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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心锁重修 ...

  •   茉莉香片经滚水一烫,缓缓舒展,像一团被揉皱的纸,在波心里打着转。
      离离带着一个面生的丫头走进屋来,“姑娘,这个丫头是刚进府的,还没名字。”
      我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紫晴?”
      紫晴微缩了缩身子,低头道,“紫晴是奴婢在许家的奴名,如今奴婢进了白府,不敢再用这个名字。”
      我望着茶心的叶片儿,“嗯,也对,你本名叫什么?”
      “奴婢本名唤阿喜。”
      “那就叫阿喜吧,你——你怎么进了白府?”
      “许家七少爷将奴婢卖给人贩子,人贩子转手,便将奴婢卖给了白府。”
      她也算是陪伴过寅初的人,忆及此处,有些黯然,又多添了些好感,“那——那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蒙小姐垂青,阿喜愿服侍小姐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微微怔忡,这样的诺言我从未听过,却从一个丫头口中说出来。
      “姑娘,你不是有事要说么?”离离提醒。
      “对,”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阿喜,你去别院一趟,是少爷住的那座,你去瞧瞧,少爷在不在,这几日在做什么。”
      白明祀已有数日没来白府,这半年,好像他从没消失过这么久的时间。
      阿喜很伶俐,立时道,“小姐有没有什么话要奴婢带去,又或者,有什么物事?”
      我摆摆手,“没有,你悄悄儿的去,别说是我派的。”
      阿喜应了一声,转身要出门去,我想了想叫住她,“带些糕点,要是问起来,就说——是老爷命你送过去的。”
      等阿喜走了,离离笑道,“姑娘真是别扭。”
      我瞪他一眼,“别看老爷对白明祀总是冷言冷语的,其实心里巴不得天天看见他。老爷不能开口,我这是善解人意。”
      离离坐在我对面,撑住头望着我,“那倒是,昨儿白府选奴婢,我就瞅见这个丫头样子伶俐,便和罗管家说了下,买了她进来。”
      “李离离,你是不是春心动了?”
      离离脸一红,急忙辩解,“她比我大,听说比我大三岁呢,我怎么会喜欢她。”
      我呵呵一笑,“瞧你急的,我开玩笑呢。”

      等到中午,阿喜便回来报说,白明祀在别院里头,这几日哪儿也没去。
      “这样啊。”我正在吃饭,听闻停下筷子。
      “听说少爷前几日受了风寒,在屋里头歇着。”
      果然就病了?想起那一日白明祀落水之后也没喝过一碗药汤,还湿淋淋的陪我折腾了半天。
      “可喝了药么?”
      “那边的下头人说,少爷不肯喝药,说是歇一阵就会好。”
      也不是没有道理,感冒这个东西,到二十一世纪仍是不治之症,全靠自行痊愈。
      “那就让他歇着吧。阿喜,你还没吃饭?坐下来陪我一起吃。”
      阿喜退了半步,躬住身,“奴婢和小姐身份悬殊,怎敢与小姐同桌。”
      我拍了拍身旁的离离,“饭要多些人吃才够香,离离,你说是不是?”
      离离赶紧去拉阿喜,“坐吧坐吧,跟姑娘用不着拘礼,可不像你从前的主子。”他说完这句自知说错了话,吐吐舌头,朝我眨眨眼,“我是说,我们姑娘可没有许家七少爷那么可怕。”
      我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我与阿喜、离离日日相伴,只是阿喜处事警小慎微,常察言观色,不多说一句闲话,让人觉得她虽然伶俐总有些木楞,不如当初在许府时候的乖觉讨喜。我想起她在许家对我也有些冷言,想她也许是怕我如今对她暗地为难,才如履薄冰,自然就上了心,待她更比旁人亲切些,谈天说地,不似主仆。
      过了几日,初春时节冷雨纷纷,不免愁思上心,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始终有件事放不下来。清明节,应就在这几日了吧,我当然,当然要去看他。
      内心纠结着,立于檐下,却有个身影悄无声息的靠近。
      “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喜道。
      “阿喜,我想出府,你说有什么办法?”
      阿喜晗了头,“姑娘是想去给十一少爷上坟么?”
      我良久无语,只盯住那些被雨水冲刷至清亮的绿色枝叶。
      “姑娘,阿喜有个计策。”

      这一夜,我与阿喜依计行事,她悄悄进入我房内,乔装成我将头发散开拥被而眠,阿喜与我身形相似,我将手上的戒指摘下给她待上,嘱咐她只将手露在外头,我平日本无需下人伺候起居,装乏力卧于室内也是平常。若是有人问起阿喜的去处,离离自然可以编个借口说遣阿喜出府去替我采办货物之类。我则裹上厚厚的披风,蹑手蹑脚从后门出府,伫立在清冷的月光里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时辰还早,这时间也没什么去处,兀自有些彷徨,却看见街角处停了一辆马车,一个白影儿靠在车旁,抱住手臂。他遥遥望向我,“出来的还真是时候。”
      “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向他走去。
      “不能知道么?”他微挑了挑眉。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我才轻声道,“我要去……看看寅初。”
      “我知道。”他点点头,向我伸出手,“上来吧。”
      我爬上车去,坐入车厢,他在帘外,皮绳一抽,那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
      “这儿过去还有点儿路,怕要走两个时辰。你可以先睡一觉。”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我答应一声,阖着眼,却睡不着。
      一路无话,马车走的很慢,也很平稳,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露出肚白,飘起了蒙蒙细雨,才知道什么叫做“路人行人欲断魂”。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帘子被掀开,“到了。”
      我下了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一座小山丘的山腰处,植满新绿,好几枝早开的兰花在雨里扬着花瓣,添了些微的生气,几段朦胧的身影,在兰花尽处若隐若现。这时我才真正知道,寅初是长眠于什么样的所在。
      “你……”白明祀有些迟疑,“现在要过去么?”
      “那边……是谁?”
      “十一公子的家人。”
      “哦。”我顿了顿,“那,我再等一会儿吧。”
      “上车来等,外头有些凉。”
      他将车驶出大路,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停下,约摸等了半个时辰,天色大明,方说道,“他们走了。”
      我一下去,白明祀将马车调转了头,回首向我道,“你去吧,我就在附近,过一个时辰,仍在这里接你。”
      我朝他摇了摇手,一时说不出话。
      理了理鬓发,一路往花丛深处行去,一身碧绿的纱裙被繁盛的枝叶淹没。究竟心里也有几分安慰,山腰里的兰花种目繁多,零零星星的几朵娇兰,色调各异,陪伴着寅初四季不寂寞。瞧见那座单薄的墓碑,高高隆起的孤坟,坟前干净清爽,果蔬排了一地,烧尽的纸钱在风里扬着灰。
      眼眶里有了湿意,这条路是我匍匐着爬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洒满我尽断的肝肠。林间的细雨像一阵轻烟,迷蒙了来路。在墓旁坐了半晌,强自让眼泪倒流,抚摸着那冰凉的墓碑。因为寅初说过,不要再为他受苦。时间令我学会宽容他的离走,死,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如果凡事都会枯萎,起码在你身后,为你求得一个宁静的安息。如果回忆能带的进棺木,现在的你,是否已经释怀,家毁人亡、毒病缠身和深情至爱的无力偿还,在这些灰烬里头,你是想保住尊严,还是守住曾经的美好。沉睡之间,你终于可以不必艰辛的朝着明天赶路,生命的残酷真相,都已经划下句点,虚名不累人,心有清风意,深土之下,埋藏着改朝换代也不能侵蚀的永恒。
      不知何时,身旁洒下一片阴影,抬头望,一张素净的面容略带着一丝忧伤,也正低头望着我。
      “顾姑娘,你也来了。”我朝她颔首,没有称她为夫人。
      顾横波默默坐在我身侧,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迹,“我……我来拜祭一下故人。”
      “世态炎凉,不知有多少人对身边的感情都是朝思暮忘,难得顾姑娘有这份挚情,对十一公子缅怀至深。”
      顾横波脸色黯然,“秦淮河畔一见,不想竟误了终身,如今在京城,心里遥想着与十一公子不过咫尺,也就算是略有所慰了。”
      “误了终身?”
      “我在金陵之时,亲眼瞧见许家的败落,多方打听,才知公子来了京城,我区区赢弱女流,无力追随,恰好……恰好鼎慈对我情深一片,特意从京城前来迎娶,我便抛下迷楼,希冀能再见他一面,沈姑娘,斯人已逝,你我之间终究是谁也没能得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争的了。”
      “顾姑娘,不过一面之缘,何至执着如此。”
      “纵然十一公子在世之时从未好好看过我一眼,但我顾横波,为人半生,却只引他为知音。”
      身在尘世固然有所牵累,心落在何处,却是谁都管不了的,我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比我自由的多。
      她轻轻从披风内抽出一卷长轴,“这便是十一公子后来遣人送来的画,我今日,便以这画祭奠他身后,他一个人在地下,也许,也许可以睹物思人。”
      她一把火点燃那画轴,冷风相送,火势渐大,画轴的边烧没,画卷延展开来,淡墨轻点,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美人像来。我瞧着那画中人,捂住双颊,“顾姑娘,这是……”
      “这是你。淳泽,当年我见到这幅画的时候,顿然醒悟,悔恨交加,原来十一公子的心上人,是你。”
      “睹物……思人……”
      “想了这么久,我早就放下了这段怨恨,我不想他……不幸福。”
      我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掉寅初的笔墨,将白纸烧成灰沫。倘若这是十一公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幅画作又如何,这一点联系我不需揣在胸口珍藏,即使一切化为乌有,只要心在,便没有什么会失去。不带走,也会化作身后的影。
      我站起来,从袖口洒下一片小小的颗粒,来年,这些种子会发芽,会生长,灰烬会再重生,变作新的生命,在未来等着我们。

      回程上,一路的氛围都有些凄清,街道上游荡着一群群上坟归来的人,而角落里挤着一堆堆背井离乡的难民,他们破旧不堪的脏衣露肘露腿,唯有挤在一处才能驱逐春寒,污浊不清的脸怀着对生的祈求与怨恨。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人正在死去,逝者已矣,生人还在怨叹中苟活。
      盲目了这么久以后,我才看清这个世界,这座城市,哀伤在空气中传染,衰败随着无家可归的人们四处蔓延,寂静的冷雨里,所有景象都已被悲剧挤压的不堪重负。顺天府的人依旧那么多,它不是空城,它只是在满城的喧嚣里,听不见温馨的人语。
      回府之后,坐在窗前,眼望庭前,如桃花源般静谧。
      “姑娘,十一少爷,他还好么?”
      我转头见阿喜站在旁边,脸色有些戚然,“嗯,很好。阿喜,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阿喜十指纠结,“姑娘,我对不住你。”
      “说什么呢。”我淡淡的笑。
      “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和十一少爷。”
      我略略诧异,“怎么会?”
      “九小姐灵前,十一少爷要撕喜字,我是故意冲上去,搅露了骗局,才使得十一少爷被幽禁,后来,十一少爷叫我跟七少爷撒谎多拿了阿芙蓉,加工制毒,也是我陪着他做的。我明知这东西有害,可我还是替他隐瞒着,直到……直到他无法自拔。”
      “阿喜……十一少爷是自己做的鸦片?”
      阿喜点点头,“自他和谢小姐成亲之后,便落落寡欢,常用这东西排解心愁,我那时候,那时候只是恨七少爷,我便想叫他亲眼瞧着自己最爱的人死。”
      “阿喜,七少爷做了什么?”
      “七少爷为了治十一少爷的病,拿我聋哑的哥哥试药,用了许多重药,一年之间,竟被折磨至死。我最亲的人死了,我也想让他尝尝这滋味,十一少爷越是痛苦,我便越觉得报仇的痛快,我随少爷北上之后,没多久便传来许家被抄的消息,七少爷严令我们不准对少爷透露半点口风,后来我从七少爷的行迹里又查出了姑娘,才知道姑娘为了少爷做的事,这些真相,都是我亲口告诉十一少爷的,哪知道……哪知道少爷就这样自绝了,他入土那日,我见着姑娘瞎了眼,一路流着泪爬到坟边,我才觉得,我犯了错……十一少爷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待我好的人,可我竟然这样害死了他……”阿喜泣不成声,跪在我脚下。
      我拍着她的头,声音也有些哽咽,“不怪你,不怪你,有些事,我们谁都料不到,你即使没有这样做,事情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的收梢,寅初是个倔强的心性,这是他选择的路。”
      “姑娘,你们都是好人,我守着这个秘密报仇,却害了好人……”
      “阿喜,有些人死了,却还有那么多的人念着他,忘不了他,我想,寅初会知足,寅初不会怪你。”
      阿喜抬起头,“当初六少爷书房里头那只九小姐的绣花鞋,也是七少爷叫我偷来放的,那一夜,我……我用了我自己的身子,换得了六少爷的欢心,才把绣花鞋藏在他房内,那些事,都为了博取七少爷的信任,可是我心里,恨透了他。”
      “阿喜……”我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将她抱在怀里,“都忘了吧,许家已经亡了,我们,把过去都忘了吧。”
      谁没有一段惨烈的伤心事,我所执着的那一滴怨念,不过是沧海一粟,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才学会打开心中的眼睛,懂得惟有宽恕,才能治愈自己的伤。

      万物滋生的季节,小木耳茁壮成长,有时候抱着竹叶在草地上打滚,都能引得一群丫头围观,附耳而笑。这个小东西让白府增添了不少生气,也让我变得开朗起来。
      眼见春深,这一日白老爷笑眯眯的坐在书房里,桌上摊开一卷长长的纸册。他见到我,立时笑道,“淳泽,身体养好了,在府内也很无聊吧。”
      我闻言一喜,“白伯伯,你现在可是准许我出府了?”
      “女孩子家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不是整天想着要出去么?别急,白伯伯这不是正在给你筹谋么。”
      我有些纳闷,“筹谋?”
      “淳泽,我知道你从前有些伤心事儿,既然人已经不在了,你也不必再执着,京城才俊众多,你看看,可有什么合意的。”
      我呆住,嗫嚅着,“白伯伯你这是……”
      白老爷揉揉太阳穴,“那位十一公子再出类拔萃,毕竟也是有家室,如今这京城内未娶妻的才俊都在这名单之中,我不逼你即刻抉择,你也可慢慢接触,过几日端午节的时候,你便去长安街瞧瞧热闹,说不定能遇上合眼缘的公子。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记挂着,一直以来未能和你提起,便是怕你难忘旧情,但是淳泽,女儿家始终都要嫁人,趁你白伯伯精神还好,白家在京城也还算是有几分份量,趁早给你找个好夫婿,下半生衣食无忧,儿女相伴,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白老爷这番话顿时让我惊觉,现代女人尚且不能做到无视世俗,更何况古时,女子好像生来便应该等着嫁人的这一天。
      “白伯伯,这事有什么可急的,难道白伯伯不喜欢淳泽住在白府,陪白伯伯多些日子吗?”
      “哪有不想的道理……淳泽,你是担心从前的事落下不好的名声?不用怕,有我在,任是谁也不敢再大胆冒犯,更何况我们淳泽又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那些提亲的不踏破了门槛才怪。”
      白老爷的好意却让我愁上加愁,如此境地尴尬,却又不好回绝,只得道身体不适,蔫蔫的回房去了。

      端午节这天,一早便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我想还是装病的好,便蒙在被子里咳嗽了几声,“去和老爷说我病了。”
      敲门声果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外的人便轻手轻脚走到我床前,拉开被子。
      “还挺能装。”白明祀低头望着我。
      我坐起来,他便直起身,转了头道,“不是想出去么?怎么有机会了又在这儿装病。”
      我抱住被子,“不想去。”
      他扶住我的肩,“你要去,过了这么久,你也该面对了。”
      “哦。原来是说这个。”我顶着罗帐默默出神,想起去年夏天的一幕幕,在京城人的眼里,沈淳泽就像一段被烧毁的木头,锋芒不再,湮灭在茶余饭后,销声匿迹,他是怕我心有余悸,不敢面对世人的目光。
      “你要是不敢出去,我也不勉强你。”
      “去,有什么不敢的。”
      白明祀微微一笑,坐在床侧,“别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我推了推他,“现在本姑娘要起床梳洗了,你快出去。”

      梳洗竟用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程序之繁杂令我乍舌。白老爷定要我风风光光粉墨登场,于是数十名丫头老妇轮番上阵,使尽浑身解数,绫罗绸缎铺了一床,口脂黛粉洒落一桌,金钗灼灼,珠宝烁烁,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软玉温香的女子之物。
      力拒了一堆老妇的馊主意,不顾她们指指点点语带不满,在那堆衣饰里捡起一件碧绿的纱裙,配了一条桃红的缎带,我仍是不想太过张扬。
      这时一个丫头端着一盘小瓶小罐走入,“请姑娘试试香粉。”
      我揭开一只盖子,轻轻一嗅,浓艳的香味飘散,赶紧掩鼻,又将这些香粉尽数闻了一遍,独爱莲花。
      清幽的味道里,神怡气爽,哈哈一笑,又给小木耳抹了一点,才跑出门去,一群老妇又追在后头,直嚷嚷着还没学仪态。我暗中吐舌,要照你们这样下去,我今儿也别出门了。
      直奔入堂内,见白明祀和白老爷各坐一方,只是低头饮茶,相对无语,若他们便在这里坐着等了我一上午,那这份静坐功夫都能比的上和尚了。
      白老爷见了我一愣,“怎么,送去的衣裳首饰不喜欢?”
      白明祀也抬头来看我,“这样挺好,这就走吧。”
      我怕白老爷不满意要反攻,立时道,“白伯伯今天是端午节,过了午时可没热闹瞧了,再折腾下去可走不了了。”
      白明祀站起身来,就要带我出门,白老爷却突然道,“等等,我和你们一道。”
      “白伯伯也要去瞧热闹?”
      “你白伯伯有什么热闹可瞧的,淳泽,这次有我坐镇,你放心,再没人敢欺负你。”
      白明祀也没料到白老爷今天来了兴致,脸沉了下来,又不能发作,只得闷声不响走在前头,“我去备马车。”

      我们一行三人,带着两个小厮出了门。我本想骑马,无奈白老爷认为女孩子家要规规矩矩坐马车,还特意举例说,瞧那霍家丫头便是骑马骑多了,连男人都怕了她,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弄得我哭笑不得。
      端午节亦是驱邪祛病的节日,对此时的京城来说十分应景,于是家家户户门前也都悬上了艾叶菖蒲,街上尽是雄黄酒与粽子的招幅,生意还算兴隆。
      “淳泽,你瞧。”马车停下,白老爷掀开车帘,只见一座新刷了红漆的楼企大敞着门户,二楼凭栏上摆满了奇花异草,直把这小楼妆点的明媚万分。
      “白伯伯,这是哪儿?”
      “你怎么不认得了,这是你的回楼。”
      白老爷一下车,人群里突然就跑出许多衣着显赫光鲜的老少男子来拱手寒暄,直言白老爷子隐居在白府内多时,不能得见令他们很是想念,那趋炎附势、谄媚奉承的嘴脸,只让人感叹人间世态。到底姜是老的辣,白老爷既非朝廷命官,也非富甲一方,又深居简出,也能引起这般的骚动,可想而知他当年是如何叱咤的人物了,看来要树立威信,也不见得就要像某些人那样整天满城乱跑,想到这里不由得去瞧白明祀,只见他木着脸站在白老爷身后,手搭在轮椅把手上,渐渐露出不耐烦来。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行人上了楼,坐定之后,少不得恭维话再轮番来一遍,还屡次要提及白明祀是如何如何的虎父无犬子,如何如何的少年才俊,“令郎”声此起彼伏,别说白明祀被人品头论足的感觉,连我听着都要吐了。
      放眼望去,这些面孔有生有熟,夹杂着几个十里梦曾经的常客,见了我,眼神不免有些闪烁,自然是没有张仁宇,连陈达夫、郁沉、何巍等也不见踪影。
      白明祀凑过头来低声道,“张仁宇后来被皇上革了职,这人也识趣,自动辞官投奔辽东的吴三桂去了,听说在吴三桂帐下坐了一个幕僚,陈达夫他爹也被皇上罢了,势去如破竹,何巍跟着他爹去驻守边防了,也算是不妄他得了个武状元的名,郁沉家在山西、河南的田地都遭了重灾,元气大伤,恐怕这会儿也自顾不暇,对了,去年底仰天卧给查封了,皇上听说京城里还有这样纸醉金迷的毒窝,直叹难怪国家无可用之才,一怒之下就下令将那古怪的忘忧草尽数焚毁,沈淳泽,十里梦没撞到枪口上,都是因为你运气好。”
      “包打听。”我微微撇了嘴,却暗自心惊,世事多变,不过才几个月的光景,物是人非。
      “我本来就是做这个的。”白明祀不以为意,指着人群之中的几个年轻公子,又道,“这几个是新近冒出来的,左边这个眉心有痣的中了进士不久,听说娶了两个小妾才不过一年就先后死了,后面那个脸色惨白的刚刚升了四品官,只不过年纪轻轻就咳血,也不知是患了什么病,那边那个虎背熊腰的刚从中原剿匪回来,立了些战功,就是脾气躁些,几个月家里的丫头小厮打死了不少,哦,还有那个帽子上镶了金玉正看着你的,是新任首辅的公子,听说准备跟霍家提亲……”
      “喂,你说这么多要做什么?”
      “给你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
      “他们都还未曾婚配,前途无量,是我爹名单上的大好人选。”
      “白明祀,你给我闭嘴。”
      刚说完这句,白老爷忽然转过头来,“淳泽,过来。”
      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在我身上,我走到白老爷身侧,笑道,“白伯伯要是说累了,就歇会儿吧。”
      白老爷望了诸人一圈,朗声道,“淳泽是我近日新收的干女儿,还给诸位引荐引荐,从今以后,淳泽就是白府的小姐,明祀的妹妹。”
      他这句话一出,不单我和白明祀脸色变了,众人也脸色各异,急着奉承的有,惊愕猜测的有,倾慕艳羡的也有。
      “原来白老爷早早便发帖子请大伙儿到回楼来,是为收了这么一个绝色的干女儿,白老爷真是好福气,不但令郎是玉树临风,令女也是世间难寻……”
      我听了一阵恶心,还不至于不清楚自己长什么样,白明祀诡异的微笑朝我投来,令人实在是尴尬不已。接着那些大桶大桶的腻水就转移了目标,朝我泼来,估计白明祀一定很高兴有人成了他的替罪羔羊。
      白老爷收干女儿,在回楼上开席九桌,果不其然,就把我和那些白明祀指点过的公子哥儿们安排在了一起。我们这一席,别提有多别扭。

      饭后又是一阵喧扰,白老爷便心满意足的回府去了,众人各自散去,我方喘了一口气。
      回头望望白明祀,他倚在栏杆处,凝神不语。
      “喂,你在想什么?”
      他一双黑眸如渺渺尘烟,转到我脸上,“你想做我的妹妹么?”
      我一时有些语塞,扶住栏杆,“这……还轮得到我想么。”
      他握住我双肩,“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淳泽,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想听你说。”
      他专注的眼神,在昏黄的光线里,缓缓的触动了我的心。
      “你呢?你想不想?”难以回答的问题,便抛给对方。
      “不想。”他答的很快,毫不犹豫。
      目光胶着,这热度即使点不着焰火,也足以令冰块化成暖水。
      我退了半步,侧过身去,轻抚住脸,“别这样,下面……下面人很多。”
      他忽然将身后的纱幔一扬,朝我头顶罩来,那层层叠叠的轻纱将我们紧紧裹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我胸口几欲窒息,想深呼吸一下,却将他舌尖迎入,凉唇热吻,苦涩与甘甜辗转反侧,百般绞缠,刹那已胜千言万语。
      我被他吻的透不过气来,身子往后一仰,两个人摔在桌旁,纱幔承不住重力,硬生生从悬梁上扯下来大片,铺了一地。
      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小姐,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焦急的喊,见白明祀从我肩窝里扬起头来,露出笑意,心中恨恨,仍无可奈何的补充道,“没事!别上来。”
      “怕什么。”他压在我身上,将脸轻轻靠在我耳畔,丝毫也不动弹一下。
      我用力推开他,坐起来,心跳渐渐平缓下来,“重死了,离我远点。”
      “哪有这么跟哥哥说话的,没规矩。”他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来。
      “哪有这么……这么对妹妹的,无耻。”
      他一把拉起我,“喜欢你呀,喜欢你才亲你。”
      我听到这句话,直走到窗栏边上,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华灯初上,夜色渐浓,喧嚣随轻风扑入楼内,却无法淹没他的声音,他说喜欢我。
      “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说。”他仍微笑的望着我。
      “哦,这样。”我倚窗坐下来,双臂搭在窗沿上。
      “怎么了?”
      “你应该待陌陌好些,不应该冷落她。”
      “不要告诉我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
      “你不能像你爹从前那样,那样只会叫所有人都不幸福。”
      他语调一冷,“你知道了?”
      “嗯,白伯伯说他想抱孙子了。”
      “孙子?他做个梦,也许更快些。”
      “白明祀!你已经娶了陌陌,你已经娶了她,你就要为她的将来负责!”
      “谁来为我的将来负责?我爹要来负责么?还是你,你要我这样做,你能为我的将来负责么?”
      “你娶了她,便不能再这样任性。”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爹命令我去找他旧情人的女儿,没有问过我,给我定亲,没有问过我,纳妾,没有问过我,连让你做我的妹妹,也没有问过我。一意孤行的人,任性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爹,他其实很关心你,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淳泽,不谈他好么?我从前……是恨过你,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这些徒劳的事只是让我发现,世界上最令我害怕的事,就是让你伤心。我终究是步了我爹的后尘。”
      他走过来,摸着我的头发,我将头埋在臂弯里,不敢瞧他。
      “至于陌陌,不过是皇上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和皇上自幼一块儿读书识字,相交甚深,只是他十八岁登基之后,眼见国事凋零,政务荒弛,百官又无一人分忧,只会勾心斗角玩弄权术,遇着危急了便畏手畏脑,互相推脱,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头,渐渐变了心性,也难怪会多疑,皇上身边没一个心腹,锦衣卫的指挥史,自然也要在他掌握之下,才能稍稍安心。”
      “那你冷漠陌陌,不是更让皇上起疑心么?”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又道,“皇上送了二十个女人来,只是令我难以推辞,可是我不能让陌陌盯住我一举一动,皇上不想要一个无能的臣子,也一样不希望自己的臣子太过聪明,我夹在中间,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风光。”
      我站起来,走到楼内去,背对着他,“命运弄人,我们……我们终究缘浅。”
      “淳泽,你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顾虑,你比我自由的多,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陪你……”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铁骑巨响,一群官兵直冲入长安街内,将正在游街的人潮打散,威武的呼号声冲破云霄,“戒严——,皇上有令,从今日起全城戒严,宵禁!”
      “怎么了?”我奔下楼去,人群被赶的七零八落,纷纷躲避跑走,白明祀冲下楼来,拉我上马,迎着那带队的兵头奔去,“为什么要戒严?”
      那兵头见了白明祀低声道,“白大人,听说金兵从喜峰口一路攻下来了,势如破竹。”
      白明祀脸色凝重,即刻送了我回府,便急匆匆进宫面圣去了。

      翌日带小木耳去花园里玩,丛丛绿荫掩映中,露出一片凄凉的身影。我悄悄走近,发觉他坐在轮椅上,双肩均被露水打湿,仍如石雕一般毫无知觉。
      “白伯伯,这样会受凉的。”我双手从背后搭住他的肩。
      他转过头来,我一惊,见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明祀昨夜里面圣之后,连夜出城北上,奉皇上之命,拦截金兵去了,金兵十万,明祀只不过带了五千兵马,金兵素来饶勇彪悍,自袁崇焕将军之后,朝中无人能敌,明祀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白伯伯,明祀武功这么好,不会出事的。”
      白老爷摇摇头,“明祀昨夜里进宫和皇上说要休了陌陌,皇上大怒,便让他在陌陌和迎战金兵之中选择一个,他选了迎战金兵。胜,他与皇上之间亦会落下罅隙,败,不过是让皇上可以名正言顺的赐死,明祀,他何必要走这步棋,如今看来,十有八九都会败,难道……我白家注定绝后……”
      我听了这番话,心惊肉跳,脑中乱成一团,独自走回院内,迎面撞上离离,他急匆匆的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从别院那边送来给姑娘的。”
      我拆开信封一看,里头写了两个字,“等我。”
      顿时心如刀绞,含住泪,一字一字道,“离离,我要出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心锁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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