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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鬓花颜谁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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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艳帜一旗,锦衣红绣着罗袜。女儿心下,娇媚春宵榻。
纹绣鸳鸯,君子衿缨挂。懒斜阳,与回眸处,燕落谁檐厦。
——寄调《点绛唇》
归家院张灯结彩,红纸铰成蝴蝶翩翩飞满庭院,站在东院的脂粉气味里我不禁想,来到归家院的九年中,竟从未见过如此隆重浩大的场面,这与幼时家中的庆典大不相同,虽然同样热闹,但却多了些带着风韵的暧昧。
“佳瑶,你的胭脂不够红,再搽点,再搽点,大老爷就喜欢像猴屁股似的,多喜气。”莲弋叉着腰大声嚷嚷。这些年她个子蹿了很多,心智却没有多大改变,杨妈妈看在她虽然粗俗却快人快语不耍心机的份上,对她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归家院新收的女孩里,更是挑选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对她承欢膝下,两人也做做伴。
“知道了,弋娘。”小姑娘连声答应。这个女孩名叫梅佳瑶,今年刚到归家院,是莲弋名义上唯一的女儿。不知是因着莲弋同莲鸢向来要好,让她同时拥有两个姑娘的宠爱,还是她自身具有别样的魅力,就连对莲鸢、莲弋早已心存芥蒂的我,见到她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佛娘说我们都是柳叶眉、杏仁眼,长相相似自然投了眼缘,论灵气、大气她虽不如我,但比我更胜一筹的小家碧玉姿态就足以惹人怜爱。
“佳瑶,来帮我抹抹刨花水好吗?”我笑着欠身朝她招手,她立即丢下手中胭脂,两个小辫儿一摇一摇地奔跑过来,我看着有些恍惚,好像从未拥有的童真通通补回来一样。
“爱姐姐,你今天真漂亮,一定会被选上,”她偷偷做了一个鬼脸,“我就不行了,弋娘让我把脸搽得这么红。”
我捏捏她的脸:“是艳了点,没关系,跟我来,我帮你弄。”
“算了,算了,被弋娘发现会被骂的……”
“傻丫头,你先到我房里来,你弋娘不会来我这里,等选完了你再搽回去,她绝对不会发现。”
“真的吗?我最喜欢爱姐姐了,可是如果这次你被选走了,我又一个人了。”
“怎么会呢,佳瑶又美又乖,大家都喜欢的不得了,再说,你好好表现,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弋娘也不会再骂你了。”
“真的吗,那现在去洗脸来不来得及?”
“没问题,快走。”
我和佳瑶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溜出众人视线。
可能是姑娘们好久没看热闹,出了东院,归家院竟是不可思议的冷清,看见树影里有两个依稀的身影提声问道:“是谁……”我话未说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便大喝:“区区妓女胆敢对本少爷如此无礼?”站在他身边的大人赶忙来拉,我正欲说话,奔来的竟然是他!我满面绯红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陈子龙先生?陈先生年轻有为,想必知道今日周家来归家院遴选侍女,对不住,今天归家院不接待客人,况且小公子也……”
“姑娘多虑了,在下前来也正是为周老先生遴选一事,这位是吴江县令宋玉栐之子宋辕文,我是他的师傅,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恕罪。只是姑娘,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笑着:“露水之缘,先生忘记就罢了。既是为此事前来,还是到东院歇一歇吧。”
宋辕文不好意思似的拱手一揖:“刚才是辕文唐突,不知姑娘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佳瑶就打断:“两位公子若不嫌弃,就让我和爱姐姐带你们去。”
我嗔怪又带着窃喜看她一眼,只听陈子龙和宋辕文异口同声地说:“有劳姑娘。”
回去的时候两人变成了四人,大家默然无语,我看了一眼佳瑶,不知是不是胭脂没擦掉的原因,真的是有些太红了。
“请问姑娘,归家院里是不是有个名叫柳朝云的女子?”陈子龙问。
他还记得我!我心中猛地一动。
“没有啊,我也正要找这个人。”我正张口欲答,听见佳瑶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要找我做什么?心中不免疑问。
“哦,如此真是可惜了,本想今日再会才女,呵呵,”陈子龙干笑两声,“小姑娘为何寻她?”
岂料佳瑶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我本来牵着佳瑶的手一僵,她也不在意,好像陷进重重心事里。
回到东院,遴选将要开始,我们各自调整状态为选拔做准备。蓦的转头,身旁的人也不见了。
“卅六号杨爱——”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报号搅乱我心中的疑惑,我深深呼吸以不同的紧张感走进曾不知进过多少次的房间里。
楠木雕花座椅,正中本是杨妈妈坐的位置上坐着一位面容慈祥身着一品诰命长尾山雉图案霞帔的老妪,右侧老翁精神矍铄不言而肃想必就是周丞相,左侧还是刚才一身长衫的陈子龙,他对我一笑,使我放松不少,再左即是一位官员,身后站着宋辕文,想必他就是宋辕文之父吴江县令宋玉栐了。此外还有很多形形□□男女女,大家围坐成一圈,我站在正中。
“你叫杨爱?”老妪沉稳地发问,“你有何专长?”
“小女杨爱恭请老太太安,各位大人安。府中服侍诸事小女虽愚笨也都能知道一二,今日就献上琵琶小调【双调望江南】一曲,望各位喜欢——
“齐眉举,彩侍紫霞记。天上九朝岛冉冉,尊前一笑玉差差。人唱自家词。
篱下菊,醉把一枝枝。花水乞君三十斛,秋风记我一联诗。留着晚香时。”
自弹自唱,余声绕梁,乐声停后,沉寂良久,我的目光未从琵琶上移开,只淡淡地:“小女幼时曾获一小字‘影怜’,只是尚未及笄,便不曾用得,或许是如此缘故吧,这刘辰翁‘望江南’便只偏爱前面一首。”
说罢似无地抬眼看了看陈子龙,他面色大喜,眼睛里似乎春天的花全开了,我微笑着像朝他又像不是,只是淡淡的:“不知这位先生可愿与影怜同唱下一首?”
我坚定地望向他,他面含喜色又带着询问地看向周道登,周丞相略略颔首,只听他洪亮而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伴奏,却觉得这样的声音只是清唱就够了,旋即也笑着附和而唱。室内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陶醉了进来——
“七日后,董会是垦前。二月之间泽以此,余年河止万三千。日拟醉华筵。
歌白雪,除是雪地传。看取长生部屡倒,眼前橘粟术何直。自唱鹊桥仙。 ”
一唱三叹,倒像是三生三世的恋人,诉不尽的缠绵。
“嗯哼。”周丞相清了清嗓子,“好了,杨爱,可以了,先下去吧。”
“是。”我福了福,转身出门而去。
门外的姑娘看见我出来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挺直胸膛坚定地走着,直到下一个梅佳瑶进去,大门缓缓关闭的“咯吱”声传来,我回首,在门缝里对他摇了摇头,他会心一笑。
遴选结束后,日子就这么水波不兴地过着,佛娘听出我唱的【双调望江南】里哀音尽散,没有问原因,但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我更加怀疑梅佳瑶的动机,在她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改了本名,她既然知道,就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姓梅,可能是梅染和虎印的孩子,家乡的人除了虎印应该再没有别人知道我在归家院,那么那时候他没有取我性命,现在,还会吗……大脑一片凌乱,使我无法深入思考,脾气也就愈发让人捉摸不定。
那日佳瑶来我房里做客,聊着聊着偏叫我教她刺绣,我敷衍着:“弋娘的手艺在归家院是顶好的,你为何来找我?”
“我,我怕被弋娘知道,我想绣鸳鸯衿缨送给辕文。”
“宋辕文?你们什么时候好上了?你要怎么送给他,遴选的结果不是没有出来吗?”
“我一定进得去的,辕文和我拉钩了,到时候我就……”她羞得低着头,“好姐姐,对不起,我忘了让他保证让你也进去了,不过你这么优秀,一定没问题的!我们来日相处的时间还很长,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我端来针线萝刮了刮她的鼻梁:“好!到时候你嫁给县令公子,饫甘餍肥可别忘了我这爱姐姐!”
她笑着,声音像铃铛一样好听。
“看,这样,再这样……“我手把手地教她借针线翻飞表达情思。
“哎呀。”她低呼一身,针尖扎到手指,布料上洇来一抹殷红。
“我看看。”我急忙为她吮吸指尖的鲜血。
“爱姐姐,你说,会不会是不祥的预兆?”
“别乱说……”我正说着,门外杨妈妈的声音响起:“杨爱啊,在里面吗?快出来,有好消息。”我忙打开门。
杨妈妈迫不及待地进来:“呦,梅佳瑶也在,正好,我少跑一趟,今日周家遴选结果已经公布了,杨爱是第一名,瑶丫头虽然是榜上最后一个,但是能进周府也已是天大的殊荣了!哎呀,发财啦,发财啦,真是我平日烧香拜佛菩萨显灵,连丞相大人也看得上我归家院的女子呢!杨爱,你小时候说过替我挣一大笔钱果然作数,老天爷开眼让归家院有了你们这样的好孩子!”
“真的!”我和佳瑶四手紧握,高兴得跳起来。杨妈妈对我们无礼的行为没皱眉头,只是看着我们笑。我激动地说:“佳瑶,谁刚才还说丧气话来着,这是好兆头,天大的好兆头,这才是真正的开门红!”
佳瑶每一寸皮肤都盛着笑意:“是,是,我要回房收拾行李了。”
杨妈妈捋捋鬓间的碎发:“我去叫徐佛来,你也快收拾收拾。”
不一会儿,佛娘笑盈盈地来:“好姑娘,好朝云,你自由了,祝贺你!”
我眼角用些红:“佛娘……”
“别哭,快别哭,这是好事,那日遴选我看见陈子龙来归家院,你看,好事不都到了吗。”
“可是佛娘……”
“呵呵,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我在这红尘中,身子早已不配了,你还小,你去争取一定会找到幸福!你爹的玉连环我也给你拿来了,还记得以前我说的话吗,你去找你娘,以后若是生活得好便不要来找我,把我忘了,把归家院忘了,把盛泽镇全忘了……”她用拆开玉连环外的丝缎的动作来掩饰语气的哽咽,她握着玉连环的彼端,我握着此端,相顾无言,都扯着嘴角没有让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