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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梅尔镇的墓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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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今夜开始守望,至死方休。
真该死,又是个雨天。
狄琳很重地把窗关上,那扇常年被她摔打的可怜木窗早已砸变了形,艰难地卡在窗框里。透明的雨不断渗过那些扭曲的缝隙,在窗台上蔓延成湿漉漉的一片,色彩光怪陆离。被张力顶起的水面微微凸起,垂死的吊兰干枯暗黄的叶尖在上面划出颤抖不已的伤痕。
她颇认真地看着自己倒映在窗上的模糊影象,雨滴在她的鼻尖,脸颊,额头和其他能想象到的部位破碎,重组,连绵成条,坠到视线下方去,切割开她的面容,如同风化的过程。
她在其中闻到了尘土的味道,充满大地原真的呛人气味。
这是最贴近大地内核的气味,与地壳深处滚滚流淌的岩浆有着先天的关联;是一座从事着最亲近大地和石块的职业,并因此而得以存在的小镇所应有的气味。
拉吉艾尔金山下的哈梅尔镇从帝国建立之前就因聚集了采集金矿的矿工和淘金者而繁荣起来,经过了鼎革之际,时至今日仍源源不断地为这新生的伟大帝国输送灿若夕阳的财富和奢侈品。每年金市交易的季节,镇上皮肤黝黑的人们就背着巨大的牛皮包袱,列队踏过滴满汗水的龟裂土地,穿过南边黑压压的莽林,到森林另一端的斯贝尔比亚去换来丝绸,小麦和其他新奇漂亮的玩意儿。这片土地上长不了任何东西,光秃秃的岩石背着厚重如血的夕阳,站立到了末日。
然而这是与她无关的繁荣。
她自记事起就同苏茜阿姨住在一起了。在矿山上女人干不了活,守寡的苏茜阿姨就给镇上唯一的小餐馆打杂谋生。大人们不让她上山去,因而她童年时唯一的活动就是窝在餐馆厨房狭小肮脏的角落里,煤灰蒙了她一脸,泔脚的味道昏天黑地。
她依稀记得,那时她是很喜欢雨天的。矿山附近的灰尘被雨水冲刷,常常堵住年久失修的下水道。这时那个满脸横肉的餐馆老板就会打发她去疏通管道。她常常一弄就是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就坐在泥泞的地上嬉笑打滚,等待暗色的天幕完全沉下,遮住她望向未来的目光。
每次她弄得一身泥回来,苏茜阿姨都会狠狠地骂她,拉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用曾经白皙美丽,却被生活磨砺地惨不忍睹的手拍打她的脸,直至她的脸红肿起来。
她不知道苏茜阿姨是为什么照顾自己,既然她从来没让自己叫过一声妈妈。她只记得小时候苏茜阿姨的手掌很柔软,总是分毫不差地贴着她的脸。
自从苏茜阿姨来小餐馆以后脾气就越来越坏,渐渐不再给她唱歌,对她行为粗暴,并且酗酒,她的生活中开始充斥着酒瓶飞溅的碎片。
苏茜阿姨清醒的时候对她说,狄琳,不可以再把自己弄得那么脏。
女孩子要爱干净,要像个女孩子。
那时候她是不以为然的。她知道餐馆老板喜欢苏茜阿姨,知道苏茜阿姨不想和他结婚,苏茜阿姨不想结婚。
她不明白弄得像女孩子一样有什么意义,于是她继续和一群男孩子在泥堆中大笑打滚,慢慢长大。
而她十二岁的这一年秋天,她坐在自家破旧的窗前望着雨水在玻璃的另一面幻灭,静悄悄的时光里她静悄悄地想起了卢克。
那是她童年时代唯一的亲密伙伴,这个哈梅尔镇上她最舍不得的三个人之一。另外两个是苏茜阿姨和博多尔爷爷。他们也是镇上仅有四个不能靠挖不完的金山来生活的人。博多尔爷爷老了,再也挖不动矿。
在她印象中,卢克和她一样大,和她一样不知道谁是亲生父母——他是博多克爷爷早年搬到小镇时带来的孤儿,和她一样喜欢在泥地和沙地里玩。镇上的女孩子不多,男孩子们因此排挤她,只有卢克带着她玩,和她一起在昏黄的夕阳下堆沙雕。她堆了一座漂亮的城堡,他堆了一个骑在马上的骑士,握了一柄巨大的剑。
那时她尚不知晓这个画面的隐喻意味对她的一生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只是觉得在禁炼金属般灿烂浓郁的光线下,那个骑士的侧面分外凹凸坎坷。
但是卢克终究是没告诉她更多故事。三年前博多克爷爷去世,留下一间破败的小砖房,一柄檀木质地的手杖和一本已翻脱了页的《艾迪利欧大陆信经》。
那件最贵重的遗产竟是留给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得了这样的恩惠,毕竟在一个僻远的小镇上檀木手杖实在算得上奢侈品。她问过卢克,卢克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夕阳在墙角堆成三角的矿渣上灿烂焚城,卢克赭红色的头发如同德雷加德的大地一般耀眼而深沉,她感到眼睛有些刺痛。
一个月后镇上出现了两个穿红色制服,胸前佩帝国徽章的人。他们在博多克爷爷的墓碑前放了一束炽烈的玫瑰,然后带走了卢克。卢克随身只带上了那本《艾迪利欧大陆信经》。
德雷加德统一之后把这本信经定为了国教的经典,那本是从北方大陆传来的古代文献。然而并不是整个帝国役下的地区和民族都完全认同了它,例如在哈梅尔镇聚居的洛文族人就很少信奉。
她不是这族人。
从小她就知道这一点,就像她知道卢克也一样。洛文族人大多力量十足但没有丝毫魔法天赋,因为常年生活在矿区,靠采矿为生而晒得黝黑,走路时微微驼下,在巨大的浩瀚山脉下呈一种苍老的玄黄姿态。
然后她和卢克即使糊了一脸的沙,下面的皮肤也是白皙的。卢克走路时还会下意识挺直腰板,像一棵幼小而挺拔的植物。
苏茜阿姨喝醉了的时候,曾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德雷加德战争,精灵之类的词。她不知道精灵是什么意思,也只知道那是一场席卷整个西大陆的战争,她的父母似乎都在那场战争中死去。
然而对于金矿山脚下的一片狭小天空而言,这些都沉重地她不愿去想,并且此后的一生中都不愿去想。
雨下落的间隔逐渐变得宽裕,终有一滴不再落下来。
她以不像她的犹疑动作推开了窗,刹那间清香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微凉的触感钻入骨血。她不知道那股潮湿是否打湿了脸。沉重的云被风推开,月光隐隐漏下。
苏茜阿姨的遗像放在一旁的旧木桌上。两星期前她酗酒过度去世了,葬在哈梅尔镇世代的墓地里,就在小镇后面通往矿山的路边。
她很轻地笑了笑,把遗像装进牛皮包。这是她家唯一的一只,因为她们过去用不着像其他人一样运大量的东西出去。
最后她拿起博多克爷爷留给她的手杖,检查了一遍不多的几扇窗。
确认他们都被锁好之后,她背起牛皮包出去,把门也锁上。
初秋雨后的凉意让她略微颤抖了一下,棕色的长发在月光中泛着微弱的金。
她想起自从卢克走后,自己很久没有在泥地里玩了。
这个念头让她最终将手中的火把抛向了那间寿终正寝的房子,火光越来越耀眼,照亮了她的面容。拉吉艾尔山脉崎岖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副死去千万年的龙骨。大框的铁矿石停在街边静静等待。
她转身朝通往南边森林的大路去,心想着自己最好快点,再不久就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