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朝暮》朝花夕拾

23、故人

　　天上起了一阵凉雨。金风细细，靡雨霏霏，落花流水人独立，细雨沾衣燕双飞。谢玉帛撑着伞，四十八节翠绿竹骨上的白绢伞面零落着点点珍珑雨花，倒真似是一场春雨一场梦了。
　　雨丝淅沥而落，如帘水幕中，谢玉帛的脸有如过眼云烟般即隐即现。他容止清扬，面白无须，虽已将近不惑之年，但由于所习内功隶属道家养生一脉，故而外人看上去却只觉不过而立。他的面部轮廓柔和而深邃，比谢晨裳纤秀，比谢暮衫舒朗，比谢朝衣魅惑。你见了他，方能领悟一个成熟男子的面貌是可以完美到何种地步的。
　　他发丝不经束缚地披散而下，流动着月光一样柔软的光泽。几缕白发混在三千青丝之间，别有一股易水东逝斯人迟暮的无可奈何。他的衣服和时下流行的宽袍大袖不同，是那种很古早的样式，高领斜襟窄袖长裾，苍青色的布料上缀着艳色的盘扣。云纹细丽，锦带系腰，很有点古风遗韵的禁色味道。
　　脚踏上台阶，谢玉帛着眼望向前方亭台水榭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直挺挺的站姿，永夜永日般的亘古不变。
　　那人听到有人接近，立即回首步下石阶。走近了，只见他的样貌纤弱伶仃清艳冰殊，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着稳如松柏沉如山岳的凝重气韵。长发以镶金玉带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压低的兜帽之下的面容沉定如谭。玄色的宽大斗篷上面绣染着鸦蔽血日的图腾纹案，深沉却又张扬。
　　雨照旧下着，打在那人周身，又立刻被无形的气劲弹开飞溅。阴森的天，暗墨的云，淫靡的雨，仅有他的周围是干脆爽利的，一尘不染，点滴不惊。
　　谢玉帛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冰冷且妖娆的深色眸子里包裹着刀锋悬崖般的冷峭目色。
　　“你迟到了。”
　　那人冷冷地说。他的音色异常的冷，也异常的清，好像是划过雪地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琉璃反光。
　　被无声地斥责的男人只晏晏一笑，那笑色温谨如玉，柔软如帛。
　　谢玉帛。
　　这是他早逝的父亲寄予他的名字和期盼，然而少年时期的谢玉帛却是与名字背道而驰的冷厉孤高，只有在自幼代替兄长抚养自己长大的叔叔面前才会流露出几分孩童之色。如同无鞘的剑刃，锋锐犀利。谁也说不清谢玉帛是在何时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只是好像某一天一觉醒来，他就已经是现在这样，而且似乎也已这样过了很多年。
　　谢玉帛不带诚意愧歉地笑笑，是不算耀眼的灿烂柔软。“哎呀，我好像真的迟到了呢。”
　　他的声音，像是珠玉滚动在绸缎上面所发出的摩挲之声，温润低磁，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熏然欲醉，出奇的动听。
　　——却毫无迟到的自觉在那声音里面。
　　那人似也熟知他无良散漫的脾性，并不奢望他的道歉，只回过身去，走入凉亭深处。谢玉帛却一步接着一步地地跟在他身后，时而欢快地送出一点意义欠奉的骚扰问候，自然都只换来那人的冷哼作答。
　　“我说迦若啊，你走得慢一点好不好？我年纪大了，体力不好，又不像你永葆青春，稍微留心照顾一下我不行吗？”
　　“哼。”
　　“嗯——你在生气吗？我会迟到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
　　“唉，都怪今天的天气太好了，害得我起不来床只想睡懒觉，迦若你会谅解吧。”
　　“哼。”
　　“真冷淡呢。好歹我也勉强算是你的长辈，学学别人敬老尊贤多尊重一下长辈有那么难吗？”
　　“哼。”
　　两人之间的交流都是单方面的无疾而终。绮离迦若几乎从头到尾都不回不应，谢玉帛却还是满不在乎地笑着的。
　　他不怕死地稍勾着唇，似乎真有些担忧地道：“……那个，迦若呀，老是哼来哼去是会长皱纹的，还是说你最近其实嗓子不太好？”
　　绮离迦若的脚步忽然停止了。
　　“激怒我很有趣吗？”他冷声说，危险地半眯起了眼睛，杀意四涨。
　　谢玉帛却毫不顾忌地笑着承认道：“看迦若变脸，可是我这个无趣的中年大叔的枯燥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哦。”
　　结果还是绮离迦若不敌他脸皮之厚的败下阵来，只以又一声冷哼做结，便继续向前走去。
　　进了亭子，谢玉帛放下绢伞，与绮离迦若相继入座。
　　这两人的坐姿却又都各有各的不同。绮离迦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严格标准的，就连坐着也是优雅而标直的；谢玉帛却是一幅懒洋洋的姿态，斜斜软软地靠在柱子上，似乎没有骨头一般的懒散绵软，大风一过，就会散架似的，全没半点凛利威仪。
　　“迦若，”谢玉帛含笑道，“说起来，我那两个孩子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绮离迦若眼角一撇，“至少不会比你麻烦。”
　　谢玉帛说不上认真地苦笑了笑，“在你心中，我的形象就那么糟糕吗？”
　　绮离迦若想都不想地答道：“是糟得不能再糟。”
　　谢玉帛的指尖抚上嘴唇，点着唇畔的一抹淡弧。“作为赔礼，我不是配合你完成这次进攻掩日山庄武林大会的计划了吗？我可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送进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玉帛的笑并没有停。
　　绮离迦若抬眼凝视着谢玉帛的笑容——他的笑，像是一卷极生动逼真的画卷，鸟语花香阳光明媚，墙里墙外人哭人笑，桥上桥下花开花落，再令人感同身受的意境悠长，却都终是死物。
　　都是假的。
　　他的眼里有冷光在闪——谢玉帛，你是假的。假的。
　　很多人都被他的笑欺骗过愚弄过，但绮离迦若却清晰地明白：这个人的本质是黑色的。
　　浓得化不开的黑。
　　所以绮离迦若只看了他一眼，冷淡地道：“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我各取所需。谢家得到的好处绝对不会比天衣教少，不然你是不会同意的。”
　　谢玉帛身子微微前倾。他双手交叉支在石桌上，托着下巴笑道：“毕竟是好多年的交情，再和你说下去，恐怕我的老底都要被你抖光了。迦若，我们这回还是不谈公事，只叙旧好了。”
　　绮离迦若冷眼瞪他，“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旧情可叙。”
　　谢玉帛无奈一笑，“迦若，你这样可一点也不可爱。长得那么漂亮，笑一下多好。”
　　“我要可爱那种没有用的东西做什么？”绮离迦若反问，“多笑？我可不像变得像你这个只会傻笑的家伙一样蠢。”
　　谢玉帛微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迦若，我真的笑得很傻吗？”
　　“难看死了。”绮离迦若冰冷刺骨地说，“丑得没有感情。”
　　谢玉帛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那我的感情在哪里？”
　　“你的心。”绮离迦若简短地说。
　　谢玉帛慵倦一笑，“我的心就安稳地躺在我的胸腔里。”
　　绮离迦若波涛暗涌的漆黑眼眸略略一荡，漾起无数未知深水。
　　“可你的心是空的。”
　　谢玉帛眸色一动，突然睁眼看他。他一直是眯着眼的，宛若月牙弯弯一线，微笑仿佛成为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疏疏浅浅温温润润，漫灭着难描难绘的闲适豁达，直让人去除戒备交付信任。这一刻他睁着眼睛，那双波光滟滟的凤眼恍若秋水长天，婉转着一层毫无阴霾暗翳的透明底色，却只使人从心窝里发凉发寒——那是一双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才会拥有才能拥有的眼睛，看透了生，看彻了死，于是时间一切都已对他无所牵系。
　　谢玉帛……直到今刻，绮离迦若突然就理解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谢玉帛，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好的玉是顽石的磨砺，最好的帛是茧丝的抽烫，一道一道，都是烈火焚天的打磨与淬炼。
　　阳光暖暖艳艳，打在谢玉帛身上，却只存一片失真的寒意。他的眼神是朦胧的，对不准焦距地望着他，像是在看着另一个时空。
　　绮离迦若当然知道他在望着什么想着什么。他以前总认为那些谢玉帛心中活着的死去的牵挂可有可无自取烦恼，这时才隐约觉得那些自己认为的烦恼对谢玉帛而言也许并不是烦恼，而是一种支柱，一种支持者他继续活在世上的支柱。谢玉帛不认可死亡，但也不认为活着就是必要，亲情友情爱情家庭责任，对于一个空着心的人来说，其实都不是什么重要到无可取代不愿割舍的东西——他所真正着意的，只是过去。只有过去。
　　谢玉帛，他是一个死在现在，活在过去的男人。
　　绮离迦若乌亮的瞳孔不动声色地收缩了一下，心中一阵浅淡的酸楚和轻疏的寥落。
　　还有早知如此的平静。
　　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一定会忍不住去问他一连串的问题：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是谁？是那个为你怀之念之不矢不忘的绮离迦蓝？是那个与你长相厮守红线缠系的绮离迦陵？还是那个被你尊崇敬钦依恋仰止的谢长阳？那么多的人，有你的好友你的妻子你的师长，你又真爱着谁？我又是你的什么？你为我去寻轮回草，又百般招惹我，这是否表示我在你的心中其实也很重要？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因为我而喜欢我？
　　但是他是那样自负而冷漠的男人。这些话，非但不会问，甚至根本不会去想，只冷冰冰地说：
　　“再过几月，我会正式将教主的位子交给连染。”
　　谢玉帛回神看他。
　　绮离迦若顿了一瞬，缓缓地确认道：“谢家最近也到了交接家主的时候吧？”
　　谢玉帛猜不准他的心思，只略点了头。
　　绮离迦若用好像在说“我们大家一起去喝茶聊天”般的稀松口气慢悠悠冷淡淡地说：“反正届时你我无家可归，干脆我们就在一起了吧。”
　　一刹那的天地俱静，只有风雨霹雳之声破碎入耳。
　　谢玉帛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爱过伤过痛过忘过，本以为自己已然超脱悟法，但为什么在那么那么多年之后，听到绮离迦若一点也不温柔深情的冷冰话语，他还会有着心酸的喜悦——甚而是小小的幸福？
　　小亭之外，风声簌簌如语，雨声沥沥如洗。烟雨江南，山抹微云，碧草凝绿，如梦似幻。
　　良久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