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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迷迭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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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特一如继往睡得毫无知觉。等他睁眼时,昨晚笔快如飞的年轻画家已经不见了踪影,兴许早已去了坎贝尔集训营;而昨晚他用的那块旧画板也照例被带走,这就是一个寻常的早上。
这个屋子严格来说并不记在埃特名下。也许可以算是“租”来的。幸而房东安比戈德每月收的租金也并不多,埃特也并没有把交房租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打过好几份工,在钟表匠坎特劳尔先生那里是最长久的,薪资也可观,埃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安柏德的追求比他要远很多。一年前他突然敲响了埃特的门,急切得近乎热忱地询问他哪里有画画的地方。上帝,当时这才子的头发像是被西欧冬天的风故意吹得凌乱不堪,整个人连站立都无法做到,风尘仆仆得如同要断掉的苇草。
埃特还能回忆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安柏德的——
“你是赶着让人给你画遗像吗?”
年轻人当时还要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稳向前栽去,正正倒在埃特肩上。
“你……”埃特也没预料到,就硬生生承受了这一下,感觉到他的额头滚烫,偏生身躯又动弹不得,惊诧之余,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挪到床上。
这里离市镇医院还有一段路程,如果真的要把他送过去,不说这小子的身体状况如何,单是埃特自己就会累倒下。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收留进屋子里。也许是因为圣明的主教导他要扶危济困吧。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床上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但是看他留到肩膀的长发和那张英俊不凡的脸,埃特并不觉得他是个普通人。
在发烧的额头上敷了一块毛巾,年轻人还是紧紧皱着眉,口里喃喃的不知道在念什么,埃特本来没有偷听别人呓语的习惯,但又怕他有什么需求,于是还是凑近他听了听。
“画板……”
埃特愣了愣,“画板?”转头看向门口,原来确实有一块折叠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木头,看起来应该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画板”。
“原来你是画画的么?”埃特饶有兴味地将那画板提起来,还真不是个轻家伙。
年轻人慢慢起身,沙哑着嗓子说:“能把画板……给我吗?”
“你现在就要?”
“请给我吧……”
埃特似乎明白过来。这人分外珍惜他那块画板,不让他看到他是不会罢休的。于是埃特将那块木板在年轻人眼前晃了晃:“在这里,不会丢。”
床上的人看起来终于放下了心,正发着高烧,他突然冲埃特笑了。
“Dank u。”
埃特有些疑惑。“什么?”
“是谢谢的意思。”年轻人失笑,“我是荷兰人。”
荷兰赶到罗马,路程不算近。埃特道:“那么看来你的意大利语掌握得不错…呃…先生?”
“谢谢夸赞……我叫安柏德。”年轻人对埃特没有太大戒备,莞尔,“你可以叫我费斯。”
“埃特霍斯特。随你怎么叫,费斯。”
安柏德顿了顿,试着发音:“埃…忒…坦?”
他似乎不太会发这样的意大利音,埃特也任由他将“特”发成“坦尔”。这样叫来有种异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有点亲昵,但那也无所谓了。
顺手撩了一下鬓发,安柏德放轻松了些,开始交代了他来罗马的目的。和埃特想的差不多,罗马作为艺术城市,吸引了不少青年来此发展,包括安柏德。据他说,本来他是坐着马车来的,但路上突然遇到抢劫的歹徒,他幸而逃脱后又淋了一场雨,最后误打误撞竟真的到了罗马。
埃特表示完同情后,安柏德又摆摆手,“幸好我的画板没有丢。”
“只要我有画板,我就能画画,我到罗马就不是一无是处。”
“你画画应该不只是为了谋生吧?”埃特淡淡说,他倒并不为了试探,只是他觉着和这位年轻人聊天意外有些投机——可能因为他之前也没什么朋友。
“当然不是。”一提到他的目的,安柏德似乎变得有些兴奋,“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叫做“乌得勒支委员会”的组织吗?”
“什么乌…乌特什么?”这个新名词弄得埃特有点摸不着头脑,安柏德解释道:“这是一个画派,就是一种绘画风格……这个委员会里都是画派里的人才泰斗,如果进去了,前途无量……”
埃特问:“你想进去?”
“不是我想。”安柏德看着埃特,勾起嘴角,带着几分说不明的野性,“是我会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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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几个月,埃特发现无论是他所谓的集训营的导师还是据他自己的粗略观察,安柏德费斯真的是一个天才。他身上那股独特的与生俱来的艺术气息,以及天才的傲气令他逐渐在界内小有名气。而由于初来乍到,又和埃特扯上关系,所以他和埃特是同居的——为了不亏欠埃特,他私底下也卖些画来赚钱从而弥补自己那一份房租,不过那些画也许只是他练习的废稿。
埃特看着他从落魄公子慢慢变成艺术天才,在觉得戏剧化的同时也只好感叹:天赋傲人。
原本以为名气越大安柏德会渐渐不需要他,但恰恰反之,安柏德似乎铁了心要和他同居,尽管他明明可以再租一套房子。
“你知道吗,埃坦尔。”安柏德喜欢坐在画板前,眼睛却端详着埃特的一举一动,“在荷兰,我只能照着雕塑写生,或者临摹名画。”
“这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些东西很无聊。”
埃特正不知怎么接上话头,安柏德自己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我觉得我不必再画那些东西了。”
“我有更重要的东西想画。”
埃特云里雾里的。但看着他热忱的投向自己的目光,他隐隐感觉到——
“你想画什么?”
安柏德起身,慢慢走近埃特,语气里带了一丝无可奈何:“埃坦尔,你是木头吗?”
埃特终于确认了他的意图。只不过由于之前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下意识地不太想同意这样的…想法。
“你要画我?”
“不可以吗?”
安柏德又仔仔细细地望着埃特的脸,甚是满意地笑了。“算了,你就算是木头,也会是名贵的东方沉香木。”
“这不是重点。”埃特别过一边头去,有些无措道,“……我又不好看。”
似乎想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安柏德“扑哧”一声,掩口笑出了声。
“你不好看?你不好看我可再也找不到好看的了,埃坦尔。”
埃特转头看着他。年轻人耸耸肩:“哦,我是说除我之外。”
“你符合艺术的审美,埃特。”他突然有些郑重,似乎怀疑这句话就像怀疑他对艺术的造诣一样,“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你画下来。”
埃特嗫嚅了几下,虽然羞怯占据上风。但也有一些受宠若惊。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赞过他,况且现在说这话的人并不是阿谀奉承,他的身份给予了埃特内心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对于自己的安全感。
“……无论如何,谢谢你。”
“那么,可以请你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好吗?”安柏德又走回画板前,边走边哄骗一般地说。埃特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但后知后觉才发觉自己应该担当起“模特”的工作了。
主啊,这真是似梦却真。他自己在心里默念着,努力保持自己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安柏德看着他,哭笑不得,“放轻松点。”
“你们画家连紧张都能看出来吗?”埃特感叹说。
也许是满意于“画家”这个称呼,安柏德轻笑了一声,指指埃特的小腿:“算是吧,你小腿的肌肉可比刚才紧张。”
埃特说:“……你可以不要盯着一个地方看吗?”
“怎么了吗?”费斯转着手中的炭笔,“我要观察的……你怎么更紧张了。”
“……”
虽说这样的紧张在被当作参考的次数叠加下被逐渐磨合了,但是随之而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不动也并非轻松的事情。幸好天才画家对人体的掌握能力极佳,最近一段时间他已不需要埃特一动不动站半天了。
这样算来,一年,并不是一个长久的时间,可是总感觉和这个年轻人之间有一种难言的、丝线一般的牵绊感,这样可以说,他们是朋友。
不过,连续一年他都不曾间断过每晚的祷告甚至于餐前祷告,安柏德却并没有对上帝的信心——至少在埃特看来,他总是持一种看戏的态度。不过这也许不能勉强吧。
埃特想了不少事情,算是把这一年都回忆了个遍,虽然不知道安柏德会不会这样——他难道该指望满脑子艺术的画家回忆一下甜美的过去?他甚至对安柏德的过去都存疑。
不过,那不影响他们的相处,并不算糟糕。
埃特这样走着,一抬眼望过去,已经可以看到坎特劳尔的钟表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