,他的电话响了。
“唷,亚瑟☆”
“这个时间什么事?”所以说不打电话是不可能的吗……亚瑟站在窗边,尽量让自己的口气不会显得很不耐烦,“这边可是工作中。”
“今天有点事会晚回家。我现在就在你们的正门边,我得把钥匙给你。”
电话那头的语气很轻快,可亚瑟一想到他那辆火红的轿车停在院子门前就有种焦躁的感觉,像蛇一样缠上身体。他就是不喜欢阿尔弗雷德这副行事高调、张扬自我趣味的做派。以前有过太多的先例触到他这根神经。去年阿尔弗雷德开着一辆蓝色的、式样古典的车来接他时,他竟然以为这个人终于改好了,不想搬进新居的头一天他就大摇大摆地把那个红色的、引人注目的东西弄回家,笑容满面地说那辆蓝色的车是为你准备的。
“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过来!”亚瑟烦躁地挂了电话,快步走起来。
走出办公楼,穿过庭院,他远远地看见阿尔弗雷德对自己招手,忍不住跑了一段路。
阿尔倚在车门上,一脸清爽地说:“这天气让我想到你家的下午茶呢☆!”
别开玩笑了,亚瑟小声嘀咕道,皱起他标志性的眉毛。阿尔弗雷德掏出前门钥匙,一把塞到他手里,叮嘱他晚饭不要等他。亚瑟看他这么干脆就要走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伸手抓住他的衣服。阿尔弗雷德转身对上他的目光,坏心眼地笑了。
“我能把这理解为你不舍得我离开吗?”
“……什么舍不舍得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亚瑟立刻暴躁地否定他的话,举起那把钥匙,瞪着阿尔弗雷德,“我只是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合用钥匙独立出来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个,这一堆缺乏品味的装饰物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钥匙吧。”
合众国的化身猜测这把特别的钥匙可能一度成为他们办公室的谈资——当然不排除亚瑟纯粹是没话找话的可能性,简而言之就是找茬——那些小东西陪伴这把钥匙已经有几个月了,这个死脑筋的人要是有什么不满早就该说出来了。
他故意摆出轻慢的表情,不屑地哼了一声,用恶作剧的语气反问:“你真的要我现在解释?而不是回家之后、在床上?”
“闭嘴你这个笨蛋!”
“很好!是你叫我住嘴的~”
“美国(America)!”
“……………………”
亚瑟顿了一下,很快别过脸,赶在阿尔弗雷德那迅速晦暗下来的脸在他脑海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之前。后者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淡然道:“好吧。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叫我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都知道,叫了两百多年的名字很难改口。”
春天温暖的风从他俩之间无声地穿行而过。亚瑟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他听不到。
“……关于这把钥匙,我想把它弄得有趣些,加上点东西来表明它是属于我们俩的。这个汉堡和可乐代表我,这个咖啡杯和三明治代表你。嘿,你知道的,咖啡和红茶做成挂件后的样子看起来差不多。至于三明治,我手边没有长得像司康那样的小玩意儿,我家不生产这东西……”
对于他这种过于天真、单纯的用心,亚瑟很难用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受。他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阿尔弗雷德还能保有这份赤子之心。这个事实让他在嫉妒的同时感慨这个某些方面很蠢的男人真的是自己养育出来的吗。
——阿尔弗雷德总是给他各式各样的“惊喜”。
斟酌了几秒,他才抬起头,直面那双诚挚的蓝眼睛,说:“既然是‘爱的钥匙’,就应该用两个人的爱来装饰吧。你单方面这么做,撇下我一个人,怎样都称不上正确哦?”
可是,阿尔弗雷德那惊吓过度的表情深深地打击了亚瑟。他气恼地转身拔腿就走,心想以后再也不说这么肉麻又拗口的话了。
然而春天的风将阿尔弗雷德低沉简短的道谢忠实地传递过来,包含在其中的什么东西,同花叶的气息一起,浸染他的身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