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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如无意外 ...

  •   一觉睡过去,日夜都不再重要。
      有人将我抱在干燥的床单上,贴住柔软的丝绸,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温暖的呵护。陷在床榻内,仍有不安全感。
      漫长的时间内,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处,苏醒过来又昏厥,滚烫的身体一点点消融着意识,疼痛从四肢一直蔓延到脑内,蚕食着仅存的感官知觉。
      每一秒、每一次呼吸,都让大量的细胞开始凋零,大片的黄土堆在我身上,也许生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
      我为什么还不死。我问自己。
      因为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有一只手牵住我,他轻轻的牵住我,贴近我,没有一丝犹疑,他坚定的拾起脏水里的我,像捡起一个无助的孩子。
      整整一个月,我缠绵病榻,床前的人来了又走,进进出出,似有无数种声音侵扰着我的梦,那些刻意放轻的紧张脚步,大夫们焦急的窃窃私语,药碗打碎在地上的惊心动魄,逐渐的,只剩烛花哔剥的单调一响,身畔缓慢冗长的呼吸,和夜里无尽的蛙鸣。
      搭住我脉搏的手有几只,数不过来,给我擦身的手有几只,没有数过,为我卷起罗帐又放下罗帐的手,总是那么轻柔,敷住额头的湿毛巾,换了又换,从不曾冷却,喂我喝药的那只手,会细致的抹去我嘴角残余的药液。那些交替在我生命里的手,如浮光掠影,却有一双臂膀,紧紧的抱着我,在我被疼痛折磨的几近昏迷时,在我哭着滚落床下的时候,这双手便会出现,冰凉的不带丝毫温度,将我的手包住,他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淳泽……淳泽……淳泽……”,像一道救命的咒语,令我获得片刻安详与宁静。
      孤独的旷野里升起一束光,夜莺在远处歌唱,玫瑰的香气破土而出,拂晓就在浓雾的后面。
      破坏自己的生活,破坏自己的身体,破坏自己的信仰,破坏一切值得保护和坚持的东西,我用过这么傻的方式来祈求获得他的一丝怜惜,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穿的妩媚性感,笑的温柔奉承,施展千种风情,坑蒙拐骗,勾引设计,不顾尊严,婉转承君欢,风尘里绝代。有很多人都懂得争取的办法,唯独我,用了最无望的一种。
      我渐渐的清醒过来,发觉眼睛里上了清凉的药膏,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寒透脑海中一片紊乱的思绪。
      角落里有人轻咳一声,我立即惊醒,缩到床内,“谁?”
      他无声无息的走过来,坐在床边,衣物落在床单上,发生簌簌的声响。
      “别过来。”
      “淳泽,别怕。”
      这个声音,曾让我很渴望,这句话,是这么熟悉,熟悉的在心里插了一根拔不出的刺,只令人静默。
      他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睛上,隔着一层纱布,指尖与药膏一般的散发着温润的药性。随后,他的手缓慢下移,用掌心托起我的脸来。
      这触感,一时间拔落记忆的水闸,那一夜他狠狠打在我脸上的一巴掌,像噩梦一样令我的肌肤再次过敏。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往里靠了靠,“你别过来。”
      “别怕,我陪着你。”
      这样珍贵的一句话,我听来已只剩裂痕。
      他探身过来,伸手抱我,我轻微一挣,他的手便滑过我的肩,徒劳垂落。
      两个人沉默着,谁都不肯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在床侧,我缩在床内,不曾移动半分。
      成千上万种打破僵局的借口,全部失效。
      我听见一滴细小的水珠,溅在肌肤上,那声音,一响即没。
      一滴,又一滴,比烛泪更加动人的流淌。
      “你为我落的泪,我已经还你一百倍。”此刻心酸,难以解释。
      “淳泽,”他声调微涩,“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我对你太残酷,是为了对自己更残酷。”
      如果把心情摊开来,晾在风里,或许我们就可以不要那么迂回的试探和抗拒,可是多么遗憾,我们的差别那么细微,我们选的方式,何其相似。
      “白明祀,我恨你。”
      “你恨我也好。”
      “你对我做下的事,我要双倍回赠给你。”
      “但愿你不会食言,好的,坏的,我都等你还给我。”
      我呆呆的想着他这句话。
      他略顿了顿,手指轻柔的抹着我的双颊,“别哭了,这样对眼睛不好。”

      日月轮回,斗转星移。在白府的日子里,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半年光阴消逝,只在刹那之间,那些纸醉金迷的沉沦,动魄惊心的哀恸,自暴自弃的绝望,都已被放逐到边境。离离每天陪我在花园里散步,听凉风带来四季的讯息,闻鸟语在花香中飞驰。剩余的时间,则被源源不断的药物填满。逐渐的,眼睛里也能看见朦胧的影子,清晨里的第一束日光,黄昏中的最后一道夕阳,都让我敏感而清晰的感觉到,时光的痕迹。
      白老爷无论如何不再让我出府。听说十里梦荒芜了,檐下的石阶铺满青苔,听说回楼成了长安街上最寂静的一座楼,每到夜晚,就被淹没在十里缠绵的丝竹笙乐之中。那些被回忆塞满的地方,如今变作我心上空空荡荡的一个名字,念来已失顿挫。
      常常有人来看我,他走近的时候,会突然停下脚步,立在两三步远的位置,沉默的看着我。这个距离,恰好让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白色的衣裳,和模糊的脸。
      这一段挤迫的空气,变作鸿沟,我们小心翼翼,不敢逾越。
      “今天好些了么?”
      “嗯。”
      “天气凉了,不要一个人在外头。”
      “嗯。”
      “我明天再来瞧你。”
      我微一迟疑,“好。”
      他萧瑟的背影,走出几丈远,忽又转过身,径直朝我走来,默默不语,解下身上的风褛,搭在我肩头,轻轻系紧绒带。
      我移开他的手,侧过身去。

      崇祯九年初春。
      这天,白府的热闹不同寻常。
      离离兴冲冲闯进屋来,“姑娘,快去看看,来了个可好玩的小东西。”
      我停下点香的手,问,“什么好东西?”
      离离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外走,“听说是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呢。”
      一路行到前院,看见众丫头小厮围着一个圈,圈内似有什么宝贝,让他们啧啧称奇。
      众人见了我,让开一条道,皆笑道,“沈姑娘快来瞧瞧这小东西。”
      我走进去,看见白明祀蹲在地上,正温柔的抚摸着篮子里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呀……”我忍不住轻呼,篮子里竟然是一只幼小的熊猫。
      我蹲下身去,握住它的一只小掌。软乎乎的绒毛,黑白相间,小东西四脚朝天,缓缓晃动,两只烟熏眼清亮清亮的,无辜的盯着我看。
      我瞧着它憨态可掬的模样,心头异样柔软,怜爱之情顿生,露出了微笑。
      却发现白明祀的目光朝我投来,他眼中,也有一般的笑意。我避开他的目光,只望着那只小熊猫,摇摇它的短胖小腿,“宝贝儿,你从哪里来的呀?”
      “昨日平武县的县令来京城,送了我一张熊猫皮,我瞧见这小家伙很惹人喜欢,便问他讨了来。”
      “熊猫皮?”我语气不善。
      “呃……我放在别院,没带过来,你若喜欢,可以拿来做件皮氅。”
      我将篮子从他手中抢过来,“你真恶心,你自己去享用吧。”
      他顿时明白说错话,有些尴尬,“那县令说了,不是这小家伙的娘。”
      “熊猫皮,这么可爱的熊猫你们也能忍心穿在身上么?你若想做熊猫你就穿吧。”
      我将小熊猫从篮子里头抱起来,个头虽小,抱在怀里也是沉甸甸的,胖胖软软的小身子很暖和,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它微弱却清晰的心跳,那么扑通扑通的,像一个小宝宝。
      白明祀也站起身来,立在我身边,默默看着我怀内的小熊猫,“这小家伙才生下来两个多月,还没有名字。”
      离离在一旁看的也很欢喜,“姑娘,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这小东西是雄的,还是雌的?”
      “雄的。”白明祀答。
      “它的爹娘呢?”
      “山上的猎人抓回来就剥了皮,当时这熊猫太小,便当作稀奇的玩意儿送给了县令。”
      我心中哀叹一声,偏就是不懂得好好保护动物,才弄得四百年后要绝种。
      这个小孤儿,让我想起了一个叫木耳的小孩,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诗人爸爸顾城,拿了一把斧头砍死了他的妈妈,然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叫木耳吧。”
      “古怪。”白明祀轻嗤。
      我抬眼冷冷盯住他,末了他若无其事的转头,“本来就是给你的,名字随你。”

      这只小木耳把爱重新带回了我身边。幼年熊猫很容易夭折,我唤人在床边添了一张小摇篮,和小家伙同睡同起。又让离离找了经验丰富的兽医回来,给我细细讲解喂养熊猫的方法,无奈京城内见过熊猫的人本就寥寥,兽医对这种动物也知之不多,只能给一些粗浅的建议。
      我深怕小木耳有问题,每天都遣下人去城外的农户取来新鲜的牛奶,自己先试过了,才亲自喂小木耳喝。总之,给小宝宝喂些牛奶总是没错的,小木耳有时会拉拉肚子,把我紧张上半天,一夜总要惊醒好几次,起身来看看它睡了没有。
      白明祀为了这个又来寻我吵架。
      “人家养只小猫小狗是逗乐,你养只熊猫是受罪,我看还是把这家伙移到外间去,让丫头照顾就是。”
      “这是我的小木耳,我爱和它睡在一起,你少管闲事。”
      “抱着只熊猫睡觉,你小心它哪天爪子利了就把你的脸给抓花。”
      我听的一怒,“爪子利又如何?小木耳要抓也抓你!”
      “畜牲可不会选人。”他靠在门边冷言冷语。
      “有些人打起人来,倒是会选人的很。”我阴阴的暗讽。
      白明祀听了这句话,果然不复刚才的气势,沉默下来。
      “我养大了小木耳,第一个先叫它把你给吃了。”我咬牙切齿,此恨绵绵无绝期。
      “谁叫你那个样子。”他嘀咕了一句。
      “你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
      “谁叫你那个样子!”他脸色不好看。
      “谁叫你那个样子!”我故意加重了“你”的语气。
      他遥遥的注视着我,放软了声音,“不和你吵,干什么总是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你走开,我要带我的宝贝儿去园子里散步了。”
      他往旁边让了让,“一起。”
      我抱住小木耳跨出门槛去,走了几步,回头望白明祀正要跟上来,连忙制止,“你,请跟我保持三丈远的距离。”
      “为什么?”他挑眉。
      “我怕小木耳忍不住,现在就把你咬死。”

      走进园子里,挑了一块平坦开阔的草地,将小木耳放在草地上,看它笨拙的爬来爬去,像一只滚动的黑白毛线团,心头悄悄涌上温暖的情意。
      我正要往草地上坐,白明祀忽然叫道,“等一下。”
      他将手中的披风铺在地上,对我招招手,“坐在这里。”
      我原地不动,他冷了脸,别过头走到一旁去。
      我等他走出去三丈,才在披风上坐下。崭新的披风雪白一片,散发着干燥的熏香味道。鲜草丛里藏着余露,微有些凉。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
      “做什么去?”
      “去拿绕梁。”
      “你呆着,我去。”
      他走的很快,我便立在当地,努力望着这久违的世界。碧绿的叶子连成一片,清澈的湖水上漂着一团团浮萍,花影横斜,晴空无云。耀眼的阳光太刺眼,令我眼睛里淌了泪。低下头去,忽然不见了那团软乎乎的小东西。
      “木耳!”我唤着。
      心中一急,往湖边走去,脚下不小心磕住块石头,绊了一跤。爬起来仍是没见着小木耳。眼睛看不清楚,只好四处乱走,团团转也没见着那小东西的踪迹。
      “怎么了?”白明祀抱着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木耳,木耳不见了!快找找。”我甩开他,往花丛深处寻去。
      “在那边!”
      他拉住我快步退出花丛,我才看见一团黑白相间的绒毛在湖边一起一伏的爬动,扑通一声就落入了湖里。
      我大叫一声,急的就要奔过去,白明祀却比我快了一步,飞也似的一步就跳进湖里。
      “快救它!”我在湖边大喊,伸出双臂去,离小木耳只有一丈远,却怎么也够不到。
      “淳泽,小心!别过来!”
      白明祀整个人浸在湖水里,头发湿淋淋的,将小木耳抱在胸口,一步就游到岸边。
      我急忙从他怀里接过小木耳,看着那小东西浑身的绒毛都耷拉着,瑟瑟发抖,心中又疼又涩,慌的没了主意,转身就想往回奔,又一个踉跄磕在石头上,害怕摔着了小木耳,猛一用力,重心一个不稳,又往后仰去。
      “叫你要小心!”白明祀在后头怒喊,话音未落,他将我往前一推,自己却被后挫之力所累,又跌进了湖里,溅起一阵惊心的水花。
      我闻声也未转头,只记挂着小木耳,正要往前走,白明祀已经爬上岸来赶上我,端着一脸无奈,拉住我走,“还是我带你走。”

      用干净的布把小木耳擦干,痛恨这个没有电吹风的鬼时代,只能将它抱在床上,又在床底下烧了炭,一会儿床面暖和起来,小东西动了动,趴在床头,两只小掌抓住丝绸被子。
      身旁的人打了个喷嚏,这才看见白明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只是站在床侧,连床也没敢坐一下。
      “你……你不要紧罢?”我试探的问。
      他面无表情,抹了抹发上的水渍,“水……还是有些凉,我去找个兽医来。”
      兽医来的挺快,开了方子,又教了些鉴别病症的法子,忙唤了下人去抓药熬药,白明祀换了一套新衣,坐在桌边仔细写下兽医的叮嘱,末了又叫人带兽医去拿赏。
      一通忙乱下来,我凑近了去瞧小木耳,它眯着眼,不复往日的活泼生气,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感冒了。
      熊猫宝宝是很容易夭折的,我的心悬起来,焦躁不安却毫无办法。
      “别怕,我陪着你。”白明祀走过来。
      “闭嘴。”我烦乱的很,听到这句话更是不舒服。
      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抬头看见他湿嗒嗒的头发凌乱的披着,既没有束,也没有梳,心中叹息,放柔了声音道,“你……回去梳个头罢。”
      他站着不动,“我不要紧,你的小木耳比较重要。”
      “你若是不立即回去洗个热水澡,怕会得一场严重的肺炎。”
      他微笑了一下,“我是习武的人,不会这样容易生病。”
      我一想也对,武侠书里写的人都不太容易生病,除非是被刀剑砍了或者误食毒药,于是也觉得不那么愧疚了。
      可是紧接着就被一个难题困住,小东西喝不下药。灌了半碗,它舔舔嘴,一会儿又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弄的床上一大片污迹。
      白明祀走过来看了看,“还是制成药丸好些。”
      可是制药丸要时间,当天夜里,小木耳就呜咽着,一动也不动了。
      我一会儿瞧瞧它,一会儿又走去拨烛花,一消停下来,就觉得时间流的又沉又慢,牵痛了我的心。白明祀独自坐在床边翻医书,终于忍无可忍的抬头来道,“你停一停,一个那么大的影子晃来晃去,把光线都遮住了。”
      “如果我能看书,我也就不用这么走来走去的。”我无奈,这样昏暗的烛光,我只能辨清模糊的影子,那些书上的蝇头小字只会更令人头疼。
      他一手捻着书页,一手撑住下巴,望住我道,“你也可以弹会儿琴,下午不是没弹么。”刚说完这句话,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我迟疑了一下,“要不,你还是去睡觉吧。”
      他淡然的笑笑,拍拍身侧那一摞杂七杂八的书,“这么多的书,也只有我来读读,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微觉心安了一些,毕竟是不想一个人,“白明祀,你一定要把小木耳救活。”
      他苦笑,“第一次看你这么在意。”
      我还在想他的意思,白明祀顿了顿,又道,“我送你的东西,你哪一次不是随手就扔的。”
      我愣住,回想之下,原来他也曾有意无意送过我许多东西,从那支小时候问他讨过的玉笛,到锦衣卫的令牌,蜘蛛簪子,华贵的绸袍,甚至大到十里梦。没有一样留下来。连头发都渐渐落了。
      “哦,那倒也是。”我坐在桌旁,摸着手上的戒指,质地润泽,有一股暖温。
      “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一摸戒指,就是在想心事了。”
      “我现在还能有什么心事?”
      “那这小家伙你还要不要?”
      “要——”我垂下眼去,“自然……是要的。”
      他叹口气,又俯下头去看书,一时间屋内宁静下来,我无事可做,只能有一声没一声的拨着绕梁。指尖微痛,才发觉进白府之后就没再摸过这具琴,琴音系心音,没有心了,还弹什么琴呢。
      “白明祀,你为什么要打我?”
      “什么?”
      他的声音打破寂静,我才惊觉自己说出的话。
      “没什么。”
      他将书放在膝上,“我不知道。”
      “是么。”这个心结横在我们中间,始终都是一块冰。
      “我……做了后悔的事,你呢?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我回想当时的一幕幕,像隔着一块蒙了雨水的玻璃,瞧不真切,只有那一巴掌,和他过后的冷语,梗在心头,“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过来,蹲在我身前,直视着我的眼,“你不记得?”
      我努力想,也是徒劳,记忆里有根神经被破坏掉,我想,那该是件很重要的事吧。
      “不记得。”
      “你……”他无奈,握住我的手,“不记得也好。”
      我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摇了摇头又道,“反正,你是打了我。”
      他有些黯然,“不要生我的气,我当时……当时太生气。”
      “你不是不要我了么?为什么后来又回来?”
      有些话,真是要拉开一段时间的距离之后,才说的出口,我说着这样的话,胸口只有钝痛,回望那一段路程,太像八点档情感大戏,跌宕的不真实。
      “是你不要我。”他默默的望着我,有一丝沮丧,“我……我那些日子,也没有好过。就算是我打了你,也不能任由你被那些混蛋欺负。”
      “你可知我那时在想些什么?我在想,也许,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我叹息,“我的家不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我问,“白明祀,你见过……我的爹娘么?”
      白明祀扭过头去,“没有。”
      “他们……死的那样早么?连你都没有见过。”
      “你娘,是个很美的女子。”
      “她是什么人?”我有点好奇。
      他忽然脾气有些暴躁,加重了语气,“别问了!”
      我心里不快,“不问就不问。”
      他站起来,晃了一晃,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走到床边换下被小木耳弄脏的床单,掀开被子,对他道,“过来躺一躺,这儿比较暖和。”
      他木木的看着我,忽然微笑了一下,走过来躺到床上,温顺的不像是白明祀。
      我给他盖好被子,又把小木耳从摇篮里头抱出来,放在他枕边。
      他脸上变了颜色,“你叫我和它睡在一块儿?”
      “怎么,你嫌弃?”
      他从被子里坐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没和牲畜睡在一起过。”
      “你放心,它今晚上是没力气咬你的。”
      “我才不怕这个。你怎么就不嫌牲畜会弄脏了你的床。”
      我叉了腰,“你到底是躺还是不躺,不躺就出来。”
      “那你呢?不睡了么?”
      “我去外间睡。”
      他盯着我,我被他看的有些发毛,转身去又拨了拨烛花,背对着他道,“你要把小木耳看好,我出去了。”
      回头来时,白明祀已经裹进被子里,旁边趴着一只憨乎乎的熊猫宝宝,我见了,忍不住想笑,抚住脸,悄悄的转过了屏风。

      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白明祀已经不见,小木耳乖乖的在摇篮里爬上爬下,活力十足,揽住被子看了半晌,爱心又练出一个等级来。
      和了细细的鲜竹笋和药丸放在一起,小木耳总算乖乖吃了下去,我抱着它喃喃细语,“小东西,你要学会慢慢的断奶啦,这是你们熊猫家族最爱吃的东西哟。”
      身后一人笑道,“淳泽到底是个女孩儿家。”
      我转头看,原来是白老爷,他坐在轮椅上,恐怕已盯了我好半天。
      “白伯伯,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出府呀。”整日呆在府里,实在是太闷了。
      他摆摆手,“别出去,京城里又涌进许多难民流寇,出去不安全。”
      我最近除了眼睛还有些不适之外,身体已经大好,眼见春暖花开,兴了郊游的念头,可白老爷这样坚持,我也不能硬拂他的意,当下只是不语。
      “淳泽,我有件事要问你。”
      “白伯伯请说。”
      “去年……听说明祀在仰天卧打了你?”
      我将小木耳放到地上,拍拍手,“白伯伯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担心,你白伯伯自然不会听信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明祀对你有些……有些不喜欢,也是有缘故的,你不要怪他。”
      白老爷的话倒让我有些莫名其妙,“白伯伯,我没有怪他。”
      “还说没有,你这次入了白府之后,我便觉得你们两个怪怪的,都有些淡漠疏离。”
      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只是我一直在生病,不喜欢和人说话罢了,白伯伯,你同我的父母是旧友,不如和我说说他们是什么人,我自小便没见过他们。”
      白老爷沉默下来,脸上露出莫测的神情,良久,忽而朝我笑道,“淳泽,陪我到园子里走走如何?”
      我推着白老爷走入花园,他才缓缓开口,“你娘是个很美的女子。”
      这句话,昨夜里白明祀也说过,“那……我爹呢?”
      “你爹……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是人人称道的侠客。”
      “白伯伯,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爹是病死的,你娘是因为难产。你还有个弟弟,你娘就是生他的时候,难产死的。”
      “那,为什么我……”
      “淳泽,你不要怪你的爹娘,你娘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去鹿鸣的,你千万别怪她。”
      白老爷说起我娘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激动。
      可是,我为什么会变成了魏忠贤这个大太监的养女,中间恐怕有许多不为人道的曲折。
      “白伯伯,你说我有个弟弟?”
      白老爷点点头,“你弟弟生下来就夭折了。若他没死,今年也该十五岁了。”
      我暗叹,还以为终于有个亲人可以相认。心生一计,又道,“白伯伯,我想去拜祭我爹娘的墓。”
      白老爷愣住,摇摇头,“他们没有葬在京城,墓地是在滁州,那地方现在兵荒马乱的,等战事平了之后,我自然会叫明祀带你去。”
      原本还想趁此机会出府,如意算盘又落了空,摸摸手上的戒指,愁眉不展。
      “明祀这孩子,想来也受了许多苦,我过去老是骂他,现在心平气和的想想,却是我对他不住。”
      “白伯伯,这样说可真不像是你的脾气。”
      “我过去很少见他,他七八岁的时候便随他娘住到别院去了,我忙着白家的事业,逢年过节的才看他一眼,十六岁以后,我便让他孤身去了鹿鸣,现在想想,竟从来没和他好好说过一场话。直到你在白府生病这半年,我见着他的次数多起来,他起先只是跟我吵,后来有一日我见着他一个人坐在湖边,不声不响的流眼泪,这个冷脾性的孩子,小时候任打任骂都咬住牙,未曾张口喊一声,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落泪。”
      含着金匙出身的贵家公子,也不见得就有完美的成长,白明祀的顽固刻薄,大概藏着不少内伤。但是怎么听,我仍觉得白老爷像是在为他儿子做说客。
      “白伯伯,你让他去鹿鸣做什么?”
      “为了寻你。我多方打听,费了不少时间人脉,才查出点线索,便叫他下去查探。哪知道后来这条线因为一起事故,又断了。”
      那起事故,让鹿鸣一夜之间鸟兽散。
      “他怨我不是没有理由。我待他娘不好,就和他如今待陌陌一样,这孩子从前看了太多,现在还要学他爹,真是……没有长进。”
      我默然不语,白老爷却陷入回忆里,似乎在努力搜寻有关白明祀的点点回忆,他皱了眉停顿一会儿,忽然微笑道,“不过他胆子还真大,七八岁那会儿便嚷嚷说,要是爹不喜欢娘就干脆把娘给休了,免得娘要守活寡,我听了这话大怒,没少让他挨揍。”
      “白伯伯,你现在后悔了么?”
      白老爷抚着胡子长叹,“说什么后悔,我便是再回去那时候,年轻冲动,仍然还是会那样做。淳泽,这便是他为什么不喜欢你的缘故,因为你娘……”
      “白伯伯……喜欢我娘?”
      白老爷讶异的盯着我,有些涩然,“和你娘一样聪明。”
      白老爷每次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同寻常,对我又百般呵护疼爱,他越这样,白明祀怕越是会讨厌我,小孩子总是对抢去他心爱玩具的人心怀怨恨,更何况,这份关爱原本该属于他。上一代的恩怨就该留在上一代,我这样以为,只是因为我没有背负回忆。
      “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罢。”
      “所以……我希望上一代的事,不要影响到你和明祀,你们不该有隔阂。”
      我和白明祀之间的种种纠结,都并非停留在这个单纯的表面,白老爷大概想不到,我们的故事里,已经发生了太多欲说还休的遗恨。
      “我没有怨他,白伯伯,那你现在对他好点儿,还能弥补。”
      白老爷摇摇头,“我们白家演不来那套父慈子孝的戏,淳泽,你去劝劝他,让他待陌陌好些,虽是妾室,毕竟也是皇上赏赐下来的,他若是一味的我行我素,走我的老路,那才是冤孽,并且……并且你白伯伯也老了,人一老,便想抱孙子。”
      我未料白老爷最后说出这番话,却无法婉拒一个老人家的恳求,只得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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