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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垒经纶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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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玉垒经纶远
他迷迷糊糊地下了山,刚到山道口就见到子平匆匆从旅舍走出,见到他以后,几分发怒几分着急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
“说是天黑回来,结果——这都天亮了!”子平抱怨起来,看他无恙,又忍不住开起玩笑,“被劫匪劫了?被刺客刺了?不该呀,看着你就不像有油水的样子。”
“我在山上迷路了。”他歉意地对友人笑笑。
“迷路?不会吧。”子平做出个夸张的表情。“山上也没什么岔道,这你都能迷路?”
“我不知怎么就在路上睡着了,醒了以后天就黑了,还刮风下雨的,看不清路。”他解释道。
子平瞪大眼睛看着他。“刮风?下雨?……哪有?”
“山下没下雨吗?”他反问,“雨还不小呢,衣服都淋湿了。”
说着他抬起袖口,要把雨迹指给子平看,未想衣料却是干燥、甚至干涩的。他不由惊住了。
“老兄……”子平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是做什么梦了吧?”
“怎么可能。”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言罢他愣了一下,张开另一只手,生了锈的四角小尖锥安静地躺在那里。“看这个。扎马钉,我的坐骑就是被它扎了前蹄,怎么能是做梦呢?”
他说着,不由回忆起之前不久,那白衣人跟他讲不妨管这铜蒺藜叫扎马钉时的神态,仿佛咫尺天涯。
“这却怪了……”子平皱起眉头想了片刻,而后一本正经地说笑道,“难道你碰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啊呀我想起来,当初钟会入蜀,传闻路过定军山的时候,也说碰到狂风大雨,还去祭奠鬼神,但那天天气其实晴朗得很。”
“……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反正钟会也没活着回去,无论谣传什么都是死无对证的事,别瞎想了。”
“怎么会是鬼神之力呢。”他却兀自自语道,“我路上还曾碰到一个先生,他给我指路下山的,后来就走了,他还说他就住在这山里。……对了,你可知这山上何处有人家?”
“这山上……没什么人住啊。别多想了,回去收拾一下吧,一会儿咱们几个一起去山上蜀相墓和庙里一游。”
“你们几个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依然一副沉湎的样子,“我想去寻人家拜访,也许能找到那位先生。”
“诶?昨天不是说好一起去了么?”子平顿足道,“我说啊,你别魔怔了,昨晚连雨都没下,说不准根本就没那么个人。”
见他没反应,子平索性接着说道:“我看啊八成就是你撞见鬼了,除了你还有哪个人会发疯,大晚上独自在深山里晃荡?”
“不,”他笃定地反驳,“我握到他的手了……还和他同车了一路,怎么可能没这个人?”
“握到手了怎么样?驾个车又怎么样?没看搜神记么,宋定伯还背着鬼走了一道呢,还把鬼卖了换钱呢。”
“可是我和那先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子平越跟他聊越觉得好笑。
“我遇到的这个人,没有飘渺之感,也没有凌厉之气,他让我觉得很熟悉,很亲近。”他说着,忽然顿住了。他想起来昨晚那个身影,那张面孔,分明不是偶遇,而是……十六年来梦中所见!可是适才一晚,他竟离奇地,丝毫未曾想起原先的梦境,直到现在,才如大梦方醒。
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也没解释为什么会来。
清晨山风料峭,他陡然察觉到微微的寒意。
“……你怎么了?”子平看他表情异样,关心地问。
“你不是说,鬼神之说都虚无荒诞么?”他盯着子平的眼睛,仿佛绝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来说服自己。
“鬼神之说嘛,”子平慢悠悠笑道,“你信便是信了,不信便是虚无。”
他终于还是和几位故交一道游山,漫不经心地赏着阳光下明丽的山景,听着久居此地的友人讲解山中各种典故。扎马钉依旧攥在手心里,即使失去了当年的锋利,一不小心仍会有刺痛的触觉。
“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了,”子平在他耳侧小声说,“忘了你的离奇遭遇和搜神记吧。”
他稳稳地点了点头,跟在子平身后迈进武侯庙的大门。
院落简朴大方,游人不少,周遭的环境却依然宁静。他看到两个士人结伴与他擦肩而过,手中小心地捧着不知什么瓶瓶罐罐。
“这是……?”他心下生奇,向带路的朋友问道。
“大抵是清油,还有草木灰之类。总有些仰慕武侯之人带着这些来,用以养护庙中的柏树。”
“哦……”他向院中的柏树望去,它们如今不过几十年树龄,已呈树荫森然之貌。“若真能养护,那么千百年后,这些就是参天大树了。”
言罢他笑笑,跟着友人一起走到前殿。他四处望去,目光在碑刻、楹联、雕梁画栋之间或有驻留。直到他看到一侧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
他立在那里,如遭电击。
这画中之人,相貌,眉眼,分明依稀就是他昨夜所见,年来所梦……
游人穿梭如织,在他和画像之间走过。室内香烟袅袅,有如幻境。
“真巧,”友人看他神游天外,便轻声讲道,“据说,这画是流传下来的所有画里,和蜀相本人最像的一幅。”
我观先生言谈风度,不似山中闲人,却隐有庙堂之气。
隐者,只怕算不得,只是久居于此罢了……
……难道昨夜所遇竟是蜀相,武侯……这样属于史书、属于传说的人物,如此这般,恍如隔世……
我在定军山等了你很多年。
只是时间太久,我们早已殊途。
……但若他所遇的真的是……诸葛孔明,那他自己又是何人?他如何相信,自己在三十年来的自己之外,另是别人?
你是我所欲所知,最值得追随一生的人……
我愿意助你。只是天要亮了,我已离开太久,该回去了。
他心下空空,走向那画像,越走越近却越离越远。
……不是蜀国,是季汉。
人不记得的事,或许山还记得。但山是不会说话的。
“说来也奇,”子平忽然在他一旁开口,“每次来这个地方,我会觉得能在寂静里听出金戈铁马之音。”
他转头看向好友,不太容易地笑了笑。
“所以如果你也听到了,也许,你我前生也是战场之人?”子平声音很低,拉过他跟上带路之人,离开前殿,走到墓边。
墓碑简朴、肃穆,两棵桂树忠诚而静默地守护在两旁。友人解释,这定军山,听说是那位蜀汉丞相深深爱着、眷恋着的地方。只是这座墓与旁人不同,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西朝东。而且不是朝着正东,而是东北,长安和洛阳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临别之时那个人说多谢,但我只能自己走。
又想起,在遥远得仿佛不存在的记忆里,他,或者别人,曾经感叹孝直如酒,而孔明如茶。或清或浓,但相交这么多年,竟从没见他醉过。
如今这句话又蓦地飘回他的脑海。他想,诸葛孔明,生生死死,也许确实……从未醉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