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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三哥、三哥……酒菜都备好咧。”长柳先生站在楼梯口用东鲁方言吆喝了几声。

      又等了好一阵子,张定坤才懒洋洋从二楼走下来,他换了一身棉袍,趿着一双黑面厚底的棉鞋,跟在家里般随意。

      “合脚不?”她看着那双鞋子穿在他脚上,脸上漾出极为满足的笑意。

      张定坤点头,“柳宁,你跟玉娘学的这做鞋的手艺倒没扔下,正正好。”他偶尔私底下会跟柳宁说东鲁话。

      流民张三实际上并不来自冀南,而来自东鲁。

      “做鞋太费手,往后不要花这个功夫了。”

      “不费事的,三哥。”柳宁虽然仍是那身精致打扮,脸上的神情却与饭局上绝不相同,是极纯粹明媚的笑容,“能再给三哥做双鞋,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

      张定坤跟她相视一笑,彼此神情里都带上了欣慰。如今这年月,失散十多年的亲人能重聚,机率不啻于中头彩。

      “灵波怎么还没来?挂个电话到周公馆,太晚就别过来了。”张定坤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城东到城西距离不短,又不便派车去接。

      正说着,门口传来黄包车的动静,少顷,门房撑着伞送了位二十出头的小姐进了厅堂。

      之后便是大门“吱呀”关闭的声音,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也取下来,代表书寓今日歇业了。

      进来的这位女子身量颇高,穿西服,披着驼色的大衣,一张鹅蛋脸庞,顾盼修眉,是极英气的长相。但当她柳眉弯弯,唇角上扬,露出一排贝齿,粲然一笑,又极具妩媚风情。

      “三哥、五姐,我来迟了。今日周府宴客,又是作诗又是看戏,好容易才脱身。”她拍了拍身上的水汽,小丫头上前伺候着她脱了大衣,她煞有架势的给张定坤和张柳宁行了个蹲礼。

      她穿着洋派,却作旧时礼节。

      张定坤笑了笑,“小丫头片子。”

      离家时,灵波才五岁,长得水灵灵的,年画娃娃似的,扎两个小楸楸,穿着红绫小袄,在奶妈的服侍下,穿过庭院,走到厅堂里,也是这样煞有架势的蹲下身去,“给哥哥姐姐们请安。”

      “来时可仔细看过了?”柳宁打发小丫头们下去,扶着她到圆桌前坐下。

      她点点头,“放心吧五姐,要不是多绕这几圈,我也不能这么迟。”

      “那就好,”柳宁执一双长筷将藤盘上的肉片都扫入铜锅中,“其实倒也不怕别的,让别人知晓你有个当书寓先生的姐姐终归是不好。”

      灵波笑着摇头,“等明年秋,我入府给人当姨娘,又比书寓先生高贵到哪里去了?”

      张定坤一声咳嗽,“二位妹妹的话,倒叫我这个当哥哥的汗颜了。”

      柳宁、灵波相视一笑,柳宁执壶给他倒了杯酒,觑着他面色,眉眼含笑,“三哥,你今日做什么把方大公子惹恼了?好大气性的走了,我喊他都没搭理我,拿手蒙着脸,一阵风似的刮门外头去了……”

      张定坤幽深的凤目睨她一眼,不答话,嘴角却泛起笑意来。

      柳宁其实早猜到点眉目,虽说二楼铺了厚地毯,但二人动静不小,先头“乒乒乓乓”打架似的,她便挥手让小丫头们都下去,自个脱了高跟鞋,蹑手蹑脚走到楼梯间底下去听……

      灵波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看她姐一脸揶揄的笑意,好奇问道,“大公子我倒没见过,比之方绍玮如何?”

      “他才从东瀛回来你自然没见过。”柳宁抢着答话,“人才不肖说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三哥能这么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

      灵波点头,“听说方老爷年轻时便是西南有名的美男子,绍玮一张皮相就不差,想必大少爷更甚一筹。”

      柳宁在月城立了这书寓,来往的青年才俊见了个齐全,感慨道,“何止一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我见过不知凡几,大少爷是唯一一个名不如人的,”她叹息一句,“配倒是配得上我们三哥,就是……”

      她夹了一筷子烫好的肉片放到张定坤碗中,“三哥,我看大公子是个铮铮男儿的样子,跟我在沪城书寓里见的那些好男风的颇不相同……”

      她说得委婉,实际是说方绍伦可能并不好此道。

      两人在楼上打得乒乒乓乓,虽说后头歇了声响,可这事……人家要是不情愿,倒不好强求。

      “他家世显赫,又是三哥的救命恩人,”柳宁转向灵波,皱眉问道,“幺妹,好男风这事到底有药可解没有?”她拿手帕子捂了捂眼睛,“咱们张家可只剩下三哥这一根独苗了。”

      灵波摇头,“这事又不是病,三哥说他……嘻嘻,不喜女子碰触,那大概是天生的了。”

      她在一旁听二人言语,便知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事有些不谐,眼珠子一转,“要让三哥改弦易辙我看难,要让方大公子俯首帖耳倒还容易些。上次三哥从土司部落里弄出来的几张方子,上头就有些名堂。”她吮着杯中美酒,吃吃的笑。

      灵波虽然年纪不算小,但她醉心医学,总有些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

      张定坤不理会她,转头向一脸愁容的柳宁道,“你怎么还是看不开?传宗接代,家族延续固然要紧,咱们几千年的文化也是传承而来。”

      “可并不是非得我才行,你和灵波哪一个都比我强,你们有了子嗣也都是张家的血脉。姓不姓张倒不要紧,能把家传的那点东西传下去就行。”

      他抬手给两个妹妹杯中倒上酒,“我看灵波就很好,祖传的方子我已经给了她,是看她成天捣鼓这些,指不定哪天就制出来了。柳宁你也可以抄一份,但凡张家的东西就是我们三个人的。”

      张定坤举起酒杯,灵波也倾杯过来,柳宁却不端杯,仍是掩着帕子,哀声道,“咱们张家原先在东鲁是多么显赫……可不比如今的方家差半分。”

      她只比张定坤小一岁,家破人亡时记忆已经很牢固,“东鲁药王张”那闪着金光的招牌,是时常出现在她睡梦中的景象。

      “我还记得我和玉娘上秀坊,三哥你骑着马挥着鞭子,疾风似的从街市上闪过,摆摊的商贩们指着你的背影说‘那是东鲁的小霸王’,等我跟玉娘回到家,爹已经罚你跪祠堂,说不准在街市上纵马。你还在那里梗着脖子嚷嚷,说并没碰倒人家的摊子……”她语声哽咽,眼角珠光闪闪。

      灵波放下酒杯,拿过干净的帕子替她拭泪。

      张定坤拍拍她肩膀,传递着安抚的意味,“柳宁,历史上朝代更迭,有多少比我们张家更为显赫的世家湮灭于战火中,没有千年的富贵,真正要传承的是家族的技艺、制药的本心。”

      “而这一点着实没法指着我,我于制药一道天赋有限,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兄妹几个你们都把《本草经》、《千金药方》背熟了,我还分不清白附片和白附子的区别……”他很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灵波“噗嗤”一声笑出来,柳宁也忍不住收了哀戚,弯了眉眼,转头摸了摸灵波乌黑的鬓发,柔声道,“咱家于此道有天赋的,只有灵波。”

      “三哥五姐你们就看我的好了,我迟早能把我们张家的‘龙虎膏’调制出来,等我将来生几个孩子,谁能把制药的手艺学全了就让他姓张。”家人面前无需谦虚,灵波笑嘻嘻的。

      柳宁戳着她的额头,“还几个孩子!也不知羞。”

      张定坤从铜锅里捞起肉片来吃,又饮了一口杯中酒, “嗯,这酒不错,有我们东鲁‘景阳春’那味。”

      他离开东鲁时已经十二岁,正是跟大人们上桌喝酒的年纪,第一回喝的景阳春让他记了十几年。

      “这是我从沪城进的一批酒,北地老字号,客人们尝了都说好。”柳君也执杯,三人碰了一下,都一口干了。

      东鲁的儿女就没有不善饮酒的。

      三人边吃边聊,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菜香夹杂着酒香,馥郁萦绕。

      “三哥,你这次真要趁机北上?”

      张定坤点头,“我先往西边收账,再绕道北上。年底公务应酬繁忙,机会比平时多。”

      柳宁蹙眉道,“你可千万小心,若时机不适就算了,张丙吉那狗贼迟早要遭报应,搭上点损伤不值当。”

      “这事你们别管,家学传承靠你俩,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张定坤点头,“不用担心,我会斟酌着办。”

      北边这会正乱着,是极好的下手时机。他也没有骗方绍伦,此行确实凶险,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陪他过年。

      他盯着柳宁,“不要再回沪城。你在月城出不了岔子,碰上棘手的去找胡启山或者左云,都会帮你摆平。但是沪城,情况复杂许多,倘若有个什么闪失,鞭长莫及。听懂了吗?”

      柳宁连连点头,三哥出行在即,她不想他再操心她的事。

      灵波从一旁的绞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张定坤,“三哥,这里头是我新近制的两种药丸,红色的凝血功效好,白色的提神醒脑,你带着吧,但愿用不上。”

      张定坤接过去塞怀里,对着灵波叹道,“你非要嫁给方绍玮,我也拦不住你。好在周姑娘是个好相与的,但你可要想明白,方家靠他传宗接代,各方人马要平衡笼络,府里往后少不了进人。你要没有周姑娘那容人的气量,趁早打消念头。”

      柳宁立马抓到错漏,笑道,“哎呀,方家不是还有大公子嘛,怎么就单靠二公子传宗接代了?”

      “你别打岔!”张定坤挥手,却也忍不住剖白,“咱老张家就剩我这根独苗我都豁出去了,还能放他去娶妻生子?我不在月城的时候你帮我盯紧点。”

      柳宁喏喏的笑着应是,灵波抬手给他满上酒,又把自己杯子也倒满了,举杯敬他,“三哥,我嫁进方家并不完全冲绍玮,一是方老爷子于制药一道颇有见地,肯投资让我放手去搞;二来我跟蔓英姐真是一见如故。我早跟方绍玮说了,只要他心里有分寸,十个八个抬进来我也不膈应,但他若负了我俩……”

      她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三根手指捏着那只瓷质的小酒盅,微一用力,酒盅应声而裂,她本就英气的眉目一脸肃穆,“我张家女儿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糯米团子!”

      “好!”张定坤拍了拍桌子,“你记得这话就行,自己选的路自己担,跪着也得把它走完!”

      柳宁另拿了个酒盅过来,兄妹三人再次碰杯。

      酒菜过半,张定坤薄有几分醉意,拿筷子敲打着碗沿,“拿琵琶来!”他自己有一把紫檀木的象牙琵琶,放在了城东宅邸。

      柳宁扬声喊如眉将琵琶送来,张定坤接过那把酸枝木的玉首琵琶抱在怀里,如眉站一边不肯走,几个小丫头也从灶房探出头来。

      张定坤的生母是北地琵琶国手,他于此道家学渊源,且极有天赋,他母亲那把绿檀木琵琶早说过要传给他,只可惜家破之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虽然逃难这几年生了手,等后头有能耐置办了自己的宅邸,便访了一把极好的紫檀木琵琶,时常弹奏,以慰思乡思亲之苦。

      他竖琴在膝上,右手五指一抡,是极清脆的轮指,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十面埋伏》徐徐展开,看上去粗粝的手指却在琴弦上灵活而快速的跳跃,织网一般由浅及深。

      乐声逐渐加快,有如战鼓敲击,令闻者心跳骤然开始加速。至最高潮,弦声激昂,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金戈铁马,气势磅礴。

      围观的一群人彷佛被带入了古老的战场,似亲眼目睹英勇的战士们在十面埋伏中奋力厮杀……直到激烈的高潮后渐渐平息,乐声逐渐变得柔和而悠长,如同战后的宁静。

      这首曲子如眉也会弹奏,但她傻站一旁,弦声停止也一动不动。

      她见过张定坤多次,却是第一次听他弹琵琶。虽说张三爷颇有权势,又与东家亲厚,但开始要用她琵琶,她是颇不情愿的,她年纪虽不大,却是个琴痴。

      男子会弹琵琶的并不少见,她的师傅便是沪城有名的琵琶演奏家苏少彬,平时也弹武曲较多,这首《十面埋伏》更是拿手之作,但如眉私以为这一曲张三爷更甚一筹。

      她忍不住拍掌,“比我师傅还弹得好!”

      柳宁和灵波面上都是笑盈盈的模样,眼底却有晶莹闪烁,二人执起杯,共敬张定坤,“三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好!”三人碰杯将杯中酒饮尽,无需言语,彼此心中都懂得那杯中情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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