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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零落一身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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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落一身秋
他执起那白衣先生的手,拉他上了马车来。
“先生的手好凉。”他收过缰绳,让白马不急不缓地在山道上行走,而后颇为好奇地说道。
“哦?也许是因为天凉下雨。”那人的声音微带笑意,从他身后传来。
“先生在这山中住了多久?”
“山中不知岁月。”
他只觉得这位先生说话的声音、语气和语调都很是好听,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要继续谈下去。
“但我观先生言谈风度,不似山中闲人,却隐有庙堂之气。先生像是经历过许多世事风雨的人。”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前面那座桥,便是昔日黄老将军斩杀夏侯渊处。”
“那座桥么?”他向前方的木桥望去。只是一座普通的、略显破败的桥而已。
“就是它,桥上刀痕还在……阁下若是想看,只需下马一观。”
隔着雨幕重重,别说刀痕,便是稀世的花草怕也看不分明。他又实在无心下马打伞去看个究竟,只觉得对在车上的聊谈更有兴致。于是驾着车马在桥前稍作停留,便踏过木桥,继续向前路走去。车内却一时无话了。
“这座山上,还有那蜀相之墓吧?”他也意识到了这短暂的沉默,便随意地问起,“据说还埋着蜀国大将马孟起?”
话音落了半晌,车中仍无回应,他不由得回过头去。却见那人用一种他所无法形容的,积淀着沉静抑或旷寥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眼睛。
“……先生?”
“不是蜀国,是季汉。”
他一愣,旋即了然。久闻此地之人对前朝故国仍心存怀念之情,看来果真如此……
当年刘备毕生以兴复汉室为旗,建国国号为汉。刘备、诸葛亮、刘禅,还有他们举国之人,都称这个国家为季汉。“蜀国”二字却是敌国攻击之言。
他也曾在史书上读过这段官司,刘备白帝城驾崩之后,魏国一众大臣纷纷致信成都,逼迫诸葛亮举国称藩。诸葛亮回书《正议》,直称曹丕篡国贼子,魏臣诡靡邪辩,他据正道而讨有罪,不在众寡。魏国国书则说刘备背弃恩德,自领巴蜀;诸葛亮弃父母之国,阿残贼之党,必将神人被毒,恶积身灭。言战已激烈至此。刘备、诸葛亮、姜维,都毕生志在中原,汉与蜀两个字,对这个国家而言,意义早就不在于称呼,而关乎信仰。
最终钟邓灭蜀,司马代魏,武帝吞吴。受禅台上不过依样画葫,陈寿则受当朝之命,编撰《三国志》。蜀字终于刻到了史书上,就此流于后世。如今,在他看来“蜀国”不过是个习惯的叫法,川蜀之地却依旧有人深思当年昭烈仁德、葛相法治,不仅编出各种故事传说来追怀,还对故国守着“汉”的称呼。
然而这般执拗又有何意义呢?他暗自腹诽。汉也好,蜀也罢,早已埋没于岁月的尘沙,而且只会越埋越深。
“好吧,季汉。”他于是妥协道,“不过本也是无谓的史官之事,有去有来,方为古今啊。”
“当是无谓,”那人看着他,竟反而微微笑了,“只不过未曾想到,蜀国二字竟有从你口中说出的一天。”
“我?”他不禁诧异。虽然刚刚见面便生亲近之感,但毕竟素昧相识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在乎自己的想法?……难道这冥冥之中当真有什么感应不成?
“也罢。”对方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车外的雨声也渐渐稀疏起来。“刚才忘了问,客人是因何缘由入山?”
“不瞒先生,我新近调到汉中郡任职。”
“任职——官府么?”
“是的,”他自己也暗自惊讶为何会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诚实,“汉中郡守。”
“那么终于还是仕途。”那人稍稍沉吟,转而扬眉微微一笑,“我在这里时日也久,且把这汉中的风土人情、民心世态讲来,便你日后治理,如何?”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们在零星夜雨中的马车上,从风物人情聊到时局世势,乃至吏治细节。他发现这位白衣的先生,虽然因为居于山中的缘故对当今最新的时事了解不深,但一旦解说开来,便总能用与外貌年龄不符的精准眼光把局势洞察。
听着那人条分缕析,或是两人侃侃而谈之时,他会依稀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经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重复过很多次,待要回想,却回想不起。
山路曲曲折折,似乎离山脚不远了,他有意想让白马放缓步子。
“沿着这条路下去就可下山,”就像是有默契一样,车中那人说道,“天色将晓,就此别过吧。”
“先生,”他回过头,敛容正色道,“如今天下动荡,战乱四伏。在下职不过小小郡守,不求飞黄腾达,只愿竭我所能,恪尽职守,庇护任下一方平安。先生可愿助我?”
那人本已起身,闻他此言,停下动作,径直望着他。这一番对视,他忽然发现这双眸子深而清,也是当真好看。
“与先生一席谈,深感先生大才。”他毫不犹疑地说道,“不知先生为何隐迹山林,但在下不才,恳请先生出山相助。”
“请我……出山相助?”那人兀自问道。
“先生可是觉得一郡之地太小?”他只道对方犹豫,便进一步问道。
“不,使一地之人富饶安宁,已是古今多少王侯所未能及。”
“先生不愿出山,是为避祸?”
“不,”对方微微一笑,“世上已无与我有仇怨之人。”
“所以先生是觉得在下浅陋微薄,实不足辅?”
“当然不。”那人深深地看着他,好像要从他的眼睛一直看入他的灵魂,“你是我所遇所知,最值得追随一生的人。”
“那么,”他稍感困惑,“先生究竟为何不肯出山?”
那人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只是独自下了车来,走到他身侧。他们的样子就像长安灞桥每一对临别的旧友。
“我愿意助你。如果可以我一定答应。只是天要亮了,我已离开太久,该回去了。”
“回去?”他追问道。总觉得有什么感觉有些异样,却说不上来。“回家去么?”
“……是。”
“我驾车送先生回去?”
“多谢。”那人摇头,笑容看上去竟有些遥远,“但我只能自己走。”
“先生,”他稍作犹豫,终于还是说道,“你可是家中有事?……你家就在这山中吧。我明日再寻先生拜访,可否?”
那人微微挑起眉梢。
“先生或有苦衷,在下亦有诚心。”他于是愈加坚定地说,“不妨就效仿那刘玄德三顾草庐请诸葛出山的故事。”
“……”那人闭上眼,侧过身去。
“先生?”
“我在定军山等了你许多年。”半晌之后,那个声音答道,“只是时间太久,我们早已殊途……是我该回去了。”
“殊途……?”
“我真的很想随你一起,使汉中富足平安,但不能再留。今日总算同游定军山,我曾答应你只欠一个愿望,另一个永不能实现,也再不必提。……就此别过。”
他站在原地,心头惘然,有诸多困惑,却寻不到出口。
“愿君此生平安顺遂,长乐无忧。”那人最后似是这样说道,而后便转身,走入清晨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