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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归途无伴 ...

  •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踩在浸透悲伤的泥沼里,抬脚时带起的不是尘土,而是黏稠得化不开的回忆与绝望。咸湿的海风依旧吹拂,却再无来时那份隐秘的期许,只剩下蚀骨的凉意,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缠绕着他疲惫不堪、几乎要碎裂的灵魂。这风仿佛也学会了欺侮落魄之人,专挑他领口、袖口的缝隙钻,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

      魏息眠的行囊,比来时沉重了何止千斤。里面多了一捧傅稳措墓旁带着青草和异国泥土气息的泥土,被他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棉布帕子仔细包好,包裹的方式近乎虔诚,如同包裹着稀世珍宝,或是某种神圣的圣物。那泥土的颜色是深褐近黑的,夹杂着几根细碎的、已经干枯的草茎,仿佛还残留着那座岛屿特有的、湿热又带着腐殖质的气息。还有一小束在岛上采摘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花瓣单薄如纸,边缘因失水而微微卷曲,却带着一种倔强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生命力,被他小心翼翼地压在那本边缘已经磨损、封面颜色褪却的深蓝色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与傅稳措亲手写下的、墨迹已有些黯淡的坐标相伴。那坐标,曾是希望的指引,是星辰大海中唯一的灯塔;如今,却成了绝望的锚点,将他死死地钉在这无边的苦海之中。行囊的搭扣每次扣上,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他听来,却像是棺盖合拢的闷响。

      他登上了那艘返回大陆的旧渔船。船身比来时感觉更加破败不堪,锈迹如同丑陋的伤疤,或是某种蔓延的皮肤病,深深地侵蚀着船舷和甲板的每一寸肌体。机器的轰鸣声歇斯底里,带着一种濒临解体的挣扎,震得人耳膜发疼,连胸腔里的心脏也跟着那无序的节奏一起颤抖、发闷。船身在不算平稳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像个醉醺醺的、步履蹒跚的巨汉,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无垠的、墨蓝色绸缎般起伏却暗藏杀机的海面上散架,将他也一同带入那冰冷黑暗的深渊,去与傅稳措作伴——这念头偶尔闪过,竟不全是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解脱的诱惑。

      起初,魏息眠以为只是常见的晕船,加上多日来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后遗症。他强忍着喉头不断涌上的酸涩和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靠着冰冷却粗糙、满是锈迹和盐粒的船舷,努力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呼吸着那带着浓重鱼腥和柴油挥发味道的、滞重的空气。热带的阳光依旧毒辣,白晃晃地,毫无怜悯地照射在泛着油污、黏糊糊的甲板上,反射出刺目而扭曲的、不断晃动的光斑,让他阵阵眩晕,眼前发黑,几乎要呕吐出来。但不适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夜半悄然涨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不容抗拒。他开始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深处的、无法抵御的发冷,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带着暑气的海风,而是从身体最深处、从每一个颤栗的细胞里渗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即使在灼热的、几乎要将人皮肤烤化的阳光下,他也忍不住牙齿格格打颤,那声音在他自己听来清晰得可怕。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傅稳措留下的、同样单薄且领口磨得发毛的旧外衣,依旧觉得寒气透骨,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连血液都要冻结。

      随即,那彻骨的寒意还未完全退去,高烧又猛地窜起,如同野火燎原,毫无征兆。额头滚烫,像一块烙铁,脸颊泛起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像涂抹了劣质的、不均匀的胭脂。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事物——船舷、缆绳、翻滚的海浪、铅灰色的天空——开始旋转、重叠、扭曲,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失去了具体形态的色彩漩涡。耳边机器的噪音时而遥远如蚊蚋嗡嗡,时而又近在咫尺,如同惊雷在颅腔内炸响,震得他神魂欲碎。

      同船的一位常往来于南洋各岛、面相敦厚、皮肤被海风熏得黝黑、略通医道的华人商贩,见他蜷缩在甲板角落、情况不对,好心过来探看。商贩蹲下身,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沉稳,替他看了看舌苔——舌质红得异常,苔薄而黄,又用手背——那手背粗糙,布满老茧——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让商贩立刻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位先生,”商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软糯的闽南口音,语气低沉而沉重,“你这症状,不似寻常晕船,倒像是感染了这岛上常见的‘瘴气’,土人叫‘打摆子’,也就是西医说的疟疾,怕是之前被蚊虫叮咬所致。”

      疟疾……魏息眠混沌的、如同灌满浆糊的脑子里艰难地捕捉到这个词,心中一片苦涩的麻木,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感。是了,在那湿热茂密、蚊蚋滋生的岛上丛林,在傅稳措长眠的那片浸透着血与泪的土地,被不知名的、携带者疫病的小小飞虫叮咬,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平常得近乎一种必然。或许,这也是傅稳措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联想,让他对此刻身体正在承受的剧烈折磨,反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病态的亲近感。仿佛通过这共同的苦痛,他与逝者之间那不可逾越的生死界限,得以短暂地、虚幻地模糊了一瞬。

      船上药物极其匮乏,商贩翻找了自己那个散发着草药和皮革混合气味的行李,只找出些应急的、效果有限的奎宁片,用一张油纸包着,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魏息眠被人搀扶着,半拖半抱地弄到狭窄闷热、散发着汗臭、霉味和呕吐物酸腐气味的船舱床铺上,勉强用浑浊的、带着铁锈味的淡水服下那几片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片。药效发作时,他出了一身透汗,里衣尽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薄膜。高烧似乎暂时退去少许,意识有片刻的清明,但那种清明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船舱的污浊和内心的空洞。然而,这短暂的缓解如同昙花一现,不久之后,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寒战与高热便再次卷土重来,周而复始,精准而残酷,如同永无止境的、被设定好程序的酷刑。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玩偶,瘫在那张肮脏潮湿的床铺上,感受着生命在热与冷的交替中一点点流逝。

      在时睡时醒的混沌中,魏息眠的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灼热,充满了超现实的扭曲和令人心碎的细节。傅稳措时而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穿着那身笔挺的、仿佛永远不会沾染尘埃的旧式军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笑容明亮得刺眼,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向他伸出手,指尖修长而干净,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温暖的触感如此真实,让他几乎要落泪;时而又浑身是血,军装破碎,躺在泥泞不堪、老鼠窜行、积着污水的战壕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压得极低的、仿佛永远不会再放晴的天空,任他如何哭喊、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那个名字,那具身躯也毫无反应,冰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时而又只是远远地站在那片记忆中灼灼盛放、红得滴血、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山茶花丛中,背影挺拔却模糊,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任他如何拼尽全力、跌跌撞撞地奔跑追逐,那距离却丝毫不见缩短,反而越来越远,远到隔着一生无法跨越的鸿沟,最终连那身影也融化在了一片刺目的血红之中……

      更多的时候,是无数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洪水般纷至沓来,清晰得令人心碎,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初次在图书馆那排高大的、散发着樟木和旧纸气息的书架间见面时,傅稳措那略带笨拙、却又努力显得从容的问候,阳光透过高窗的窗棂,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好看的光影,连他睫毛上跳跃的金色光点都看得分明;一起修缮城外那间废弃小屋时,两人满身泥点,汗流浃背,却因为一个无心的玩笑而相视大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即将到来的战争阴云都与他们无关,天地间只剩下那片小小的屋檐和彼此眼中的光芒;冬夜里,共披一条带着彼此体温的、厚重而柔软的羊毛毯,围着噼啪作响、跳跃着橘红色火光的炉火读书,傅稳措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嗓音缓缓念着雪莱的诗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窗外是静谧飘落的、鹅毛般的雪花,将世界装点得一片银白;离别前夜,那双紧紧握住他、带着常年握枪形成的硬韧薄茧却异常温热干燥的手掌,那掌心传来的、几乎要捏碎他指骨的力度和温度,似乎至今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成为一道永不消退的印记……

      “稳措……等等我……我就来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他在高烧的呓语中喃喃不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汗水与泪水交织,浸湿了头下充当枕头的、粗糙的布包裹。那包裹里,是他仅有的、属于傅稳措的遗物——或许是一支笔,或许是一枚褪色的肩章。同船舱的旅客被他苍白的、近乎死灰的脸色和断续的、饱含痛苦与绝望的呓语吓到,那呓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急忙唤来船上面无表情、似乎对一切都已司空见惯的管事。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缺乏真正关怀的照料,用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湿毛巾敷衍地敷额,勉强撬开牙关喂些能呛死人的清水。那些陌生的、带着一丝同情或更多是漠然与些许厌烦的面孔,在魏息眠模糊而滚烫的、如同蒙上水汽的玻璃般的视线里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扭曲而虚幻,无法辨认。他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喧嚣、关切、甚至是厌恶,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无法真正触及他濒临崩溃、荒芜如废墟的内心世界。

      几经波折,在海上漂泊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这艘破旧的、仿佛随时会沉没的货轮,终于在一片嘈杂、混乱、充斥着各种刺鼻气味的南方港口靠了岸。汽笛发出嘶哑疲惫的长鸣,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仿佛也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码头上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粥,扛着大包小包、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苦力喊着号子;焦急张望、伸长了脖子的接船人;挎着篮子、声音尖锐地叫卖香烟、零食的小贩;与父母走散、哇哇大哭的孩子;还有更多是茫然四顾、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溃兵和难民……汇成一股混乱不堪、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声浪。魏息眠几乎是被人半搀扶着、几乎是拖行着、脚步虚浮蹒跚地下了那陡峭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舷梯。踏上坚实却仿佛仍在晃动、带着潮湿水汽和鱼鳞污渍的码头木质地面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视野边缘金星乱冒,几乎软软地栽倒在地,幸好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扶住了旁边堆放的、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木质货箱,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木纹里,泛出死白色。

      战争结束后的港口,依旧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所适从的混乱与茫然。人流熙攘,拥挤不堪,仿佛要把这几年来积压的流动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空气中充斥着天南地北的、难以听懂的方言口音、尖锐得刺耳的叫卖声、失去亲人后那撕心裂肺却又被淹没在喧嚣中的哭泣声和无数张被战争、流离、苦难刻满了深深痕迹的、焦灼、麻木或绝望的面孔。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腥咸、无数人体聚集散发出的汗臭、劣质烟草燃烧后的辛辣以及某种食物或垃圾腐烂后产生的酸败气味,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作呕的独特氛围。这一切,与他记忆中五年前送别傅稳措时的那个港口,既有着相似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却又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破败而苍凉、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的基调。那种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悲凉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带走。当年,他在这里,怀着无尽的担忧与微弱的希望,送走了生的期盼;如今,他在这里,带着一捧泥土和压干的野花,带回了死的确认,以及一具被疾病和悲伤蛀空了的身躯。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野兽归巢般的本能,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目光涣散地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家码头附近最便宜、也最潮湿闷热、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斑驳脱落的小旅馆住下。狭窄的房间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只有一扇对着昏暗、狭窄、堆满破烂杂物和垃圾的后巷的小窗,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布满油污的窗玻璃投入室内,在布满裂纹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明显的、如同死水潭底淤泥般的霉味,床铺上的被子摸上去带着一股湿冷的、仿佛永远也晾不干的黏腻感,盖在身上反而加重了寒意。他原本只想在此稍作休整,哪怕只能恢复一丝一毫的力气,再去寻找医生,或者寻找能带他回到更北方的故乡的交通工具。

      然而,病来如山倒。疟疾引发的反复高烧与寒战,如同最贪婪、最执着的寄生虫,以他的生命为食,耗尽了他本就因巨大悲伤和漫长艰险旅途而所剩无几的体力与精气神。加之旅途的极度劳顿,长期积郁、无处宣泄、已然成痨的心疾,几股邪恶的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他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也彻底击垮。他在这家令人窒息、如同坟墓般的小旅馆里一躺就是三天,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昏沉沉的、半昏迷半醒的谵妄状态。偶尔被窗外的市井喧哗——小贩锲而不舍、如同念经般的叫卖、孩童追逐打闹的尖笑声、或者是隔壁夫妻毫无征兆爆发的、夹杂着摔打声的激烈争吵——或是体内那冰火两重天、极致痛苦的寒热交替惊醒,他便只能无力地睁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脱落、有深黄色水渍如同丑陋地图般蔓延的痕迹,听着那些来自陌生街巷的、他完全无法融入也毫不关心的、却充满了野蛮生机的声响,感觉自己像一叶被遗弃的、无根的浮萍,漂泊在无边无岸的、黑色的苦海,离那个有温暖壁炉、有四季不败的山茶花、有他们共同用梦想和爱意构建的小小世界的故山,遥远得如同隔了不止一个轮回,仿佛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第四天清晨,他被一阵来自肺腑深处的、剧烈的咳嗽呛醒,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喉头涌上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知道那是什么,却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才勉强支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身躯起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脚步虚浮地挪到房间角落里那面模糊不清、还带着几道放射状裂纹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人影,扭曲而陌生,让他瞬间感到一阵心悸与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人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久病垂危之人,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如同墨染的青黑色阴影,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失去了弹性的皮肤,嘴唇干裂起皮,布满了细小的、渗着血丝的口子。整个人几乎脱了形,只剩下一个骨架支撑着,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清澈明亮的神采,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疲惫与病态的阴翳,却依旧在最深处、在那一片死寂的荒芜之中,固执地、微弱地燃着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火光,那是对归处的最后一点执念。他怔怔地看了片刻,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缓缓地,他抬起那只瘦削的、微微颤抖的手,触摸着镜中那冰冷而憔悴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像,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的寒意。心中,是一片死寂的、如同荒原般的冰凉。他清晰地意识到,这里不是终点,他不能倒在这里,化作无人知晓的一具枯骨。他必须回去,必须动身,回到那个唯一的、最终的归宿——那个他们称之为“故山”的地方,哪怕死,也要死在那片承载了他们所有回忆的土地上。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这具破败躯壳的最后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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