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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爱情已死,离婚

      城口那只肥公鸡头遍打鸣,书院里便传来朗朗读书声。
      思巧最喜欢做的就是搬把小木凳子在学塾的最后一排,看着父亲一手戒尺,一手书卷,摇头晃脑状。然后,听着半大的孩子们朗朗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三少考上风城唯一的高中时,她也是风雨无阻地陪着他,送他上学,接他放学,偷偷在教室外的窗台下,聆着他弦歌不辍的读书声,觉得声如天鼓响,亦如迦陵频伽之音,是天底下顶好听的声音。
      一切都回不到从前那些美好的画面。如今唐家北面的小院子,那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院子里堂而皇之住着小三林桑、小四珍妮。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新欢,新新欢,总有弱水替沧海。仔细想想,这世事间无所谓新欢旧爱,有所谓的是爱与不爱。思巧的一切会在秋冬交替的刹那间随风而逝,唯换得那一泓鲜明山泉般的记忆永远在她自己心间哗哗流淌。

      中午时分,帮娘亲忙着膳食,母亲大人总是老生常谈道:人生就像一列车,车上总有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往来,他很可能会在车上遇见很多他以为有缘分的人,但是车也会有停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人从人生这列车上上下下,当他下去的时候,他挥挥手,一转身,他能记住的只有回家的路。
      娘亲说的极是,她的意思,思巧全都懂,无非是当唐家的大奶奶,就应该懂得拿捏分寸,男人总归是会回到自己老婆身边的,恰当之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未尝不可。
      可娘亲好像搞错了状况,目前的情况是,即使思巧惜福地想做独眼龙,三少也不肯让她做吖。

      用过午膳,自己便躲入房内补觉。有道是偷的浮生半日闲,梦里日月长,正好眠。睡得迷迷瞪瞪,听见有水晶帘子晃动的声音,顿时如清晨朝露的仓兰香萦绕一室,她半寐着双眼,含糊道:“娘,起风了,快收衣裳。”
      没有回应,空气凝结了,一片阴霾罩住了她的天灵盖,她翻了个身,半坐起来。
      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思巧睁大眼睛仔细看,来人脊梁笔挺,穿着黑色戎装,宽檐军帽下有张英气逼人的面容。
      她,心哐当一抖,瞌睡瞬间全散光了,惊讶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人向前进了一步,黑色的军靴踏在地上,似有踏伐天下之势。
      “你……这军装……”思巧瞪着眼睛,语无伦次。
      他就站在那,没再走进,阳光透过窗格倾泻进来,除了弥漫在他的身上的,其余的,稀碎了一地。
      他目光蔼蔼,淡淡道:“我在德国读的是波茨坦军事学院,并不是经济。”
      思巧噌地站了起来,鞋也没顾穿,赤着脚走向他,揪着他衣襟上的第二颗纽扣,忿然道:“可当时你说中国太穷了,你要学成归来,好好帮国家整治整治”
      三少皱了下眉头,双臂一伸,蓦的打横将她抱起,双脚离地的思巧吓得惊叫起来,刚一出声,便想不能惊扰了爹娘,否则小事化大,没完没了了。她忙住了口,但仍是脸带怒色,手脚并用,在他强而有力的臂弯中无声反抗着。
      三少如尊神像,丝毫不理会她如小猫挠痒般的闹腾,抱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将她重重甩在床上。
      床板一声闷响,思巧顾不得散架似的痛,连滚带爬地蜷到床的最内侧,双手抱膝,戒备地看着他。
      三少冷哼一声,偏过身,朝梳妆台上的镜子,瞥了两眼,喑哑道:“我在外面等你。”
      他语色虽淡薄,却带着某种思巧不懂的沉重的决心。
      循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妈呀,自己满嘴的死皮,肿着眼泡,蓬着长头,垢着睡衣。
      他轻蔑一笑,干讽道:“先整治整治你自己这副鬼样子吧。”
      说罢,径直撩开帘子,出了屋子。

      半个时辰后,“整治”好的思巧,一如既往的一身良家妇女的袄裙,正襟危坐在黑色道奇轿车内。
      车子飞驰在林荫大道上,思巧凝视着身边的男子,阳光透过树叶,脉脉地洒在他的脸上,勾勒着静默俊俏的五官。尽管现在的他如此和平,却还有强大的气场,压迫着思巧。
      “你带我去哪?”她终没忍住,打破了宁静。
      他优雅地将脖颈前的扣子解开,露出性感的喉结。目光远视,温文尔雅答之:“很抱歉,我回来才知道,你并没有签署我寄回来的休书,这就意味着我们并没有解除婚姻关系。”
      他一副很困惑,很糟糕的表情。思巧心里腹诽道:是唐老太太将休书藏了起来,又不是我故意不签。
      他长叹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民国了,按律,我们不得不去大理院协议离婚。”

      窗外流光的街景,车内静默的思巧。
      她心如刀割,却镇定的问:“你为什么参军?”
      唐三少的神情即错愕又迷惘,他一定在奇怪他正在和她谈离婚的事,而她仿佛漠不关心,也不感兴趣。
      可他到底真正了解战争吗?战争不是他过盛的荷尔蒙,也不是他一时的血气方刚。
      一寸河山一寸血。战争是硝烟弥漫中,同胞的惨叫,残垣断壁之中,亲人的支离破碎。他们的鲜血汇成川河,红了地,黑了天。
      又一次,她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学经济,而去上军事学院?”
      仿佛离婚对于她微不足道,根本比不上她固执而纠结地盯着他要的这个答案。
      他也认真地看着她,半晌,神情黯然来下,仿佛有了什么认知,表情很怅然若失,很惆怅,很遗憾。
      他撑了额头,又将头靠重重靠在车座上,苦笑道:“那时的我太天真,以为掌握一个国家的经济就等于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命脉,到了德国后,才发现经济学家和资本家都被军人关进了监狱。”
      思巧略微了解了他的意图,在心里替他解释:恰逢乱世,弱肉强食,需先用武力打下个大大的江山,才能用经济建设江山。

      他的目光宁静致远,倾碾着思巧,使她不得不假装不经意莫过身,手指在车窗上毫无意识地画着。
      映在车窗上的唐三少,轮廓模糊。手指不小心拂过玻璃上那颗眸色难辨的眼睛,瞧,镜子里就不那么锐利。指间顺着脸颊轻轻滑下,转到鼻梁,又沿着鼻弧而下,最终拂上他的嘴角,仔细勾勒着,好像,也不再那么冷峻了。只有这样,依稀有些儿时的摸样,那时的他们宛如女萝草和菟丝花,白蚁和鸡枞,相互依偎,相濡以沫,彼此离不开彼此。
      “可是……”她愁思百结地瞅着窗中的小三少,小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接下去的事,思巧像做梦般,又好像醉酒般,脑袋钝钝的。脑海留出一段段的空白,任由三少摆布。
      只依稀记得,离婚协议书是张A5大小的宣纸,全篇皆是“白字黑字”,用楷书写着她和三少的姓名,可内容一概忘记了,最后自己怎么画押签字都不记得了。
      待有意识时,她已孤身一人站在大理院外,耷拉着枯槁的影子,手里紧拽着前夫给她的50大洋银票,显得寥落悲郁。
      这就是遣散费吗?这点唐家三少可比不过百里洵,那个金不换遣散他的7个太太时,可大方许多,报销了名下多处房产。
      她听闻他正在筹备资金,大量招兵买军火。她知道,不久的将来,一位强悍伟大的军阀将横空出世。但万没想到他竟卑鄙地用国难当前,资金紧缺当借口,冠冕堂皇让她净身出户。好,很好,残忍程度不亚于21世纪的新婚姻法。最可恨的是净身出户倒也罢了,何苦又用这50大洋来侮辱她?

      风还是那风,天空还是那么的蔚蓝,一切都没有,变得只是人的心境。
      好心的文书先生担忧地护送她一程,不断地劝导:“大理院七八成和离的案子,都是那么知识分子抛弃原配的。今儿晌午就有一个妇人在门口寻死觅活的不愿进去,最后被他丈夫拖了进去。这不,刚听人来报,那妇人回家后就投井自杀了。大姑娘,可别想不开,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思巧怏怏应道:“大爷,我没事。”
      有些人一辈子的历程会很孤单很艰难,就像是蜂鸟,在飓风的天气里出现,只是一只,孤单的,单薄的,却倔强地扑腾。

      文书先生刚想离开,嚎啕的哭声传来,不是她的,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循哭声望去,墙角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已经死去的婴儿痛哭流涕。思巧呆呆的看了会儿,最后木木地掏出那张银票,丢给了乞丐。
      起先,不识字的乞丐不认得“巨额”银票,不愿收。
      待周围人解释后,年迈的乞丐不敢收。
      思巧坚持。
      乞丐颤抖着收下,激动地磕头答谢。

      思巧圆满了,刚想得转身离开,一辆豪华的道奇车猛然刹在她面前,车窗摇下,露出半张脸来。那人冷冷道:“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天下的乞丐多得去了,你又能救得了几个?”
      很多年前,也就是这个人,幼稚的脸庞,郑重地对她说:“等我有了足够多的钱,我就买很多很多的土地,在那儿办很多很多的学堂,让孩子们都能上得起学。然后再造很多很多的工厂,让孩子的父母都有工作。建很多很多的大楼,让所有人都有房子住。”

      鼻子有点酸,思巧用手揉了揉,尔后昂着头颅,任性地说:“能救几个是几个!”
      阴沉的男子缄默,摇上车窗,轿车电掣般驶走。

      文书先生对着远去的尘土,啐了一句:“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八月桂花遍地开,十里飘香入风城。阳光冉冉下,思巧深一吸鼻子,转眼间,变化了哀声怨哉的面孔。抬起脑袋,光洁的小脸冲着阳光绽放,信心满满的对自己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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