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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苍之城墙 ...

  •   卡门•卡尔涅利亚。
      她签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漏了一笔,这让她感到不适和愤慨,于是她果断而不容辩驳地将文件纸揉成一团,连同厚重的书桌一角那码得整齐的一叠兵书一起扫到墙角去。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不是她。
      管家头发里夹杂的错落银白不经意烘托出男人的老练沉稳。事实上,他对于主人时不时冲破公爵身份的任性已经司空见惯,他唯一必须做且愿意做的是默默收拾起一地狼藉,放回桌上,展平那张纤维扭曲的纸,烛光的剪影在上面勾出淡薄的暖意。
      「阁下,时间到了。」
      年轻的女公爵没有听见管家恭顺的提醒——神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见或仅仅是故意而已,她的嘴唇微微勾起,像是卡尔涅利亚公国军会装备的那种小弯刀一样精美而蕴满杀意,轻而易举地挑开对手的血管,啜饮其中喷涌而出的绯红液体,那无疑是生命决然存在过的铁证。
      然而卡门对这一原始而充满血性的象征嗤之以鼻,血在她面前廉价地足以染红她笔直的长发。
      她很美,像卡尔涅利亚公国的王族应当具有的那样白皙艳丽,如同最珍稀的赤石那般光耀斐然,在公爵府气派的会客室里猛得提起一抹血色,在木纹里勾出新月形的斑。
      很好,这样就没有疑惑了,没有人会刨开过去的坟墓了。这样很好,很好。
      这令人安心的逻辑终于让她平静下来,她以不合礼仪的姿态从书桌后面一跃而起,镌着家徽的蜡烛台危险地摇晃一下,烛油滴落在桌上,烧出一块焦灼的伤疤。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个丑陋的椭圆,不快地联想起了那些风化在时间中的伤害和死亡,于是别过脸去,踩着木质泛红的地面大踏步出去,将门甩在可怜的管家面前。

      卡尔涅利亚公国曾经不是这个样子,又或许它一直是这个样子。
      在那位强大而暴躁的王将整片西方大陆联结成一个统一的大集团之前,整个岛屿是作为独立的卡尔涅利亚公国而存在的。卡尔涅利亚的王统治着治下的居民,粉饰出和乐融融,商工繁茂的太平景象。
      然而对于任何一个时代居于底层的民众来说,总是无法从现有的体系里寻找到希望的丝毫光辉,因而比任何人都期待一场震动历史车轮的颠覆。
      国王和贵族的腐败榨干了民众的血肉,财富聚集在贵族和大商人手中的同时越来越多人倾家荡产,失去一切而成为债务奴隶,终身戴上镣铐,在暗无天日的正史背面挥汗如雨。
      因而,对于父母破产而被迫卖给一家贵族,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打着没有尽头的下手的她而言,诺瓦•卡尔多亚城从那时起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便已经是地狱了。
      所以,当战火烧过海峡,幽蓝的海面上泛起黑压压的剑光,大军压境之时,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望着天花板硕大的石块隆重而凄惨地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下面脑浆横流;望着那些少爷小姐们身上纺织精美的绸缎被撕成惨不忍睹的残片,挂在战士的矛尖上,鲜血淋漓,像是某种象征性的战利品。
      她赶在最后一扇门被下落的石头堵住之前,踏过公主和厨娘不分你我的尸体冲出去。

      她沿着城墙一步步往前走,血没过了脚面。
      对于还是个孩子的她来说,这段距离不长不短,铭刻了她的整个灵魂。
      到处都是横尸,帝国军的,卡尔涅利亚军的,城内平民的,皆不分彼此地东倒西歪,堆成战争的本来面目。她艰难地在尸体的缝隙中找寻一条生路。入夜已深,进驻城内的军队稍作休整,世界寂静如同死亡。
      然而这夜的庇护却让她愈发鼓起勇气,踏过城墙脚下的道路,向那个冥冥中有面包和水等待着她的地方前进。
      也许是累了,又也许是其他因由促使她在一条下水道前停下。她的衣服本就脏透了,因而她并不避讳在沾满鲜血和污秽的地方坐下。
      她看到了一张脸。
      准确点说,那是一张少女的脸,与她年纪碰巧相仿。
      曾经白皙光洁的皮肤上覆着厚厚一层血膜,竟比平日里满脸煤灰的她更加狰狞可怖了。
      少女的尸体血肉模糊,只勉强辨出脸来,早已分辨不出伤口的位置。但是无疑地,她死了,在被发现之前就停止了呼吸,与两个看起来是她仆人的女人一起,躺在散发着呛人气味的下水道里,成为了无名的牺牲品。
      她把手伸进少女被撕破的绸缎衣服,试图从里面摸出点什么,或许能派上用场。
      一块冰冷的坚硬金属硌痛了她的手。
      明晃晃的光泽即使沾了血迹,在夜幕中依旧耀眼地令她几乎不敢直视。
      但是她就着皓净的月光看见了上面突起的纹路和字。
      卡尔涅利亚王族的家徽。
      白天卡尔涅利亚王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的消息彻底摧毁了这座城市的人心,唯一的小女儿卡门公主下落不明。
      然后她忽然理解了自己存在至今的含义,用猛烈的动作将从卡门公主身上搜刮来的项链塞进怀里,支起麻木的腿,穿过堆积成山的尸体向前跑,迎面撞上两个巡逻的士兵。

      她至今不知道,当她被扭送到占领军的统率面前,这位新近与德雷加德国王结盟的出色首领是否第一次就看穿了她,亦不知道在其后的很多年里艾尔西莉亚有没有看穿她。只是她被巡逻兵带到精灵女王面前时,艾尔西莉亚静静地坐在一张巨大的立体地图后面,颇沉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那个女精灵周身笼着圣洁宁静的银白色月华,狭长的眼微微挑起。那是一种她没有见过,也不能理解的气度。
      艾尔西莉亚一手撑着下巴,动作煞是好看。这由永生赋予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刺痛了她,于是她固执地把头昂高。
      「你叫什么名字?」
      「卡门。」
      至始至终艾尔西莉亚只问了她这一句,得到她仿佛早有预谋般意外爽利绝无矫饰的回答之后,便让人带她下去洗漱休息。

      对于她而言,这不是统一了全大陆从而被记载入历史的德雷加德战争,这只是她一个噩梦的结束和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几个月后战事结束,卡尔涅利亚家唯一幸存的女儿卡门继承了家族,向德雷加德帝国臣服,获封公爵头衔,并得以自治原卡尔涅利亚公国地区鲁贝尔岛。
      她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接受终于得到和平和解放的民众们一致的拥戴和欢呼。她心境透凉地注视着那些抛向她的鲜花,忍耐着简短发了言,随即转身回自己的卧室,放声大笑。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将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第一个来会见她的,曾经认识卡门公主的人是卡门的乳母。
      她微笑着坐在修茸一新的前卡尔涅利亚王宫现公爵府的会客厅里,那个奶娘跌跌撞撞地上来对她行礼。
      她笑着让她起来。
      然后满意地看着奶娘那已长出鱼尾纹的眼睛猛地放大,连连后退了两步。
      「你不是卡门!」那个女人愚蠢而毫无章法地喊,「你不是!卡门不是这样…不是…」
      对。
      她不是卡门。她不是。卡门不是红发。

      她手中的小匕首精确地飞出去,穿过那个女人的心脏,血溅出来,如同曼珠沙华。
      和战场一比,什么都不是。
      她笑了,招来卫士将尸体抬下去,以试图刺杀公爵的名义流放全族。

      然后她便这样过着,战斗着,杀人着。
      卡门•卡尔涅利亚女公爵讨厌兵书,却因为卓越而决绝的战争才能而被敌人恐惧地称为「红发公爵」。
      对,红发,火的发,血的发。
      她以杀死那个乳母的心情在战场上杀人,当残忍的根源仍来自于任性的时候,便不可阻挡了。
      只有她乐在其中。就像当初还是卢卡斯王子的卢卡斯二世陛下派艾尔西莉亚来同她密谈,请求她与精灵结盟,共同支持卢卡斯王子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艾尔西莉亚静静地望着她,精灵女王没有变,她不会老,又或者,已经老去了。

      身份是谎言,经历是谎言,记忆是谎言,乃至姓名都是谎言。战场上的生杀是她唯一能掌握到的,确切的真实。
      所以她义无返顾地带领着她的军队,去任何一处可以被星星之火点燃的苍原。
      她已不太记得自己捡到卡门公主的信物之前的名字,只记得那个名字的意思似乎是「诺瓦•卡尔多亚的女儿」。然而如今她君临这座城,讽刺地意外契合。
      她望着广场上列队整齐的军队,这些她在世上仅有的依靠,唯一的真实,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再次挽了个剑花,指向北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苍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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