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梅红》花町月

6、第五话 套中人

　　“老公——老公——”傍晚时分，韩露走出音乐系第二教学楼，迫不及待地拨打宿舍电话。“老公，我做到了！按照你说的方法我做到了！老公，我好爱你！”
　　“嗯。”不咸不淡的一声。
　　Q市Z大一片哀鸿遍野。
　　原来韩露已经名花有主了吗？是哪个不怕死的混蛋胆敢和韩露交往？！
　　“老公，表那么冷淡嘛，到东门等我，我请你吃饭。”
　　已经有人顾不上赏花，直接杀到校园东门去了。——敢和韩露及爱哦网，就得有这种觉悟。
　　卓文萱迟疑片刻，“不用。”
　　“老公，你不愿陪我吗？你不喜欢我吗？”
　　原来韩露也有发嗲的一面吗？那声音，嗲得人的心就像被猫舔，麻麻痒痒的……
　　向来只有韩露拒绝别人的分，是哪个瞎了眼不要脸不要命的混球敢拒绝韩露（估计胆敢和韩露约会的，更离死不远了）？约韩露，难于上青天。那小子莫非性无能？不举？JJ短小？艾滋？梅毒？淋病？“皮包”过长……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看到韩露和卓文萱走在一起，男人们这才“哎哟”一声，纷纷倒地。这样的韩露……真可爱！

　　好来屋餐厅，307包厢。
　　诺大的包厢只有韩露和卓文萱二人。
　　这是一顿虽算不上丰盛，却异常精美。
　　韩露很喜欢卓文萱的吃相，因为无论卓文萱吃什么都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脸上还放着淡淡的光。这种时候，韩露就毫不怀疑卓文萱总有一天也可以得到幸福。韩露还见过卓文萱吃乌鸡白凤丸时的表情，就像在吃巧克力——呵呵，如果有人得了厌食症，建议和卓文萱一起进餐。
　　每次看到卓文萱的吃相，韩露都会胃口大开。“老公，每次和你一起吃饭，我都觉得很幸福。”
　　卓文萱只顾埋头苦吃，没听到。
　　“老公！”
　　“啊？”卓文萱抬头，嘴角还挂着饭粒，一脸茫然地看韩露。
　　“老公，以后我们自己买菜，然后到我家做饭好不好？”
　　卓文萱想了想，点头。
　　“好，就这么说定了哦。”韩露伸出小拇指，“拉钩。”
　　卓文萱迟疑片刻，和韩露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卓文萱勉强扯出一个笑，埋头继续吃。
　　开学之初，卓文萱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厚厚的床帘里，除了上课上卫生间，天气晴朗的晚上会外出半小时外，几乎从不下床。电脑桌形同摆设，就连吃饭，都是叫外卖，然后窝到床上吃。
　　韩露很高兴，至少卓文萱已经肯陪她外出用餐，还愿意陪她买菜——总算有点生活气息了呢！她要把一步一点不着痕迹地把卓文萱拉出套子。“老公，今天晚上去给我捧场好不好？我在那里，酒水小吃是免费的，可我吃不了那么多，又不给打包，好浪费……”
　　卓文萱闷了半天，才慢吞吞回绝道。“不想去。”
　　“为什么？”
　　“那是年轻人才会去的地方。”
　　别老用这种借口，你的年纪比我小好不好！韩露深知卓文萱指的是心态，但她还是有剖开卓文萱的脑子改变构造的冲动。“老公，去啦去啦！敏君的妹妹今晚也有客串演出哦，她的曲子都很有趣的。还有，我写了首情歌，听起来暖暖的，也希望老公能感受一下那样的心情。老公，去啦去啦——”
　　“我还是不想……我太老了，不适合那种场合……”
　　韩露沉下脸。算了，好不容易取得一点进展，先保持现状吧，若再得寸进尺，恐怕卓文萱又立刻缩回乌龟壳里。

　　是谁 在黑暗中哭泣
　　是的哪儿都有阳光
　　但是哪儿都有光投下的阴暗
　　为什么要躲进黑暗中呢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
　　从黑暗中走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的

　　走出来吧
　　擦干泪让我们一起享受阳光
　　走出来吧
　　绽出笑容让我们在新世界的阳光下跳舞

　　远离喧嚣，一片绿叶吹出苏格兰风格的曲调，悠扬，抒情，清澈纯净，薛遥遥清亮的独白和着乐声回荡在人潮涌动的黑猫酒吧。
　　整个酒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任抒情的乐声流过心田。
　　薛遥遥刚录制了生平第一张专辑《少女的浪漫》，在黑猫酒吧宣传期间，韩露轻松了不少。其实也是薛敏君为了照顾这段时间过于忙碌的韩露，把宣传地点和日期稍作调整。这让韩露很是感激。
　　很难想象薛遥遥这90后能写出这样干净纯粹的曲子，可能是被保护得太好，她虽然也物欲，也崇尚名牌，也AU，也在网上结婚、也常常见网友，但她不会以自残自虐昭示自己，不会以无知当个性，更不乱性——除了不爱学习外，是个让长辈放心的好孩子。
　　这段治愈系音乐是韩露最希望卓文萱听到的，可惜她不在。干脆，什么时候有机会放CD给卓文萱听吧。
　　“风，牵动了谁的发丝，泪珠从脸上落下来……”开场曲暖场过后，薛遥遥唱起了《郁金香一样的女孩》。
　　韩露不敢想象风风火火的薛遥遥会做出那么文静的一张专辑，莫非转性了？
　　“觉得怎样？”幕后，薛敏君走进韩露，搭上她的肩。
　　“不错。原来你妹妹也有文静的一面。”韩露调侃。说实在的，她只喜欢这张专辑的OPEN和《啊哈啊哈》，稚气未脱，却也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听起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没办法，是词曲作者太文静。”
　　韩露一怔，不是薛遥遥本人写的？
　　“哦，卓文萱也在。”薛敏君突然说。
　　老公？韩露的心提到嗓子眼，“在哪里？”
　　薛敏君一指。
　　酒吧另一端，一脸拘束，不知所措的人，除了卓文萱还有谁？可竟有两三个男人缠着她！酒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就老公一个弱女子，怎么可以！韩露也没多想，急匆匆绕过舞台。
　　“啊？韩露？”
　　“是韩露！”
　　“韩露，陪我喝一杯……”
　　……
　　台下一阵喧哗，就连缠着卓文萱的人都注意到了韩露。
　　努力甩开缠着她的人群，韩露心急如焚地走过去，不由分说把卓文萱拉走。
　　207贵宾席位于酒吧二楼，是半开放式的小隔间，在那里，可以看一楼舞台，视野很好，且不受人干扰。
　　台上薛遥遥唱着抒情柔美的情歌，身边并排坐着卓文萱。韩露不知怎的竟有了恋爱的错觉，虽然很怪异，但心飘起来的感觉实在太美好，她不忍打破。“老公，你能来，我很高兴。”
　　“嗯。”卓文萱道。
　　“你刚才，听到敏君妹妹的开场曲了吗？是用叶子吹的。”
　　卓文萱点头。
　　“听着，让人很舒服呢。”
　　卓文萱继续点头。
　　说点看法呀，老公，这可是专程希望你听到的；每次都一个人唱单簧，很无趣啊。“老公……”韩露试着圈起卓文萱的肩，看她没反应，又把头埋进她颈窝里。
　　拥抱一个人的感觉，竟如此美好。韩露甚至可以感到这些天囤积的疲劳丝丝外散。神经一松懈，竟沉沉睡去。

　　当我望着你你会低下头
　　希望看到你微笑的样子心里多喜欢
　　彼此之间
　　知道对方的想念
　　充满了默契充满了浪漫
　　但是日子
　　一天一点过去
　　却没有勇气 让自己改变

　　当我接近你你总不说话
　　每当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心里多悲伤
　　彼此之间
　　明白对方的想念
　　充满了迷惘充满了孤单
　　但是日子
　　不够让我改变
　　让我变勇敢去向你告白

　　*
　　改变什么我不断不断想象
　　想象你的笑想象你的香
　　我真的很想守在你身边

　　改变什么我不停不停爱恋
　　恋着你的笑恋着你的香
　　我真的很想牵你的手说
　　喜欢！
　　*

　　重复 *

　　缓缓的电吉他，弹奏出悠缓抒情的《告白》。
　　带小调色彩的G大调。
　　前奏，呈示，展开，高潮，间奏，重复高潮，尾奏，乐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以致完全消失……
　　很古朴的乐曲格式，很古朴的旋律，带着浓郁的怀旧色彩，和不可言喻的忧伤。
　　韩露和卓文萱，一个在台上，一个在二楼贵宾席，遥遥相望。
　　酒吧里洋溢着二人之间的淡淡气息，让人心动，却无从知晓那是何物。

　　感觉太好，以致失态！
　　太放松，睡着了不说，还差点错过自己的节目。
　　看来有些东西，不可以太执着。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韩露总算睡了个好觉，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告别薛敏君、薛遥遥和Linda，领着卓文萱进入停车场，韩露看着摇杆不直、头抬不起来的卓文萱，疑惑那种类似于恋爱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
　　可能是刚才的气氛太暧昧了吧。毕竟酒吧本身就是容易擦枪走火的地方。
　　不知道卓文萱是否察觉，不然，她的脸可丢大了。
　　“韩露，你还我姐姐幸福！”谢志强突然从天而降在韩露跟前。
　　韩露吓一大跳，看清楚来人，才松口气，“志强。”
　　“韩露，你这狐狸精！还我姐姐幸福！”谢志强的态度几近歇斯底里。
　　“志强你先冷静……”
　　突然一把匕首闪着寒光，在昏暗的停车场划动，发出凛冽的风声。谢志强把匕首挥向韩露。
　　“志强！”韩露忙躲开，可还是被划伤了手臂，热辣辣的疼，还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血渗出来，“志强，有话好说啊！”
　　卓文萱却像着了魔般，眼一站不眨地盯着匕首，一步一点地走向谢志强。
　　“为什么要破坏我姐姐的幸福！？为什么！？”谢志强举匕首追韩露，两眼发红，歇斯底里。
　　“志强！”韩露趁隙握紧谢志强双手，“志强，你冷静一点！”
　　“两年前要不是你，我姐姐就是局长夫人了！现在也一样！我姐姐本来可以做董事长夫人的！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专门勾引别人老公的狐狸精！”谢志强与韩露扭打在一起。
　　“志强，是那些男人不爱你姐姐！比我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就算没遇上我，他们看到别人，也一样会移情别恋的！”韩露曾是男人，所以力气比一般的女人要大一些，但谢志强是体校出身，韩露很难占上风。“老公，别过来！”眼角余光看到卓文萱一步一蹭地靠近，韩露急了，手上的劲稍微一松，就被谢志强用力挣开，再一划，韩露忙往后跳，跌坐在地，MANGO裙子被划开很大一口子，但好在只伤到表皮。
　　机会！谢志强举着匕首慢慢走向韩露。
　　“韩露姐！危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花间落不知从哪杀出来，试图控制谢志强拿匕首的右腕。
　　“放开我！我要杀了那狐狸精！”
　　韩露小跑到让她觉得暂时安全地方，松口气。一转过身却看到卓文萱已走到谢志真和花间落摇晃的匕首前，尖叫一声，“老公，危险！”一步箭冲上前想把卓文萱拉开，可太晚了……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慢镜头播放，韩露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志强手里的匕首插在卓文萱身上，殷红的血流如注。谢志强吓得被烫着般弹开匕首。
　　诡异的笑容在卓文萱脸上渐渐扩散……那笑，像极力忍耐，像享受，像了然，像解脱，像安详，带着几分无法形容的狰狞，她缓缓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她自己过来的！”倒地声惊醒了谢志强，她喃喃几句，像在为自己辩解，下一秒就连滚带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公！老公！”韩露抱起颤抖的卓文萱，不属于她的血流在她身上，殷红的颜色很刺眼，湿润的热度让她心悸，腥红的铁锈味让她的胃翻江倒海，“你醒醒！老公！血……救护车……救护车……”
　　“我，我马上叫……”花间落哆嗦着掏手机。
　　“老公……老公……”韩露强忍呕吐的欲望，拼命抱着卓文萱，努力从她身上汲取热度。

　　月黑风高。
　　救护车尖锐长鸣。
　　救护车里，卓文萱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微喘着气，话说得断断续续，状态却很平静，“玫瑰酒每个瓶子上我都贴有日期，你数数日子，满三个月就可以开封了……不过，那酒，是留得越久越香醇……其实，同样的方法，还可以泡香蕉酒，味道据说也不错……我的书和电脑，麻烦你送给我妹妹……她不肯上大学，至少要多看点书……”
　　“老公，老公你别说了……”韩露握紧卓文萱的手。
　　“韩露……我的卡还有二十多块钱，你拿去刷吧……我的电话卡，也给你，密码是……”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老公你不会有事的……老公我求你别说了……”
　　“我的漫画……CD、海报、杂志和衣服，和我一起烧了吧……再把骨灰埋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老公！”韩露不知所措。
　　“再在上面种上一朵花，一棵草，或者一棵树……都行……不用立碑……我不想占活人的地……”
　　“老公……老公……”韩露连摇头，“老公，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韩露，这个月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很开心……我从来都没这样开心过……韩露，谢谢你……谢谢……”
　　韩露一听，眼泪立即簌簌直流。

　　病床在医院过道里迅速移动，卓文萱脸色惨白，拼命说道，“外面的花茶要二十多块钱一杯……太贵了……其实可以自己买来泡……味道一点也不差……经济实惠……”
　　“老公，你不会有事的……我等你出来……我等你出来！”
　　手术门“嘭”的关上，把韩露隔在世界的另一边。
　　“韩露姐，”花间落走上前，伸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搭在韩露肩上，“放心，你朋友不会有事的。”
　　韩露不作答。
　　“韩露姐，站在这里太辛苦，我们到长凳那边去吧。”说完领失神的韩露走到长凳上，坐下。“韩露姐，饿了吗？我给你买夜宵？”
　　韩露缓缓摇头，目无焦距。
　　她也是过来人，她理解这种事情，救护车上那家伙交代后事一样的絮絮叨叨，更让她万分确信是卓文萱是打算自杀的……真是，还以为在她的影响下，卓文萱总算有所改变，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她整整努力了十年，才摆脱当年的阴影，这证明了人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卓文萱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卓文萱阴暗，封闭，但她没有想到卓文萱可以阴暗到随时随地准备面临死亡的地步，不然也不会一看到匕首就迎上去。她也知道，这样的卓文萱，要求其实不多，只要一个善意的笑，就够了；但若要给卓文萱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洗礼，虽然理论上可行，但那意味着五万里长征，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没有来日方长，必须时刻注意。因为卓文萱虽然不太可能真的自杀，但会下意识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于是死亡如影即随。
　　韩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卓文萱，因为一个人，为什么非得把如此多的精力和耐性放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