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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番外 水调歌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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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祭端玉关节烈皇后墓》
马蹄声声震,鼙鼓动寒川。
蜗角江山,偏是当时叹惘然!
只笑世间百年,些子蝇头微利,
争得生死隔,
斗到千家散,
无那泪阑干。
广陵散,关山月,易水寒。
曲绝筝断,月夜魂归何处还?
来生不须华胄,甘愿碌碌庸凡:
采枝垂莲子,
朝去向幽潭,
浣汝旧青衫。
远处尘头大起,一彪军转瞬便到了眼前。为首的一员将领,端得让人见着要喝一声彩:跨一匹无双玉花骢,执一柄扣环金翎剑,背一轮雪羽大角弓,英姿飒爽,世间难匹。浑身寒甲赫赫,光映日月;战袍猎猎,俊彩风流。看那相貌也是极好:乌发高束,垂落腰间;双目炯炯,顾盼流连。唇角轻勾,神情决然,却别有一番风韵隐约。只令人略为讶异的是,这名将领束金抹额之下,竟不见双眉,只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冷冽环视四境,瞳中映出这青国北地河山的模样来。
“——太尉,皇上那边已无恙了,让人报了平安过来。六角葵邦统领的车驾已到了端玉宫。您看——”
一名僚将飞骑而至,在这员将领耳边如此低语一番。那将领想要说什么,凝噎片刻,终只是缓缓颔首。
“晓得了。——皇上那边,可千万瞒紧。”
出口竟是女子声音。可却并非若中原女子那般莺声软语,而是自有一股霸气傲然,不让须眉。想当初,便是这份世间罕见的气质让当时尚且身为世子的南次郎扔了王妃不要,直追到六角境内,历尽波折,这才算抱得美人归。
她扯下抹额,甩开长发,拨转马头,招手喝令道:“回端玉宫!”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身后亲兵卫士连忙跟紧,将黛色军旗高高掣起,在她四周恣意飘扬。那一个金线织就的“伦”字仿佛奋飞之凤,几欲脱旗而出,直冲苍穹。
进得端玉宫内,早有一干臣子等着,各个脸上都满是焦虑不安的神色。有紧几步跟上想进言的,都被她挥挥手挡了开去。正殿里客席上坐着六角葵邦统领,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满眼精光矍铄,一见她进殿便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口中不住地唤着:
“伦娘娘,您可来了——”
“葵邦主,本官现在还身着太尉官服,请以官名相称,方合礼仪。”
伦子丢下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便从他身边绕开了去,将堂堂一邦之主晾在那里。僚官早上来替她揭去披风,宫女太监们一发都拥着她去了骑装,换上宽袍,簪冠束发,仍是男装打扮,不施脂粉,更显丽质天成,让人半点撒不开眼去。这才转回殿上主座坐了,瞅着还窘在堂下的葵邦主淡淡一笑。
“邦主不必如此客气,还是请坐吧。我这厢万事具备,此番可是专等邦主远道而来的好风呢。”
葵心中暗恨,只是不能发话。明明是前番交手中六角困死了青国皇帝越前南次郎,此番是来要挟交换条件的,头一阵仗却让这妇人压住了气势。若不是这妇人与六角渊源颇深,不好得罪,凭现在手中有他青国皇帝这个砝码,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但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想别的法儿。葵也是久经阵仗的老手了,当下眼珠未及一转,便早几大步凑上殿前,用六角土语道:“伦子公主,你父亲想念你得很。”情真意切,听者动容。
伦后闻言微变了变脸色。她私嫁南次郎之前乃是六角竹内邦公主,这一算离家也十年有余了。此等情形下乍听乡音,怎能不让人眼眶发热。她用六角土语回道:“请转告父亲,女儿很好,也想念他老人家。”顿了一顿,便转回了六国通用的官话,冷声道:“葵邦主,叙旧之事不宜在这朝堂之上。您兜肚里装着些什么心思,也请摆上桌面与大家瞧瞧。我这边只得一个条件:确保我国圣上安全。此外什么都可以谈。”葵心中暗骂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胳膊肘总是向外拐的,一边皮笑肉不笑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写好的条约来,婉言道:“太尉——娘娘,其实关于贵国皇帝的处置——这个嘛,我们也困扰了很久。六邦统领齐聚一堂,商议了几日,才提出这样的草案。其中当然也包括您的父亲,竹内邦邦主。不管您怎么想,他毕竟是您的父亲啊。所以——”他嘴角浮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将那草案递与太监。
从朝堂上下来,才进得暖阁,伦子便摒退了一应侍者,独自一人缓缓地踱过回廊,近乎无力似地将身着的罩衫、环佩、饰带一件件沿途抛下,只剩穿着在内的净色单衣,北地有些发寒的秋风便从领口、襟袖的缝隙里钻进去,刀子似的切肤彻骨。
“混帐!!!”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道,将身旁一人高的瓷瓶狠狠踹倒,上好的瓷器撞在石板上,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后碎成无数无法拼合的小块。
“那个老狐狸……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我才不会答应!割地也就罢了,岁贡也可以忍一忍……让我回去?!这算什么嘛……什么意思嘛?!‘奉还伦后’?我又不是抢来的,又不是不甘愿在这里的!女儿自己跟人跑了、还去别国做了皇后就是那么可耻的事情吗?!……”
她狠狠地一拳捶在暖阁墙壁上,痛楚隔着手掌仍是不听使唤地散布到四肢百骸。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她拧紧眉头自语道:“我绝不妥协!不管再和你这老狐狸耗上多长时间,我也绝对会让你收回这条!看我们谁耗得过谁……你现在毕竟还在青国的地盘上,可别忘了!”
这样发泄一通之后,伦子总算觉得心情稍微舒畅了些,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长吁了一口气倒坐在檀椅上。
“……说到底,也都是因为那个笨蛋不听人劝才会这样。那个笨蛋,除了会逞强外究竟还有什么长处啊……死要面子,结果却搞成这样!真是的,不晓得别人的辛苦!……那个笨蛋……”她恨恨地说着,语调越来越轻,最后竟仿佛些许抽噎。眼中早模糊了焦点,有什么一滴一滴,珍珠撒了线。
“太尉,各国的调停使节都陆续到了,您要见他们吗?”总事太监前来报道。
伦子闻言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叫奉常前去应付下就好。他们分明是来看戏的,不用理睬。”
那太监飞快地应了,又有些犹豫地道:“还有一位大人,江湖人士模样,总不说身份,却持着太尉的凤佩和亲笔书信,直要见您。小的也不知该不该通报……”伦子闻言一惊,忙问道:“那人是否三十余岁模样,发色偏褐,肤白若霜?”那太监连连道:“是是是,样貌奇伟,令人过目难忘,竟不似我六国中人。因为言语中颇多不敬,所以虽持有信物,小的实在不敢放他进宫。”伦子笑道:“也难为你。大哥向来散漫性子,不必在意。快与我请来!”
不得片刻,只听得远远一声爽朗大笑传来,一阵劲风将宫廷庭院石板小径上的落叶吹得倏地飞舞不停。一人散发敞衫,步履轻盈,游走其中,竟片叶也沾他不着。一霎眼间他已到了伦子面前,笑道:“现在要见你一面,还真是愈发不易了!不是把我这做哥哥的忘了干净吧?”
伦子早笑得难直起腰来,勉强道:“大哥安好?您这副打扮模样儿,太监护卫们能让你进来才怪哩。我这做义妹的可片刻没敢忘了义兄,还特地托人给你捎去了书信连这凤佩。可大哥定是娶了娇妻便将我这妹妹抛去九霄了,竟连信也不回一封。”
来人正是名满天下的不二庄庄主不二周平。其实只要他报出名号,六国中便没有去不成的地方,可他偏生得怪异性子,散漫已极,最不喜别人恭敬事他,因此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自表身份。他当下哈哈一笑,饶首道:“你哥哥最不擅长书信,莫怪。这次将你嫂子和侄儿也带来了,正好与你厮见一番,也算是赔罪吧!”
伦子笑道:“大哥此番前来,可不是只为这点小事吧?”
周平闻言敛了笑脸,正色道:“哥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当然最近局势紧了,也是的。我担心你出什么事情啊。没想到这风云变得这么快,六角没有为难你吧?”
伦子苦起脸来道:“你知道我正愁这个。他们怎么可能没为难,割地岁贡要个不休,一副恬不知耻模样。真是的,早知道嫁他有这等差使,当初也不会一时糊涂就真个跟来了青国。”
周平道:“你现在骑虎难下,晚啦!好在那小子还真把你当一回事,也不算亏待你,不然我怎放过他。眼下若实在为难得紧了,跟做哥哥的直说,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都闭了嘴。”不二庄势力强大,遍及海内,若开口说话,各国朝廷自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伦子摇头道:“大哥你还是不要出现在此等场合为好。你样貌出众,在这等人多眼杂处最易被人盯上。不二庄身为武林正派,各国心中忌讳,却也无法。若贸然介入这各国纷争,恐惹口舌,正好给小人把柄,倒将大哥半生经营毁了去。”
周平笑道:“这是要你担心的么?”还欲再说什么,伦子早将他话一气都赌了回去:“好啦,大哥的情小妹心领,但这青国内务,却也不要大哥插手。——武林人士管好江湖纷争帮派倾轧,少让我烦心国内,我便千恩万谢都来不及了。”又道:“嫂子不是也来了吗?怎只见你一人。下回将嫂子带来与我见见,有好些话儿要叙哩。和你长脸对短脸的,总不知哪里受气。”
周平一时失笑。他样貌虽奇,却也可称俊美,再加上身材颀长,举止潇洒,为人不羁,江湖上早是送有“世间不二人”的美名,多少女子为之倾倒。偏只这个义妹,从不吃他这一套,这回竟说是与他“长脸对短脸”,让他没奈何之余也暗自担心。他知这义妹打小便与男子争强,最为倔强,此次定是听了自己说要帮忙,以为看扁了她,正心中忿气。因此也只得由她去,婉言道:“大哥没得歹意,你若着实为难了,这边须没半个娘家人帮衬。大哥不顾着你,谁顾着你?不过呢,大哥也素知你本事,六角那老狐狸,怎斗得过我家智勇双全才貌俱佳的妹妹,伦子你说是不是?”伦子刻意板起的脸闻言终究还是咧出了一条缝来,令她拉不下面孔只得将周平推出老远,道:“你走,你走!我还有政务在身呢,可不和你闲扯!”一面忙忙地整肃衣襟,朝端玉宫主殿素玉殿去了。
周平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苦笑起来。
“本来性子就是这般,怎装出人前那副君临天下的女主风范来的,可难为她!……我早教她不要嫁给南次郎那混小子的,偏不听!”
“娘娘决心定了没有啊?”
才到素玉殿上,便又迎面见着那令她作呕的嘴脸。六角葵邦主一张老脸满是洋洋得意的笑,紧几步上前搓手问道。伦子没好气地撇开他,冷冰冰地回道:“本宫以为没有这个必要。本宫回不回六角,对六角而言并没有太大价值吧?”葵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娘言重了。娘娘何等人物,到哪里那还不是哪里的荣耀啊?怎么能用价值来衡量呢。再说了,竹内邦主真的想念您得紧,日日在家中流泪不止啊。这亲情无价,您就巴巴地看着二老年岁渐大,身边没个养老的人?”伦子冷笑道:“他贵为一邦之主,想要给他养老的人多到天上去了,还真会念着我这坏了他家风的杀千刀女儿?本宫早说过了,把你肚子里那点儿货放亮堂点,不然可别怪人看不明白!”
几位陪侍的重臣闻言都暗暗在心底抽气儿。虽然这姓葵的老头言语无惮,颇多冒犯,但他们也大多能忍就忍了,谁叫自己国家皇帝亲兵都还在别人包围之下呢。可这伦后却半点不客气,横眉冷对,言语扎人,若是对方发难起来,不予和谈了,那岂不糟糕至极?当下也有不少官员心中暗暗思索:应了六角条约也好,毕竟一国可以无后,却不可无君;一女子换两国息战言和,总比生灵涂炭强上许多。因此倒盼着伦后快些答应,见她仍是不愿让步,反在心中埋怨起来。只见葵来回踱了数步,抬头蔑笑道:“诸位,是娘娘要我说明白,我便一古脑索性都摊开了讲:竹内伦子贵为公主,却与他国人私自通婚,甚至逃离六角,藐视我六角女子礼仪,触犯我六角律法,是我六角耻辱,若不能将其带回六角,我六邦邦威何存?——娘娘,你别忘了,我六角还俘有青国将兵万人。你一日不归,我便命他们日斩一千。直到你答应为止。”伦子惊怒道:“你——!你在威胁本宫?!”葵笑道:“六角律法,仆代主死,天经地义。娘娘约莫不知,当初您私自与他国男子逃去青国,为代您和您父母之罪,竹内邦四千女子被流放至绿湖,五百妇妪充军,哭号震天,为一时绝景。比起那颠沛流离之苦,这一刀下去该还舒爽些。”
伦子强自镇定,却也禁不住手脚发凉。她咬住嘴唇飞快地思索片刻,突然笑道:“葵邦主何必这般无情,搬出这些陈年旧事来闹得双方不快。这样,本宫便代不在此处的青国圣上,将太平、容天、苍鹫三郡送与六角,权补当年匆忙间未及备下的彩礼。从此两国联姻,缔秦晋百年之好,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六角那边尚未反应,倒先是青国数名重臣纷纷起身叫道:“不可不可!!!”“娘娘三思!!!”“娘娘,此等事体,还望先以国家为重!!”“娘娘并非我青国人士,此事当我等商讨后行,您并无权过问!”葵抄手笑道:“呀呀,伦子娘娘,您背六角而去,该不是六角中人了;却连青国也并不认同您。天下之大,竟没有您安栖之所么?还是随我回六角吧!我们对三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打算与青国交好;这三郡待我们想要时,自会派兵来取。此次和谈不过就事论事:这些条件你们答应,我们便放人;你们不答应,便都拼个你死我活爽快!娘娘,您意下如何?”伦子圆睁杏目,怒道:“葵邦主,请放尊重!别忘了你现在在哪国地盘上!”葵好整以暇地呷茶一口,慢悠悠地道:“对了,贵国皇帝身边有名叫顾镐的贴身侍卫没有?听说很受器重。”伦子心中一寒,皱眉叱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葵笑道:“也没什么。我闻其骁勇,便命人去请他来做我们六角的车骑将军。他很坦然地收了三千两定银呢。”
数声“哐啷”旋踵而至,各个大臣手中的茶盏接连摔在地上,每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模样。伦子僵立许久,手指紧紧抠着那份六角提出的条约草案,终是将其攥成一团。偌大殿堂,只听得更漏中沙子一丝丝滑落的声音。
眼见着又几日不见动静,周平按捺不住前往端玉宫,却被门卫再度拦了下来。伦子的贴身丫鬟像早猜到他会来一般在门廊里候着多时了,一见他便将早滚瓜烂熟的话半字不落地脱口道:“爷请回吧。娘娘吩咐了,娘娘心里还烦得很,不想见爷,恐见着了再吵起来,双方都不大好。娘娘还吩咐了:若嫂子与侄儿来了,则千万进暖阁厮见一回回儿。”周平双手摊开笑道:“我便又没来由惹着她了!这倔性子,也看值么!”当下也没做它想,只转身对自己的妻子淑子道:“这好歹是内苑,本让我进也不像话。你去和我这妹妹见一见,听他说有什么难处,便暗记心里,出来和我说就是了。二子跟着你,我也放心。”淑子笑应了,扯起身边丁点儿大的男孩儿,便随那丫鬟进了内苑。
转过七星廊,便见着一丛竹旁随意摆了张藤几,一女子男装打扮,半散云髻,却怔怔地愣神儿。淑子在随了周平前,也是冰国太子妃身份,对宫廷礼数自是上心。心知那人定是当今名震海内的青国伦后了,没待丫鬟通报早是趋前数步,跪拜道:“给伦娘娘请安。”
伦子这才猛一下回神过来,尚且不明所以,把眼光朝她身后贴身丫鬟那望去。那丫鬟忙笑道:“这是娘娘自家人。”
伦子闻言忙道:“嫂子这是作甚?快起快起,不必多礼了!——诶,这小家伙是?”
淑子这才记起自己带来的孩子,现在正扯着自己的衣角愣愣地望着伦子。她脸色微微一窘,忙将那孩子拉跪下来道:“这是二子周助。来,周助,见过伦娘娘。”
“免礼了免礼了!”伦子赶紧笑着起身,将他们母子俩都扶了起来,请到主座坐了,又笑道:“嫂子可不是要折杀我!我糊里糊涂的,竟忘记了请嫂子来。”一面说,一面将淑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赞叹,却又偏暗恼道:怎地这样美人儿却跟了那个笨蛋大哥走呢!再看那侄儿时,越发喜欢了:生得仿佛浑然一块白玉雕成,从发色到瞳色皆淡,比其父更犹胜几分,真可谓天生异相,非龙即凤,必担风雨。心中不由得又念起自己那自出生来就交与奶娘抚养的儿子来,因而对他道:“真是好漂亮的孩子!叫周助是吗?几岁了?”周助一双淡色的瞳眸直望着她,竟不见害怕怯生之色,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道:“……五岁。”伦子笑着握住他的小手道:“五岁是吗?比我家那捣蛋鬼大两岁呢……将来有闲暇了,小周助要到宫里来玩哦!好不好?”又转问淑子道:“好孩子呢!可曾识字了?请了先生吗?”淑子本打算问她这次和谈情形,可见她满面喜色,闭口不谈,也自是不好开口,暗道她竟不见愁色,可见这事情约莫没有什么担心的了,于是便也顺她话题,道:“先生未曾请的。这孩子天赋异秉,三岁上便能指物成诗,如今只在家中典籍堆里成日翻阅,我本以为他小孩心性,日前有心考教,竟发现他已将《四书》全般背下,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处了;约莫再几日,便没得教他了。”伦子诧道:“果真有此事?那便是天才了!好好养教,将来定又是一个人物。还什么值得担心的?”淑子又问起伦子子女之事。两人聊得兴起,不觉天色将晚,伦子便吩咐设宴,将周助抱坐在膝上,笑道:“姑姑拣好菜与你吃!小周助爱吃什么?”谁料那孩子竟不接话,只一双眼粼粼地看着她,突然伸手往她眼角拭去,口中喃喃道:“娘娘姑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
这时周围并没有丫鬟陪侍,孩子声音又轻,因而只得伦子与淑子两人听见。两个女人都一刹变了脸色,淑子赶紧斥道:“周助!胡说什么呢!”一边跪倒请罪道:“娘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伦子连忙挥手道:“不妨事……小周助,告诉姑姑,你听谁这么说的?谁教你说的?”周助摇头道:“没有人教,周助自己知道。爹爹说了,娘娘姑姑现在处境不好。娘娘姑姑今天都不谈政事,强打着笑脸,像一条船要撞到岸了似的。‘穷途末路,易生死志’。书上这么写的。”伦子半晌无语,笑道:“姑姑没事儿,好端端的,咱不想别的事。吃饭吧。”可周助仍执拗地抓着她道:“那娘娘姑姑干么发抖呢?”
话说到这里,连淑子也看出了不对劲,忙问道:“娘娘,难道六角那边为难你了?周平哥说了,有难处便对他说,他定会想尽法子帮你的。”伦子忙笑道:“听小孩子瞎说!对了,我有东西要给嫂子和周助。等我一下。”说罢便起身,拉过周助道:“跟姑姑来,姑姑有东西送你。”
刚进暖阁里面,伦子的泪珠儿便掉个没停。她强忍着呜咽,背着周助,打开首饰箱子,取出几件上等金钏与一串长寿夜明珠来,道:“这些都是下边贡的,我不爱打扮,也用不着。这夜明珠是保长寿平安的,周助拿好,算我这个不称职的姑姑的见面礼。其余几件,也替你母亲收好了。”说罢眼泪却又阻不住涌出来,她赶紧别开脸去,笑道:“你这小鬼精,干吗聪明成这样?听好,马上出去,可别和你娘说我哭了!敢说一个‘哭’‘泪’字眼,我便把那夜明珠收回来,不给你了!”周助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娘娘姑姑莫哭了,我不说就是。”
淑子见了那些精细首饰,连道:“我不缺这个,哪里还敢要娘娘的?”伦子道:“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旧的了。我男装惯了,用不着,嫂子若能替我用用,一是不浪费,二来我也高兴些。”淑子觉得哪里不对,再三问道:“真的没事吗?六角那边没为难娘娘吗?朝内大臣呢?他们对女子参政向来嘴碎得很。”周助想说什么,可被伦子用眼神故意提醒,也不敢说。可他突然眼睛一亮,拉过淑子道:“娘,我刚刚见着了。”淑子奇道:“见着什么?”周助微微一笑,瞥了一眼伦子答道:
“锦字梭停夜掩机 ,
白头吟苦怨新知 。
红烛蜡尽长留恨 ,
何处沾襟比散丝 !”
伦子闻言大异。这四句诗全是借典,每行都透着一个“泪”字,然而却也应了她之前顽笑的那句“不得说一个‘哭’‘泪’字眼”的要求。她半晌哑然,扯过淑子道:“这样诗句是你教他的么?”淑子道:“我只读了四书与女经,识几个字罢了,哪里知道这些!莫说这个,倒是娘娘,六角那边到底出了甚样难题?周平哥说了要帮你的,他便一定会帮到底。有什么难处,娘娘不能对自家人说吗?”伦子叹道:“嫂子、哥哥对我好,我知道的。可哥哥能帮得了我,未必帮得了我家那个笨蛋;一个不慎,反把自己给陷进去,那时嫂子不责怪我,我这做妹妹的也是决计不肯的。嫂子你想,若换做你陷在千军万马之中,大哥定是不要命了也要杀进去将你救出来,那时刻我要帮忙大哥也定是不许。现在我这边也是一样啊。”她笑一笑,道:“我自来只给大哥添过麻烦,让大哥帮忙也不止一两次了。可这一回,无论如何也得我独个去救那个笨蛋,换他平安,这样那个花心贼才能不忘了我,也不至于糊涂得忘了江山。”
淑子从她话语中听出了坚决,竟也无言可劝,只喃喃地道:“娘娘……保重了。”伦子握了她的手笑道:“嫂子才是。大哥那家伙也常常糊涂要命,你多担待。对了,我听说贵府上有名画师,最擅肖像,能否借来与我画上一幅像?说来笑话,我散惯了,到处奔波的,身为皇后,竟连一幅画像也无。”淑子心里难过,只得勉强点头道:“什么借不借的,娘娘一句话而已。”伦子又嘱咐道:“切莫与大哥说我难处,否则他莽撞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嫂子自是该先为大哥计划的,不是吗?”又拉过周助笑道:“小周助作诗真是厉害得紧!那串夜明珠呢?姑姑帮你挂上!”说罢伸手取过,挂在他那雪白的颈子上。谁料双手一抖,竟不知怎么的将那串珠子挂了一下,扯松了线头,九十九颗珠子登即骨碌碌滚了一地。伦子与淑子当时都变了脸色,心知是不祥的兆头,一面赶紧想取了新线续上,一面忙着命人将那九十九颗珠子全数拾起,一颗都落不得。谁料到周助却笑着拍起手来,拦住了不让宫女拾,用小手指着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珠子道:“这边是青,那边是冰,看似近,其实远;六角形聚而神散,比嘉仗势而凌威。山吹是青与立海唇边之肉,入谁之口,就看风从哪边吹!”
伦子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瞪着那个蹲在地上兴高采烈地摆弄一地散珠的孩子。天下六国纷繁形势,就这么轻松地被一个不满五岁的稚子脱口而出。
待她反应过来时,早一个箭步冲前将周助扯了开去,命宫女道:“快将珠子收拾了!”一面将周助塞进淑子怀里道:“嫂子,不要再令周助看书了!他还太小,却懂太多,会生无妄之灾的。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现在天下虽不算大乱,但也可谓无道了。这时太过显眼,恐怕便免不了被卷入争斗之中,一生耗尽,纠缠不清!”淑子见伦子那般惊慌在意,只得应了,道:“不教他看书便是。”伦子听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爱怜地摸着周助的小脑袋道:“小周助,你现在还不能懂。等你长大了,也许会明白。”
……
是秋,青皇后、太尉越前伦子与六角约,定六角撤兵至断玉关外,同时释放战俘一万四千七百人;青国割酆镐、杜陵二乡,纳岁贡,并皇后伦子入六角为质。在端玉关进行交接。待兵马交接完毕,伦后缓着青皇后袍饰,描六角新月柳眉,乘使船以归。船行至江心,伦后凭栏遥望青土,堕泪无数,投江而尽。两国战事遂止,分划龙江而治。青成武帝令于江边建冢,谥曰节烈。有词《水调歌头》如是叹曰:
马蹄声声震,鼙鼓动寒川。
蜗角江山,偏是当时叹惘然!
只笑世间百年,些子蝇头微利,
争得生死隔,
斗到千家散,
无那泪阑干。
广陵散,关山月,易水寒。
曲绝筝断,月夜魂归何处还?
来生不须华胄,甘愿碌碌庸凡:
采枝垂莲子,
朝去向幽潭,
浣汝旧青衫。
淑子坐在房里,用火炉儿暖着手,想着那个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的伦娘娘。她竟真就这么走了,抛下她那十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走了,换一方安宁。若是自己,恐怕做不到吧。而周平听到消息后,便疯了似地冲到端玉关去了,他对他这个义妹,可是好得让人少许嫉羡。淑子又有些得意地望着桌上摊着的那几份文章,那可是由连毛笔都还不能握紧的小手写出的文章,前些日子在文会上可让一群老学究们大为惊诧。又专门请名士指点了,没有不交口称赞的。淑子望了望又在院子里堆石子儿耍的周助,叫道:“二子,外边风大,耍一会儿要记得进屋了!”听他脆生生地应了是,心里又盘算着去请江南的大儒来,才够资格指点他学问。想得入神,竟没在意门口那一阵赛过一阵的人嘶马啸。
周助愣愣地看着一群人手执刀戟冲破门闯了进来,小小一方院落里登时响起刀剑之声,血溅不止。不停地有人在他周围喊杀,然后倒下;母亲的尖叫声从堂屋里传出来。他想跑过去,可一具尸体正好迎面压住了他半边身子,令他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里,有一只鹰骄傲地盘旋着。
他伸出手指着天空叫道:“娘,看那,鹰,爹爹的鹰……”
淑子没有应他。然而有人听见了,叫道:“看,是不二庄主的鹰!”张弓搭箭,嗖地射了过去。
在周助淡色的瞳眸里,清晰地映出了那只鹰被翎箭当胸穿过,栽落到黄土中的情景。
他仍向天空伸着手,喃喃地道:“鹰……”
可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片无法触及的湛蓝布满眼帘。
番外水调歌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