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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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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回到月湖的府邸已是掌灯时分。
方家除了节庆或是生辰,日常并不聚在一起吃饭,三个小厨房轮番给各房供应膳食。
他急匆匆走到堂前,开阔的客厅里亮着电灯,留声机里播放着西洋乐曲,方颖琳带着阿良和方学群的几个护卫,正在学跳交谊舞。
交谊舞的风潮渐渐从沪城刮到了月城。
看到方绍伦进来,方颖琳高兴的跑上来拉他手,“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来教我跳舞,他们都说你跳得最好。”
她碰触到方绍伦的指尖,却被闪电般甩脱了手。
方绍伦一脸尴尬,连忙找补,“呃,我刚逛公园来着,淋了点雨,先上去洗个澡。阿良,帮我拎两桶热水上来。”
他三两步踏上楼梯,又扬声叫孙妈妈,“姆妈,帮我下碗鸡丝汤面。”
一进房间,先跑到浴室洗手,香胰子打了两遍,清水冲干净,再凑到鼻尖闻一闻,那股子腥膻之气仿若挥之不去,亏得张三还一根根手指嘬弄了个遍……
他忍不住盖住眉眼,不敢看镜中人的脸色。
阿良“咚咚”的敲门,他和一个护卫一人拎了两桶热水上来,倒到浴桶里,再打开冷水管,调和匀了,龇着牙催促他,“大少爷您可快着点吧,四小姐还等您教跳舞哩。”
方绍伦把他赶出去,颓然的往床上一趴,忍不住伸手捶了两下枕头。
他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中了张三的蛊呢?竟然真帮他……
而且在他得寸进尺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居然也没有拒绝……
许是天色太过昏暗,屋外雨声又太过缠绵,纱帐掩映的厢房里栀子茉莉的香气格外熏人,他们躲在寂静无人的角落相互把玩着某个神奇的物件……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童年时期的画面,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好像是某个微雨的午后,他俩在田野里疯玩,挤蹭在垛起来的秸秆堆中,他掏出来给张三看,“为什么我的比你的小?”
张三笑嘻嘻的,“给我摸摸吧,摸着摸着就变大了……”
方绍伦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叹了口气,起身脱了衣服浸入浴桶中。
好半晌才把脑袋伸出水面,摸一把面颊上的浮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三把西行说得那么凶险,倒也不全是唬人,商队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多吓人的场面都见过。
有一年商队送茶叶去北疆,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雪,马队翻了一半到溜子沟里,马匹连着货物连着马上的人通通掉进了万丈悬崖……商队回来那天,镇子里哭声震天。
行商从古至今都是个高风险的行当,张三惦记着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万一……就当随份子了!
三年前方绍伦决定去东瀛留学,当然不是为了他爹娶了丁师姐或者张三亲了他一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至少不完全是。
随着他成人,周家对他的不喜与忌惮从私底下摆到了明面上,他亲耳听到周家的舅父周士昌扯着方学群的胳膊嚷嚷,“姐夫,你可是答应过我姐的,这份家业要交到绍玮手上……让他享个现成的富贵就得了,要让他掌家周家头一个不答应……”
方绍伦嗤之以鼻,别说他从小在姨娘“凡事不要跟绍玮争抢”的耳提面命中长大,单说他自己,也不喜行商。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国难当头,山河疮痍,觉得但凡血性男儿都该尽一己之力。
把这志向跟方学群一说,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上好的钧窑茶具连盏带托砸到他面前,幸亏闪躲得快,不然就得被滚烫茶水溅一脸。
方学群喘着粗气指着他怒骂,“你当你猴子精转世呐还能大闹天宫了?!快把这想头收一收!老子在世一日就轮不着你作主!过来!老子好好教教你!”
父子俩在书房一番鸡飞狗跳,笔墨纸砚、杯盘碗盏全到了地上。
骂完又劝他,“这活命救人的法子多了去了,非得去逞英雄当豪侠?!倒不如老老实实去东瀛留个洋,读个医科博士回来,既光耀门楣又行善积德,岂不便宜?”
方老爷子当年的声势可不是如今病重孱弱之态,盛怒之下,方绍伦哪敢触其逆鳞?只能唯唯应是。
张三又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
仍然是清早的练武场,他逆着晨光,衬衫扎在皮带里头,甩着两条大长腿走过来。
这回方绍伦有了提防,箭矢当胸,很有些胆敢造次,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架势。
张三却是眼巴巴瞅着他,“不去行不行?那么远。绍伦,”他走近些,软语低声,“你不要去留那劳什子的洋,我错了,让你打两巴掌成吗?”他作势要来拖他的手。
他一贯皮糙肉厚,最不怕的是巴掌和拳头。
方绍伦一把甩开,抬起下巴,“我才懒得打……想道歉也成,跪下来求我。”
他扔下箭矢,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过去,纨绔子弟的派头摆得很足。
哪知这牛高马大的狗东西竟然当真双腿一软……
方绍伦吓了一跳,两人是打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哪能真让他跪?
他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去扶——被张三趁势搂了个正着,狗东西眯缝了双眼,笑得得意万分,“想让我跪你?成啊,让我睡一次,不光跪,还给你磕三个头……”
方绍伦“噼啪”两嘴巴,把那些污言秽语扇回了那张狗嘴里。
“操!你他妈真是打顺手了!”张三很是恼怒的揪他胳膊,方绍伦哪甘示弱?抬脚就踢……清早的练武场再次上演全武行。
不过年龄差、身高差、体型差摆在这里,他委实不是张三对手,你来我往的一番招呼,到底被一把钳住了胳膊。
张定坤盯着他两只手掌,嗟叹道,“大少爷手长这么好怎么光用来打人呢?倒不如借我用用……”他拖着他的手往那地去,方绍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张三所为。
狗东西还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别这么小气……”
方绍伦靠在浴桶边,一阵心慌气闷,三年前都没让他得逞的事,今天怎么就答应了呢,当真是昏了头了……
大概是年龄到了?唔,是该正经找门亲事了。
他从浴桶中站起身,擦干水渍,换了身衣服下楼去,孙妈妈看他下来才把手工揉制的面下到锅里。
练舞的几位还在客厅里瞎转悠,方绍伦走到灶房,在乌黑油亮的小方桌前坐下。
少顷,一碗香喷喷的鸡丝汤面端了上来,他从小吃孙妈妈做的手工面长大,特别爱这口劲道。
孙妈妈坐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元哥儿慢点吃,又不是从前,有个张三跟你抢……”
方绍伦差点呛到,半晌,咽下那口面,含糊道,“那是,人家现在是张三爷,怎么会少这口面吃?”
孙妈妈笑眯眯的,“他如今是出息了,倒也没忘本哩,时不时到灶房找老婆子讨碗面吃,他跟你一样爱吃这酱菜,也爱坐你坐的这个位置,边吃面边跟老婆子唠嗑起从前……”
人老了,难免就比较多话,她喋喋不休,“张三这孩子倒从小就知道分寸,你爱吃炖得烂乎的牛筋他就全扒拉到你碗里……”
方绍伦一碗面吃得差点心梗,刚放下碗筷,颖琳就来拖他,“大哥你快点,他们都嫌我踩他们脚。”
正好消化消化,他携了方颖琳的手走到客厅中央,从进三步退三步开始教。
教跳舞是很需要耐心的,方颖琳的肢体协调性又只能说是一般,他漆得油亮的黑皮鞋让踩了好几脚,气得皱起眉头,“怎么这么笨呐?!”
但方颖琳对她这个大哥知之甚深,他骂人不带贬义,骂归骂,教却会认真教,所以也不恼,只一味说好话,“就是因为我笨,所以才要大哥教嘛。”
方绍伦拿这个每月固定给他写封家书的四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大半个时辰后,方颖琳的步伐比之前自然许多,愈发跳得兴致勃勃。
大门外传来“嘀嘀”两声喇叭响,被乐曲声遮盖了,片刻之后,侍从撑着把大伞,护送着方颖珊走进来。
“大姐。”方绍伦和方颖琳都跟她打招呼,一旁站着的几个护院也毕恭毕敬的行礼,“大小姐。”
她理也不理,踩着一双高跟鞋,径直上楼去了。
“大姐怎么了?”方颖琳吐吐舌头。
方绍伦听到高跟鞋“磕磕磕”往方学群书房的方向去了,大概猜到,便示意侍从关了留声机,“大姐这阵子心情不好,不惹她,今天就到这吧,下次再教你。”
方颖琳噘着嘴巴点点头,“大哥,你可以带我去沪城的舞厅跳舞吗?我同学说,美东舞厅可好玩了。”她可怜兮兮的巴着他胳膊,“我好多同学都去过了,就我没去过。”
美东舞厅是沪城最早开办的舞厅之一,方绍伦在沪城求学那两年,名头就很响亮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先头只有白俄和东瀛女子在里头伴舞,后来跳舞的风潮席卷整个沪城,不少名门淑女和女学生也会光顾。
“这还不容易,我回头问问闵礼得不得空,有闲就带你去。”方绍伦和袁闵礼三年前可是美东舞厅常客,在家闲散了几日,他也颇有点想旧地重游。
“真的?!”方颖琳高兴得跳起来,催着她哥给袁闵礼打电话。
袁闵礼这半年是跟着张定坤跑的,如今张定坤不在月城,他又不管铺子里的结算,自然有闲暇。
正好家里气氛颇不和谐,方颖珊估计知道了方学群的打算,闹腾不休,不知怎么又冲撞了九姨娘,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方绍伦不想引火烧身,便撺掇着袁闵礼,带上方颖琳和阿良一块去沪城。
方学群早说了让方绍伦去探望寓居沪城的徐侯林,自然同意他出门,又叮嘱他,“别处倒罢了,魏家要记得去一趟。”
方颖珊的婚事先不管新郎定哪个,明年三月是一定要办的。方绍玮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只剩下方绍伦没着落。如果不是留洋三年,当时又走得仓促,早该定下来了。
“唉,孩子大了便该早结亲事,留来留去留成仇。”方学群这几日被方颖珊哭闹得烦难不已,吩咐管家为方绍伦备齐礼品,“倘若你魏世伯邀你去他家小住也无妨,魏公馆宅子大,住着也安全。他家有位六小姐,闺名唤‘静芬’的十分贤淑,不曾请喝喜酒,应该仍待字闺中……”
方绍伦忙道,“我带着妹妹还有闵礼阿良,还是住饭店方便自在些。但是父亲说的那位小姐,有机会一定留意。”
他们是去沪城玩耍,住别人家里难免约束,但亲事嘛,倒是可以斟酌一二。
魏世伯从小对他就不错,魏静芬他也是见过的,印象里是个极温柔婉约的女子,倒不像如今新式女子的作派。
方学群点点头,除了留学那事,他家元哥一向听话。
从月城去沪城需要坐火车,行李不少,侍从开了两台车,将他们送上头等座。
方颖琳还是小的时候和姨娘一起去过两次沪城,早没印象了。十七岁的少女平日甚少出门,这次能跟着大哥一起去沪城见世面,高兴得跟只小麻雀似的,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袁闵礼看她活泼雀跃,叮嘱道,“上下车、吃住行都千万小心些,沪城可不比我们月城,有‘四重管’之称,情势复杂得很。”
“哪四重管?”方颖琳睁大了眼睛,旁边的阿良也竖起耳朵。
“一重军政府,”袁闵礼指了指天,“二重是警备司令部,县官不如现管。三重是各国租界,租界地盘上洋人自己就能做主。这第四重嘛,指当地帮派。现在沪城势力最大的就是漕帮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帮派惯用的手势。
沪城在整个华国都是极为重要的一座城市,近海通商,交通便宜,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各国列强最早叩开的门户之一。
重要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如今复杂的形势,自恃腰杆子硬的想要争夺它,各国列强也纷纷在此圈地为租界,想要博机会的年轻人也往往汇聚于此。
“用不着害怕,你们袁家哥哥跟哪一重都熟得很。”方绍伦在一旁笑嘻嘻的调侃。
他们当初一块在沪城上学,彼此那点子底细是尽知的。
袁闵礼乜他一眼,“绍伦,你可别瞎说啊。密斯特布朗那时可是最喜欢你。”
密斯特布朗是英领事馆领事夫人,是他们外语老师,的确最喜欢方绍伦,还曾问他要不要去英国留学,她可为他担保。
“布朗夫人对每个学生都很好,如今恐怕已不记得我是谁。”方绍伦脸上泛起笑意,“哎,我可没收到过苏小姐和伍小姐的情书。”
同为“耀华双壁”,袁闵礼确实是比方绍伦更受欢迎的存在。与门第无关,主要两人性情大相径庭。
袁闵礼远比方绍伦温和有礼,秦川公子谪仙人,便是拒绝女生的情书也柔情款款,绝不会给人半点难堪。
方绍伦呢?女同学在他面前摔倒了,他三两步就跨过去,被指责还要狡辩,“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不能站起来?”
如果摔倒的姿势比较难看,估计他还要在旁边“哈哈”大笑。
但他皮相具备欺骗性,总有不知根底的女同学看得上。
学校举行运动会,女同学跑得香汗淋漓,体力不支的靠过来,换成别的男同学早就温柔搀扶,方绍伦一蹦三尺远,“怎么一股怪味……”
总之是毫无绅士风度,靠脸骗过来几个拥趸,早晚也被吓跑,跑之前多半还要往地上吐口吐沫,再踩上一脚。
女同学里面始终如一温柔相待的只有隔壁学校丁师姐,而袁闵礼就要风光多了。
前女友苏娅萍是沪城的富家小姐,伍梦洁伍小姐是漕帮大当家的亲侄女。
这两位在学校都是颇为高调的性子,不约而同看上了袁闵礼,颇有一番争夺战,最后苏小姐胜出。
袁闵礼看着方绍伦带笑的眉眼在透过车窗的夕阳中格外生动,忍不住伸出手,像多年前那样,去揉他的头发。
方绍伦偏头躲开,“别动,小心弄乱我发型!”他今日难得梳了点刨花水,将一头黑发打理得油光铮亮,配上一身麻灰色西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袁闵礼抿了抿唇,偏过头去,看向近在咫尺的沪城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