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钟》画堂西

5、第四章 姬真

　　我的名字是真。
　　那或许并不是我原本的名字，但作为地位低下的我，能有名字便很幸运了。我虽然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我知道我家的姓，模糊的时常被撕扯成两半的记忆中，总有一只大手抚摩我的头顶。那个浑厚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听了使人那么地安心
　　“吾儿，你是姬家的孩子，是姬家的人，懂了吗？”
　　我大概是昂起了头，冲着他灿烂地笑着，又或许是诚惶诚恐一脸惊怖。总之我听见了他的叹息，很重，很重的叹息。
　　“时候到了，跟管家走吧。”
　　我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然而当我清醒过来，我的确是躺在一张破榻上。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原本悬挂在墙上的剑呢？那原本高高的房梁？蓝艳艳的琨花呢？是我在做梦吗？到底哪里才是我的梦境呢？然而我毕竟再没有做过自己穿着蓝色绸缎，跟着那灰色背影奔跑的梦。我与破榻，一处就是十年。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突然的转变，叫做质。
　　凡是为了博取上位者的信任，必定会抵押重要的人，而我，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子。又或许我连质子的身份也不配。因为进了那间破旧的房子没多久，我的父亲就死了。
　　是的，我家姓姬，是当今周天子的家姓，我那一支的族人身上并没有流着西文王的血，但是却在武王讨伐旧商时征战有功。与太辅姜太公以及七个异姓王分封到了封地，并赐了姬姓，令人讽刺的是，那次分封并没有给我家带来任何实质上了权力，反而招来了数不尽的灾祸。
　　姬姓的臣子，是周天子眼中的一根刺，深深埋在他们不见底的眼眸里。就算罗织罪名，也要打压下去，借此树立威望。我四岁那年的春天，周天子又一次软硬兼施，父亲终究逃不过，归附了两位将军分封王，逆谋造反。事败，周天子大开杀戒，父亲携带家眷逃到世交齐国姜氏处避难。为了表明自己对齐王的绝对忠臣，也是为了齐王能庇护他，他杀了作为姬姓王族庶女身份的正夫人，又将庶出的我送往齐宫内做质子。
　　他满以为，那是万全之策了。
　　然而他错了。没有人敢逆反周天子，齐王虽自视甚高自认为是大国君主，却也万不敢和宗庙为敌。
　　听管仲子隐约提起，在周□□使节前来问罪的那个秋天，父亲死在齐国，并且是切腹自杀，死前，怕受到奴役的耻辱，他杀了自己的两个嫡子连同庶出的女儿，然而他却遗忘了，那在宫里呆了两年的庶子，也逃不过这种命运。
　　我的名字是真，那是收为奴籍时，穿绿色衣服的侍官皱着眉头写下来的。他问我叫什么，我只好说不知道，他问我可有喜欢的名字，我说不知道。到最后他实在是不耐烦了，大吼：“你姓什么？”
　　“姬！”
　　我怎么会忘记，那双大手抚摩下的温暖？怎能忘记，他对我说过的唯一印象深刻的话。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是我给他的一个承诺吗？我是姬家的人，我姓姬。
　　听到这个答暗，周围的人都抽了一口气，侍官更不惶恐地从位子上跌了下来，身手就刮了我两个巴掌。热辣辣的脸和他发白颤抖的嘴唇，竟都给人想笑的冲动。
　　于是六岁的我就开心地笑起来了，抬起我的小脑袋，垂下我的睫毛，勉强忍住不露牙齿的笑。和我同挤一房的小苏说我笑起来很漂亮，是蝴蝶突然落在手上的漂亮。他的形容太烂，但是这一次我的笑却挨了打。
　　整整五十鞭，奴隶挨打不需要理由。打得满地桃花，小苏的脸白了又紫，紫了又青，颤抖地把我扶回房
　　那以后我便叫真，我也不配姓姬，侍官说我姓卫。
　　打最后那几鞭的时候，他叫人泼了盆水，又气定神闲地问我姓什么。
　　“卫……真……”那陌生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仿佛是纯白的雪地里分外明显的泥污。泪就这样流下来了，没有任何征兆。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哭，哭尽了屈辱，哭尽了后悔，哭尽了愤怒。我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保护，再没有可以庇佑的人了。那些亲情的一切，都远了，飘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