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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窗(If it doesn’t rain tomorrow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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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于光的期待,
犹我之于你的热爱。
Text:
“无法拯救,无可挽留,无所保有。”
“倘若是上天赐予的诅咒。”
小南犹记得妈妈离开自己时说过的话语,发生在一个温暖的落雪圣诞夜。
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没有关好,风吹进来时雪白的窗帘肆意飞扬,像蝴蝶被惊动时的翅膀。万家灯火掺着暖意融融地透了进来,安详又模糊,遥远得难以看清楚。只有触感是真实的,妈妈冰凉的指腹抚过她柔软的唇线,她那天涂了黑色的指甲油,看在暗处像一滩极不新鲜的狰狞血渍。她蹲下身来亲吻小南的额头与脸颊,神情温柔动作专注,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一般。
她在小南耳边一遍遍地说,仿佛只要这样,那些字句就能钻进她的脑中扎下根来,疼痛也好煎熬也罢,总归一辈子忘也忘不掉。
她说小南要乖乖待在这里,她说小南一定不可以跟上来哦,她说小南一定要活下去。
低贱卑微肮脏高贵骄傲勇敢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请你活下去请你务必活下去怎样都好活下去就好,
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你听见了么?
小南什么都听不明白,她微微睁大眼睛,抱着布娃娃的手有莫名恐惧引起的颤抖,妈妈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她发出一声轻哼:
妈妈,
疼。
可是没有人理睬她。
她就在那阵大力的摇晃中,迷茫而机械地点了头。
不明白不明白,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死,或者生,倒下来,或是活下去,都是少不知事的小南从未考虑过的选择。她一直只要混沌地走下去就可以了,她一直以为,是这样。选择好像也变成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只是点一点头,点一点,轻率又敷衍,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以及,天翻地覆的未来。
蝴蝶效应的具象化而已。
长大以后的小南开始讨厌窗户。
有时候她也会思考,人类为什么要使用窗户。大同世界,由窗户作为界限,划分出清清楚楚的两块区域,窗内的,以及窗外的,谁的看得见谁谁都触摸不到,一方在明里迷惘一方在暗里嘲笑。
因为无法沟通,无法了解对方的思考,这个世界才会滋生出种种,傲慢,偏见,虚伪,以及其他。明知道是这样,偏生还要造出一层隔膜将彼此阻挡。
人是越活越狂妄,却进步越可笑。
总是大道理一堆一堆地讲,小南想,同样的话,同样的话她还能毫不费力地说出很多,
只是都不能成为,她讨厌窗户最重要的理由。
那个夜晚的记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揉搓,依旧笼着一层湿重的雾气,想起来的时候心发紧发皱,像有炽热的风从身体每处缝隙流过,猎猎作响几乎要将骨髓焚化,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是外表上早已结了痂的创口,内里还在不断往深处挖。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都是锲入灵魂的疼痛。
…………
“当我站在窗边的时候,感觉风带着我的灵魂从那里穿了出去。”
在小南的印象里,妈妈是被那扇窗户带走的。
她无法忘记妈妈站在窗边时,那种令人动容的微笑。
女人低声呢喃了句什么,张开双臂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鸟,夜空中飘扬的裙摆,向着血色凝紫的天幕,向着天幕下的万家灯火飞去。
追逐什么,寻找什么,又为此,抛弃了什么。
——透过窗户映在她的瞳孔里,妈妈的身形渐渐消失,唯有那灯光艳艳,如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小南别过头去。
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她说,不必执著于太过光明的东西,看久了,反而只会弄疼自己的眼睛。
当时的她,也仅仅是弄懂了这句话表层的意思而已。
小南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什么声音也传不进来,多安静。每个人只看着自己的,听着自己的,做自己的事情,我们旁阅着他人无关自身的幸福,于是也吝啬着,不肯把自己拥有的,哪怕一点点给予他人。
到底还在苦守些什么,这悲哀的,
灵魂。
整个城市像是患了伤风,在一瞬间哑然无声。
小南在屋子里站了很久,一动不动,飞扬的窗帘拂过她的手臂,像是抚摸一幅色调沉郁的壁画,掉了一只眼睛的娃娃卧在她的怀里酣然而睡,沉默着,不哭不笑。
直到楼下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灯光映在墙壁上照出人影绰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凌乱一整个静谧的夜晚,有人拉扯着小南,催促着她,快走,快走。
我不走。她摇了摇头,搂紧手里的娃娃,妈妈叫我不要走,我要等着她。
她不会回来了,因为她已经丢下你,先走了。有一个声音回答她说,听话,就带你去找她。接着那只手加大了拉扯她的力道,小南被迫迈开了步子,踉踉跄跄冲下楼去。
离开之前她想最后看一眼自己居住的地方,却意外地看见妈妈,她就躺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有粘稠的,不同于夜的色彩从她的衣服里渗了出来,漫开在雪地里,洋洋洒洒张开一朵鲜丽的花。她的头歪在一旁,白色的流质从脑后不断溢出,神情安详,却像没有太多痛苦。
妈妈。小南的声音徒然增高,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那是我妈妈!她在那里!她大声喊着。
忽然有人用手粗暴地蒙住了她的眼睛,使着更大的力气将她往与妈妈相悖的方向拖行。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她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与高声的咒骂。那些声音无一例外地令人焦虑,然后有人开始哭,有人喊着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为什么我还不能死。
她恍惚记起这是个温暖的落雪平安夜。
手一抖,娃娃便从怀里掉了出来。它仅剩的一颗塑料眼珠在人声嘈杂中与石块磕碰,发出清越的声响。小南看不见,她伸出手四下摸索,我的娃娃,她反反复复呢喃着,我的娃娃。
什么也摸不到,只有空气从已然冰凉的指尖流走,被迫着放弃了寻找,一场徒劳。
她继续被推搡着往前走,跌跌撞撞又持续不停,在雪地上厮磨出很长的一条痕迹。有很多很多东西,就在她一路的挣扎哭喊中,被不知不觉丢掉了。在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妈妈,还有她的娃娃,还有一些别的早已记不得的东西。接下来的日子里,从未有哪一次的失去比那一晚更接近痛楚。
她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在太阳落下的起点启程,迎接整个城市的沉沉睡眠,脚步与灵魂昼夜不停,转过身去背对的是血染的黎明。
害怕光明,因为小时候妈妈曾经说,永恒的光明,刺痛了短暂生命的人的眼睛。
偶尔做梦。
梦境里有形容与她相仿的女人靠在窗边,用微笑的雾气迷蒙的双眸说着话,她的脚边渐次开出美丽的鸢尾花,有毒药般的气味与色彩,诡谲的光影重叠,像一曲神秘的诗篇。
她说,
“我的身体在阳光下死去,
尸体被拖到黑暗的角隅,
我在那里静待重生。”
然后她咯咯咯笑着总结道,
“真有趣。”
…………
“请允许我离开这个世界。”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告别。”
刀尖压进皮肤,微凉的痛感引起奇妙的战栗,伤口泛白漏出一串血珠,一刀又一刀,没轻没重,挑开肌肉露出筋骨和血肉模糊,享受与折磨齐头并进的死亡过程,在她的身躯上如此完美地磨合。
死是一种极尽快、感的堕落,直面死亡如同撷取伊旬园内丰美多汁的果实,罪恶或者腐朽,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小南想她一直会很勇敢一直都会,从开始到现在,再到未来,
可是她还有没有未来。
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
雪地,独眼的娃娃,圣诞夜的万家灯火,
还有妈妈,
亲爱的妈妈。
…………
意识模糊之前,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谁的呼唤声。
“——弥彦——”
“你跑到哪里去了——弥彦——”
橘色头发的男孩安静地站在她倒下的地方,俯下身去捡拾脚边的刀片。
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残留的血液。
“甜。”
…………
是谁开启命运轮回的道路,
送我至归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