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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万里追寻2 ...


  •   旅途的艰辛,远远超出了魏息眠这五年山居生活所能想象的一切极限。那五年,他生活在江南一个雾气氤氲、时光仿佛凝滞的小镇,日子清苦却规律,陪伴他的是院落里那几株傅稳措亲手栽下的山茶,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几乎成为信仰的等待。他曾以为,等待的煎熬便是人世间最磨人的苦楚,直到他真正踏上这趟追寻之路,才明白空间的阻隔、路途的险恶,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具体和粗暴的折磨。

      这折磨始于一条内河小船。那船破旧不堪,船身吃水很深,行驶在浑浊湍急的河流上,像一片随时可能倾覆的枯叶。船舱低矮、拥挤、潮湿,挤满了各式为生计奔波、面色蜡黄的人们,汗液、河水特有的腥气、劣质烟草以及无法抑制的呕吐物酸腐气味混杂在一起,凝结成一种几乎有形质的、令人作呕的空气。魏息眠蜷缩在角落,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剧烈的摇晃颠簸得错了位,他紧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失态,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故乡清澈平静的湖水,以及和傅稳措在湖边泛舟的宁静午后。那记忆的甘甜与此刻现实的苦涩,形成尖锐的对比,刺痛着他的神经。

      好不容易捱过了水路,接踵而至的是拥挤嘈杂、仿佛永远也开不到尽头的长途汽车。汽车在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弹跳都让乘客们东倒西歪。车窗紧闭则闷热如蒸笼,打开则黄沙扑面,几乎令人窒息。车内混杂着人体、家禽和劣质燃料的味道,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小贩的叫卖与引擎的轰鸣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魏息眠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单调而荒凉的景色缓慢倒退,飞扬的尘土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远离他所熟悉的一切,奔向一个未知的、吉凶未卜的终点。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这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这种在陌生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漂泊感,才真正啃噬着他的内心。

      然后,是那段在无边大海上漫长航行。他倾尽所有,才勉强支付了这艘老旧货轮的船票——这已是他能负担起的最快方式了。货轮庞大的身躯装载着沉重的货物,船舱低矮阴暗,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铁锈、机油和货物霉变混合的怪味。同船的多是些为生计远走他乡的苦力和小商贩,他们说着各种他听不懂的方言,眼神大多麻木,或因长年漂泊而显得锐利而警惕。魏息眠在这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的沉默、他的悲伤、他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书卷气,都让他无法融入其中。他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走到甲板上,倚靠在锈迹斑斑的船舷旁,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眼前是蔚蓝得有些不真实、却又浩瀚得令人心生畏惧的茫茫大海。海鸥追逐着船尾翻起的白色浪花,发出清厉的鸣叫。日出时,壮丽的霞光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日落时,暮色又将无垠的海水浸染成沉郁的紫灰。这天地间的壮阔与自身的渺小、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须臾,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他望着那永无止境的海平线,心里是一片空茫的悲凉。傅稳措当年,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航行?是否也曾在这同样的星空下,思念着远方的故乡和故人?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咸涩的海风,一遍遍吹过他干涩的眼眶和日益消瘦的脸颊。

      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几乎耗尽了魏息眠最后的心力。当货轮终于在一个简陋得只有几间棚屋的偏僻小港靠岸时,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然而,这还不是终点。最后一段路程,是一艘几乎快要散架、马达声突突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火的小渔船。船上除了他,只有几个皮肤黝黑如炭、身上带着浓重鱼腥味、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土语的当地土著。渔船驶离港口,进入一片越来越温暖、海流也越来越变幻莫测的海域。海浪并不算大,却让这叶小舟摇晃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被蓝色的巨口吞噬。

      掌舵的老渔夫,年纪看来很大了,皮肤黝黑皲裂,纹理深刻得像饱经风霜的古老树皮,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与海洋搏击一生的艰辛。但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深邃地望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仿佛能穿透迷雾,看清命运的航道。或许是为了打破这漫长时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是想安慰这个一上船就异常沉默、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悲伤的异国年轻人,老渔夫用夹杂着浓重地方口音、极其难以辨听的英语,断断续续地开口:“你……是我载过的……第五个……来找战争坟墓的人。”

      他眯缝着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海平线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被浓郁绿色覆盖的孤独小点——圣克里斯岛,继续说道:“去年,来了个美国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她在她丈夫的墓前,哭得撕心裂肺,晕过去好几次……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老渔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见惯生死后的沧桑与无奈,他摇了摇头,“战争啊……它到底造了多少孽,拆散了多少人,让多少心,像这海上的浮萍,再也找不到根……”他最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专注地掌着舵,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风飘散的一缕叹息。

      魏息眠沉默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的手紧紧抓着粗糙而潮湿的船舷,木质上的毛刺扎进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心,随着船只的每一次起伏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胸腔,一种混合着迫切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五年近乎绝望的等待,跨越重洋、耗尽心力的万里奔波,所有的信念与坚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终于要在这座即将抵达的孤岛上,迎来一个确凿的、无法更改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仅仅只是一抔冰冷的、远在异国他乡的黄土。这“近乡情怯”般的恐惧,比旅途上任何□□之苦都更甚,深入骨髓。

      圣克里斯岛终于近在眼前。它很小,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蓝色丝绒上的绿宝石。岛屿植被茂密得惊人,高大的椰子树、棕榈树与茂密的热带灌木、藤蔓纠缠在一起,几乎看不到泥土本身的颜色,一派生机勃勃却又带着原始野性的景象。只有寥寥几间简陋的高脚屋,零散地分布在洁白沙滩后方的树林边缘,像被世界遗忘在尽头的、孩童搭建的积木。空气是湿热的,黏稠地包裹着皮肤,带着咸腥海风与植物在湿热环境中腐败后产生的甜腻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陌生的、属于热带岛屿的独特气味。

      在岛上一位懂些英语、头发已然花白、但眼神却依旧清亮睿智的老村长的引导下——这位村长是魏息眠在国内时,通过多方辗转才联系上的陈愈先生事先拜托的——魏息眠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傅稳措的安息之地。

      墓地就在小岛东侧,一个略微隆起、可以望见无尽海洋的小山坡上。位置选得很好,面朝着那无垠的、通往故乡的西方。然而,墓地的景象,却让魏息眠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一块粗糙的、显然未经仔细打磨的青灰色石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岁月的风雨和岛上旺盛的藤蔓、青苔已经部分侵蚀了它的表面,留下斑驳的痕迹。石碑上,只刻着寥寥几行简单的、笔画稚拙的英文铭文,仿佛是当地石匠勉强为之:

      “一名中国士兵,于此安息。1943年春。”

      没有名字,没有所属部队的番号,没有确切的生卒年月。简洁得令人心碎,也残酷得令人窒息。这冰冷的、匿名的铭文,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魏息眠的神经。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傅稳措轰轰烈烈的一生,最终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概括为“一名中国士兵”。

      魏息眠一步步走到墓前,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陷在松软潮湿的泥土里,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他终于来到石碑前,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生命力气般地跪了下来。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他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抚过石碑粗糙而冰凉的表面。那粗粝而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蔓延,直凉到心底最深的地方,仿佛瞬间冻僵了流动的血液。然而,在这极致的冰冷中,却又生出一种奇异的、残忍的真实感——傅稳措,他真的在这里,在这方小小的、异国的土地下,长眠不醒了。

      五年了,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毫无转圜余地地感受到傅稳措的离去,不是失踪,不是杳无音信,而是永恒的、阴阳两隔的死亡。那些在漫长等待中滋生出的无数自欺欺人的幻想,那些在无边绝望中强行点燃的微弱希望之火,那些仅仅依靠着往昔回忆和脆弱信念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此刻,都被这块沉默的、坚硬的、冰冷的石头,彻底地、无情地击得粉碎。巨大的、实质性的悲痛,如同突然决堤的、深黑色的海水,排山倒海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令他窒息,无法呼吸。

      “我来了,稳措。”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属于自己的,刚一出口,就被山坡上永不停歇的海风吹散,微弱得如同叹息。泪水,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饱经风霜、消瘦不堪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墓前略显贫瘠、带着细小沙粒的草地上,迅速被贪婪的土壤吸收,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连他的悲伤,都不被允许在此地久留。“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 千言万语,无尽的思念与委屈,都哽在喉咙深处,最终却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无力的几个字。所有的坚强,在触碰到这冰凉的现实时,土崩瓦解。

      老村长,那位穿着简单土著服饰、皮肤呈深古铜色的慈祥老人,将魏息眠请到自己那间通风良好、由木头和棕榈叶搭建的高脚屋里。他递给魏息眠一碗用当地植物根茎酿造的饮料,味道奇怪,带着些许酸涩和土腥气。老人用生硬的英语,缓慢而清晰地向魏息眠讲述了那场改变了一切、也夺走了一切的小规模空袭。

      “那场空袭,来得太突然了,”老村长的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帷幕,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午后,“像魔鬼的翅膀,猛地遮住了太阳,投下死亡的阴影。傅,他原本已经安全了,跟着大家进了防空洞。”老人指了指村子后方一个隐约可见的黑黢黢的洞口,“但是,他回头看到,有一对当地的小兄妹,吓呆了,站在空地上,不知道跑,也不知道躲。他们的父母……在前一次鬼子的扫荡里,就已经死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惋惜,“傅,他没有任何犹豫,像箭一样,又从防空洞里冲了出去。他跑到空地上,用力把那两个吓坏了的孩子推开,推到了旁边一个相对安全的土坎后面……但是,就在那时,炸弹落了下来……很近,非常近……”

      老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爆炸动作,然后摊开双手,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由衷的敬意:“他没能跑回来。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毫不犹豫,用自己的命,换了两个孩子的命。我们后来,按照他偶尔跟我们提起的、对家乡和爱人的思念,将他安葬在了那个山坡上,面朝西方。他说过,如果……如果最终回不去了,希望至少能望着那个方向,因为他最爱的人,在那边。”

      村长的讲述,像最后一块拼图,彻底补全了傅稳措生命最后时刻的图景。魏息眠静静地听着,没有再次崩溃大哭,只是紧紧地握着那碗味道奇怪的饮料,指节泛白。心中的悲痛,因为了解了这壮烈而残忍的细节,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

      魏息眠在傅稳措的墓旁,坐了整整一天。从日出东方,海面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一片跃动的金色鳞光,到烈日当空,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晒得他裸露的皮肤发烫、刺痛,再到夕阳西下,瑰丽的晚霞将浩瀚的海面和他苍白憔悴的脸都染成一片哀伤而壮美的橙红色。他对着那块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近乎呓语般地讲述着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傅稳措只是累了,靠在那里静静地、专注地倾听着:

      他讲述院落里那些山茶花,如何年复一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比一年繁茂,那红色,鲜艳得像燃烧的火焰,又像心头泣出的血;他讲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镇,如何在战火的残酷洗礼后,从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中,一点点艰难地重建,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嘈杂,也有了新的茶馆和书店,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讲述自己如何固执地、近乎仪式般地,每周寄出一封注定没有回音的信,如何在与乡邻看似不经意的闲谈中,像捕捉虚无缥缈的风一样,努力捕捉任何可能与他相关的、哪怕最微小的只言片语;他讲述自己如何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靠着反复咀嚼往昔的甜蜜回忆和那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念,艰难地捱过刻骨的思念与噬心的恐惧。

      “我不该……等你那么久才来找你。”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魏息眠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石碑上,仿佛在依靠着爱人宽厚却早已失去温度的肩头,低声地忏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悔恨,“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若不是遇到了无法抗拒的力量,遇到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抉择,你绝不会……绝不会失信于我,绝不会让我这样空等。” 海风吹动他凌乱干枯的头发,也吹动着墓前那些不知名的、顽强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他在岛上租下了一间正好可以远远望见那片墓地的小屋。小屋极其简陋,家徒四壁,只有一张铺着干燥茅草的硬板床,一张歪歪扭扭、布满虫蛀痕迹的木桌,和一把坐上去就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椅子。白天,他就去墓前陪着傅稳措,拿出随身携带的、傅稳措留下的那本旧日记,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跟他说话,聊往事,聊见闻,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遥远的门,很快便会踏着夕阳归来。晚上,他就在那盏摇曳不定、冒着缕缕黑烟的煤油灯下,摊开新买的笔记本,开始书写自己的日记,记录下这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阴阳两隔的重逢,记录这个小岛独特的风土人情,记录心底那与日俱增、却又无法向人言说的巨大空洞与无尽思念。

      在岛上度过的这些日子里,远离了故土的纷扰,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孤寂之中,魏息眠却渐渐有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悖论的感悟。他开始在某种程度上,更深地理解了傅稳措——理解他为什么在明知归期难卜、生死茫茫的情况下,依然要许下那个“三年之约”;为什么在日记的理性层面,会写下“若逾期未归,切勿久等”的劝告,却又在情感的最深处,留下“纵使身死,魂灵亦当越重山覆万水,归去伴你”的炽热誓言。

      希望,哪怕是渺茫的、近乎自欺的、如萤火般微弱的希望,虽然毫无疑问地延长了等待过程中的焦虑与痛苦,但它确实也像无边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他,指引着他,度过了那五年最难熬的岁月。这希望,像一层柔软的缓冲,让他没有被“可能已失去”这个赤裸而残酷的真相瞬间击垮、彻底吞噬。如果五年前,他就确切地知道傅稳措已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独自一人走过这漫长的五年。希望,有时或许比赤裸的、血淋淋的真相,更显出一种残忍的仁慈。

      现在,他站在傅稳措最终安息的这片异国土地上,呼吸着他曾经呼吸过的、带着咸腥味道的空气,感受着他曾经感受过的、温热而湿润的海风吹拂,目睹着他曾经目睹过的、壮丽的海上日出与日落。悲痛依旧撕心裂肺,空落感依旧如影随形,但在心底最深处,却意外地生出了一丝暴风雨过后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苍凉的平静。他找到了他,这本身,就是一种完结,也是一种开始。他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追寻,也最终确认了那份早已发生、却迟迟不愿接受的失去。

      一周后,魏息眠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傅稳措重新立一块碑。他请岛上那位手艺尚可、沉默寡言的老石匠帮忙,精心挑选了一块当地产的、质地更为细腻、颜色更显青郁深沉的石材,用自己的全部积蓄支付了所需的费用。他亲自设计了碑文,坚持要用中文和英文双语刻上:

      傅稳措
      1915 - 1943
      Beloved of Wei Ximian
      (魏息眠挚爱)
      面朝西方,魂归故里
      山茶花年年盛开,我永远在此等待

      立碑那天,是一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澄澈透明,只有几缕薄云如丝如絮,悠然飘过。海风也变得异常轻柔,带来远方海洋的浩瀚气息与近处热带花朵馥郁的甜腻香气。魏息眠将一束从故乡带来的、早已干燥但形态和颜色都奇迹般保存完好的深红色山茶花,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放在崭新的墓碑面前。干燥的花瓣失去了所有水分,变得脆弱,但那颜色却愈发浓烈深沉,像凝固的血液,也像永不褪色、跨越了生死的誓言。

      他长久地、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那深刻而清晰的“傅稳措”三个字,目光一遍遍抚过那熟悉的笔画,仿佛要透过这冰冷坚硬的石头,看到底下安眠的、曾经鲜活温热的容颜,看到他记忆中那温柔而坚定的笑容。许久,许久,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足以穿透生死隔阂的力量的嗓音,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的魂灵,定然早已循着梦中的归途,漂洋过海,回到了我们江南的故山,守在了我的身旁,从未离开。这具曾紧紧拥抱过我、给予我温暖的躯壳,就让他在这里,面朝家乡的方向,沐浴着阳光海风,安然长眠吧。我会回去,一定会回去,回到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小屋,回到那片你亲手栽下、如今已郁郁葱葱的山茶花旁,继续等你。你说过的,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到我身边。我信你。一直,都信你。”

      就在他准备狠下心肠,转身离开的刹那,山坡上忽然起了一阵毫无预兆的、轻柔却迅疾的风。墓碑前那束静默的、干枯的山茶花,被这阵风精准地吹散,深红色的花瓣纷纷挣脱了枝茎的束缚,轻盈地、飞扬地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在他身边翩跹环绕,如同一场小型的、凄艳绝伦而又带着神迹意味的花雨。那红色,在热带明亮得近乎残酷的阳光下,灼灼耀眼,熠熠生辉,一如五年前傅稳措毅然转身离去时,衣襟上那朵骤然刺痛他双眸的鲜红,也如同他生命中被战争骤然夺走的、最浓墨重彩的一部分。

      魏息眠蓦然回头,视线不由自主地、急切地穿过眼前这场飞舞的、如同血色蝴蝶般翩跹的红色花雨,仿佛真的看见了——傅稳措就站在不远处那棵婆娑摇曳的椰子树下,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件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青色长衫,面容清晰,眉眼温柔如水,正微微地笑着,向他轻轻地、带着不舍却又充满鼓励地挥手作别,唇边带着一如往昔的、令他心颤又心安的温柔弧度。

      他的眼眶瞬间再次被滚烫的液体充满,但这一次,他紧紧地抿着唇,没有让泪水落下。他也微微勾起了嘴角,对着那虚幻而又在心底无比真实的影像,郑重地、深深地、仿佛许下诺言般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毅然转过身,沿着来时那条被双脚踩出的小径,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山坡。他的背影在热带炽热明亮的阳光和依旧纷飞不息的红色花雨中,显得单薄而孤寂,却不再迷茫,不再彷徨。

      他知道,他的归途,开始了。而这条漫长的、孤独的归途,将不再有那个人的陪伴。但他带着他的爱,他的记忆,以及那块新立的、面向故乡的墓碑所赋予的平静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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