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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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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委屈,挽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一片寂静中,杜鹃在林中轻啼,仿佛唱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只一会儿,一群小斯丫头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打破了宁静。找了个嬷嬷一问才知府外停了辆很稀罕的轿子。
思巧拉着婉清好奇跟众人去看热闹,却发现那哪里是人抬的轿子,明明就是辆大轿车。
车门被人拉开,身穿西装,头戴礼帽,手拄着文明棍的百里洵被人簇着,神采奕奕地走下车来。
他长得英俊,举止潇洒不羁,又有钱盛装打扮。因此,他在哪儿都会成为一位众星拱月似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样闪耀的星星,也有落魄的时候。4年前,他的二叔包藏祸心,害死其父,独掌大权,其母也被迫改嫁他,而百里洵差点被逐出宗祠。后来百里洵韬光养晦,修生养性,暗地里追查真相,又和其母里应外合,终绝地反击,打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夺回失去的一切。
犹记得,两人初见,那时的百里洵也是这样嘴角勾出一抹痞笑,夸她漂亮,她的心,如小鹿乱跳,从此犯了花痴。
彼时的小三少见此景,凉凉道:“鼻血都流下来了,真丢人!”
思巧不予理睬,又发觉唐小弟依旧面瘫般毫无表情,遂扼腕叹息道:“可惜了你这副漂亮的皮囊,倘若学学百里少爷,多笑笑,嘴甜些,多哄哄女人,多了解女人,让她们为你生,为你死,岂不是手到拈来,易如反掌。”
只是这个思巧刚夸过的纨绔子弟,随后,整日花天酒地,留恋于烟花柳巷和各大赌馆,惹了不少风流债。他奉承行的“三不”政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伤了无数少女的心,当然也包括思巧的,从此对他绝了念头。
旧梦不曾诀别,肥马轻裘的百里洵见了两人,不由分说地将帽子和手杖丢给了身后的仆人,款款走来。抱了抱自家妹子,又要抱思巧。
这是西洋人的礼仪,思巧躲开有些不合礼数。可百里洵一脸坏笑,不躲只怕被他占了便宜。
琉璃珠子一转,蓦的跑到车前,突兀地打开引擎盖,发出夸张的惊叹:“16缸啊,真是牛车!”
她开始上串下跳,一会儿在车窗上哈气敲打,发出惊叹:“双层防弹玻璃!”一会儿爬到车底,发出惊叹:“连底盘都带装甲!”
叽叽喳喳地像只麻雀,可百里洵却一直和颜悦色。他一手插入西装马甲内的小口袋,一手扶着车门,双脚交叉站着,得意洋洋道:“那是当然,品口镇镇长戚复梁从国外定制了一部大别克装甲轿车,需12个缸才能驱动。我这部车就多加了4个缸。还有这奔驰喇叭,是涟儿特地加上去的,气派吧!”
他说得正起劲,车内豁然伸出一支玉手,不耐烦地拉了拉他的衣袂。他顿露懊悔,俯身绅士地将那只手的主人牵了出来。
这女人一脸精致的容颜,头戴金色花边小圆帽,将波浪般的及腰长发绾得整洁,身着阴丹士林布的高衩紧身旗袍,黑天鹅绒外套松散地披在肩膀上,保守却将自己曼妙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宛如从月份牌中走出来的可人儿。
比她胸前精工的水芙蓉宝石别针更恍瞎了众人的眼球的是,这么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正挽着风城内外臭名昭著的登徒子,迈进了唐家的门槛。
途中,百里洵在美女耳边说了几句话,惹得那美女笑得花枝乱颤。
思巧轻轻捏了捏婉清的手,低声问道:“那女的是你哥新娶的第九房太太?”
婉清晃了晃藕颈,“怎么可能!自从唐家二小姐嫁过去当了他的八姨太,他就没一天好日子过过,怎敢再娶小老婆。”
唐老爷爱屋及乌,二小姐出生时比三少幸福得多,小小的三少经常躲在二小姐的房外,偷看唐老爷温柔地抱着二小姐,温柔地看着她笑。他在房外偷看,想偷走些天伦之乐,偷走些温馨的回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后来唐家大少爷去世,4年前,唐老爷也相继去世。那时三少虽已成年,羽翼尚未丰满,唐府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唐老太太赐给了云氏一瓶鹤顶红,换来了城外那巍峨的贞节牌坊。又将二小姐送往了纪律森严的寄宿制女校。
在外人眼里:几日后,唐家又将二小姐下嫁于了百里洵作妾。同年,浪子回头的百里洵为了她遣散了7个老婆,潜心从商,家里家外独宠她一个人。但其中的的内/幕与心酸又怎能道于外人知的。思巧想,真不知该怪唐小弟好呢,还是要谢谢他。
诚然唐涟和百里洵没在太年轻时遇见彼此。那时的唐涟一身的骄傲,一脸矜持。那时候的百里洵觉得人生只是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感情得来容易,如何会真心相爱。
没来由的,她眼中浮现唐小弟美好而阴郁的眼眸,水溶溶的面容,求知若渴的焦急,还有胸怀宏图霸业的气度。
万分柔情涌上心头,喃喃自语道:“只怪我们相遇太早,有份无缘。”
“你在说什么?”婉清偏头问思巧。
思巧但笑不语。
婉清瞅着思巧,若为所思道:“论年纪,我虚长你几岁,可不知为何总感觉你比我深沉。”
思巧打了个干哈哈,赶紧岔开话题,正言道:“百里洵今天来准不是什么好事!感觉不是来贺喜,而是来砸场子的。”
婉清蹙眉深思,半晌一个激灵,推着思巧,两人疾步来到了内堂。思巧四处张望,爹娘已避讳离去,钢琴旁亦多了个女主角。
美人儿分花约柳地走向三少。不等他出声,揽住他的脖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贴上去。
受邀而来的文字记者奋笔提书,摄影记者猛揿快门,闪光灯炸起,这一刻秒杀他们多少胶卷。
另一侧的林桑寒嗔薄怒,双手搭住三少的肩膀,轻轻地摇晃。分明嫉妒得不行,却仍想捍卫大家闺秀的矜持。
三少轻巧自然地推开珍妮,对林桑温润的一笑,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然,如玉的容颜,在场所有的女性都为之春心激荡。
月色婵娟,恰同学年少,美人儿嫣然。
思巧有些茫然,更多的是感慨,杵在那儿,仿佛出离尘世,在云端冷眼瞧着人世间沧海变桑田,桑田成沧海,良久,纹丝不动。
百里洵不知何时环胸挤进婉清和思巧的中央,用手肘戳了戳思巧,想要和她说话。思巧回过神,白着眼,微不可测地朝他反方向挪了挪,他又用手肘戳了戳她,她便又微不可测地挪了挪。
百里洵笑得更加浓郁,一把拽住过思巧肥大的袖口,隐笑道:“你那唐小弟,如今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思巧没听懂他的话,一个云手,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仔细八嫂扒了你的皮!”
果然,百里洵如惊颠的小雏鸟,瞬间撒开了抓住她衣袂的手。
思巧圆满地笑了笑,又瞥了眼美女,复问道:“那个女的怎么回事?”
百里洵邪魅地挑起嘴角,道:“在上海巧遇,她说是三少的旧相识,我便带她来了。”
他为什么去上海,怎么会巧遇,这话不清不楚,分外蹊跷,思巧还想追问,恰巧此时,人群的某个三少的旧时同窗认出了百里洵带来的女子便是珍妮小姐。
随后,耳尖的思巧又听到人群中某个记者认出,这位珍妮小姐是德国的上流社会有名的交际花。
那记者娓娓道来一场命运悲歌:珍妮小姐的父亲是留洋海外的中国人,母亲是德国贵族小姐,两人不顾家人反对私奔,生下珍妮后双双殉情。留下可怜的珍妮爹不亲娘不爱,只能混迹名利场,成为了社交明星,开始了卖笑生涯。机缘巧合与唐三少相识,男的俊,女的俏,一时两情相悦,传为佳话。
不待记者说完,多嘴的小丫头冲头冲脑地问道:“我们三少是去德国学经济的,怎么可能结识这种风月场所的女人?”
问题一出,众人少不得一通乱猜测。上了年纪的嬷嬷掩着嘴角咳嗽了几声,几个小丫头蔫蔫垂下头。
记者不以为然道:“据说是在他们校长的家宴中相遇的,当时珍妮小姐还是德国柏林芭蕾舞剧团的首席舞者。”
众人又是一番唏嘘感叹,有的感叹三少和他老子一样,偏偏喜爱楼兰女子,有的唏嘘如此倾城佳人也遭抛弃,要不,为何三少带林桑小姐回来,而不是珍妮小姐呢。
真是天意实在难测。扼腕一阵子后,猎奇的眼球又流转到了唐老太太身上。
唐老太太脸色阴翳,指甲挠着玫瑰椅的扶手,望着珍妮的眼神咒怨布生,和当初望着云氏的同出一辙。
思巧一个哆嗦,直觉大事不妙。正欲悄没声息地、蹑手蹑脚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溜了。脚刚刚迈出半步之遥,却看见唐老太太她颤抖地指着自己,目光万分哀怒的在她身上流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冷不丁的,原本在看好戏的思巧成了众矢之的。
进是刀山退是火海。
她扶着眉角,心中起伏。犹如驻扎在心头的那个老和尚撞着暮钟,重重的一撞,茫然的向后蹭了蹭。
那些怜悯、同情、幸灾乐祸的目光,寸寸的割碎了她的脸庞。
她又无力地蹭了蹭,像一只落单受伤的小猫,脚跟碰蹭到了钢琴墩,锁片上的铃铛叮当响。
她偏过身,弱弱潺潺地扶着琴沿,期期艾艾道:“多谢老祖宗提醒,我也想唱首歌,送给三少。”
众人愕然。
思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准备好打一场注定惨败的战役。翩然旋身,落坐琴凳,很应景地启声唱道:“想你只是一种习惯,爱你让我变得孤单,可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想起你的好,你的坏。哭泣是我心里的痛,恨你是戒不掉的藉口,这道永远抹不平的伤痕,烙在心中怎么磨去。我的委屈太多太多,你的付出太少太少。我的爱人离开了,我的爱人走远了。我的爱人爱过了,我的爱人怎么了,怎么了。”
她弹得音繁绪乱,怅惘难言,唱得也荒腔走板,贻笑大方。是以报复那些投向她的怜悯、同情、幸灾乐祸。
曲毕,思巧低头,静静地凝视着黑白键盘,时间仿若静止,蓦然,一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强势而来。
她,心中跌宕。
待回过神时,仰面而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久违的微露愠色的面容。
三少撇过脸去,额前碎发,薄然爽朗,浓密的睫毛为狭长的眼睛插上翅膀,匿于其中的黑瞳高瞩而深邃,却又蒙上了一层森冷,光滑的下巴倨傲性感。
思巧痴痴留恋他的完美的侧脸,面骨清瘦,双唇薄削,周易上说此类人情必薄。
果真,仿佛连看都懒得看她,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他冷冷丢出四个字:“东施效颦!”
这一席话冰寒彻骨,整个大厅噤若寒蝉。
“长门赋”挽不转武帝的旧情,“我的委屈”自然也唤不回三少那颗冷漠的心。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一个女人,她哭闹挽回是错,静默离开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巧早有这个认知,可真得认证后,还是不免痛彻心扉。她残喘着气,心里有千言万语,嘴却像被胶水黏上了,怎么撬也撬不开。
唐老太太倒抽一口,正欲好言相劝,却又见三少转过脸来,他的正面没有侧脸那么犀利,五官深刻,却柔和许多,目光再无波澜,他笑了笑,笑得如怒放的仓兰,悠悠启唇问道:“你怎么还在唐府?”
这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简单干脆,让唐老太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思巧的脸苍白如纸,垂下头,手倔强地握成卷头,指甲将手掐得乌紫,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再也无瑕去顾及什么百里洵,婉清,林桑,珍妮,三少,他们什么表情,怎么看她……。
唐老太太连连摇头,嘴唇微微翕着,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闭嘴不语,无奈地捂着胸口被老妈子们搀扶着走入内堂。
唐三少回来了,女蜂王卸下身上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