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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返森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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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里最伟大的猎人魂归森林的那一天,卡达从母亲的肚子里诞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被哀恸的哭号掩盖。环绕着部落的风的精灵都在颤抖,整片森林的树叶似要陨落。没人照顾的脆弱的婴儿卡达浑身是不干净的羊水,直接落在了羊毛编制的毛毯上。
在失去最伟大的首领这一事实面前,新生儿的诞生不能冲淡任何悲伤。他的母亲因为流泪而精疲力竭,他的父亲和族人们发出无助的怒吼。他们的领袖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猎人,他不会像那些所谓的贵族一样在武器上镶嵌华而不实的宝石,也没有耀武扬威地把野兽的皮囊作为铠甲披在自己身上,他只有一张弓,以及整个森林的祝福。他狩猎,也被野兽咬伤,他是这森林的一员。
失去了他,这个部落就失去了支柱,谁来抵御那些虎视眈眈的拿着长剑和法杖的侵略者呢?
让一个初生的生命理解复杂的悲苦实在是太苛刻,卡达仅仅记得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画面——这很奇怪,哪个婴儿能拥有长久的记忆?——他看到一只青色的飞鸟,从湛蓝的天穹下一掠而过。
十二年后在回忆过去,他似乎还能闻到那种不可名状的潮湿的暮色。
从此以后,卡达再也没有看见鸟了。
具体来说,森林不复存在。古老的狩猎文明落后于发展,他们太过沉醉于与自然生灵的共舞,粗糙的箭弩没有矮人的技艺精湛,射出的弓箭没有精灵的准心。作为人类文明的微小旁支之一,这个部落被自己的同胞消灭了。于是千百年的古木成为了法师们的法杖材料,飞禽走兽也逃不过变成野味珍馐。
卡达应该庆幸自己出生的时机。在一场变革之后诞生,总好过于亲生经历那种悲痛。敢于反抗的族人死在了刀剑之下:他的父亲死去了。
但母亲还活着,总有些人活着。幸存者在侵略者新开辟的殖民地苟延残喘。关于森林的遥远的记忆,只存在于长辈的脑海里。
母亲仍然偷偷留着卡达父亲的遗物——一张狼皮。血液里流着猎人基因的她在月夜点起煤油灯,严肃地向他讲述过去。那张柔软又威风凛凛的狼皮披风就摆在尚且年幼的卡达身边。
她说他的父亲也是伟大的猎人,和自然亲近,和野兽交流,在叠影幢幢的密林里寻找对手,在河流或山谷整夜整夜蛰伏。他在和母亲相遇之前又一次前去狩猎,在迷谷中撞见一只孤独的狼。他们不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而是自然法则中旗鼓相当的敌手。父亲与狼搏斗整个白昼,优秀的弓箭手终于寻得制高点,一箭射穿它的喉咙。最后这位灵活使用双手的人类宣告胜利。他剥下狼皮,郑重其事地把狼的尸体埋葬在丛林之中。英雄带着战利品凯旋,战利品后来成为卡达父母结婚的聘礼。
“可是,妈妈。”卡达说道,“他们不再允许我们接触弓箭。”
统治被统治者,直接剥夺他们反抗的武器不失为简单有效的方法。
但母亲的回答没头没脑:“我的孩子……可以忘记你的名字,不能忘记你的姓氏。”
然而记住姓氏不能为他们带来面包,十六岁的卡达来到了殖民者的工厂。这是无比讽刺而无奈的事实:他们亲手毁掉你的家园,而你要亲手帮他们改造你的家园。卡达的身份值得欣慰,起码他是个廉价劳动力,总好过奴隶。
这双猎人后裔的双手从来没有触碰过亲如血肉的弓箭——它们扛起了炼钢厂里的钢铁。
这片土地地表的价值被压榨殆尽,不过深埋在地下的矿产令人眼前一亮。土地被翻开、流失,露出黝黑的煤矿,这下这个地方就再生长不出树苗了。
事情本该一成不变,这些猎人后裔会在遗忘后安于现状。然而不会有鸟儿飞回的荒芜的土地,这一天怎么突然出现了一只灵巧的金丝雀?
卡达从逼仄的造坊抬头看去,确信自己看见一只金色的掠影,在自己的眼前飘然飞过。他差点把铁锤砸在自己脚上。
瘦小的少年偷偷溜了出去,被发现也许会招来毒打,但谁会错过梦里的场景?
他跑起来,追逐那只鸟儿,像是追逐一片原野。跑,长期劳作而酸痛的胳膊为他的奔跑而摆动,凝固的沉闷的空气也为此流动起来。看看,金色的飞鸟,像是急逝的流星。古老的远方的传说里有人射下太阳,今天他能不能捉住那颗星星?
——不能。
不能,因为那只鸟消失了。
就在卡达目瞪口呆的目光下,轻快的鸟儿在半空盘旋,像烟花一样散去,落入了一个女人伸出的手心。
“看来我的小把戏引来了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孩。”那个人垂下眼,看着狼狈的自己。
“它——”卡达看起来简直要枯萎了。
“小孩。那不是真的鸟,只是个用来探测的低级法术。”陌生的法师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我可不想自己走进这个高污染的地方。梅林在上!”
“这个法术……”卡达突然发声。
“什么?”
“这个法术,你能在变一次吗?”
法师默然无语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孩瘦小而肮脏,似乎刚才煤炭里爬出来;这片土地也如自己所见,彻底失去了令奥术追求者们向往的自然元素。这位法师的古老书籍里记载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水妖精让清泉自我回溯,土元素发出呼吸,智慧的野兽在密林的奔跑,古老的部落拉满了弓,曾经的人类猎人被誉为自然之子,他们和精灵一样拥有亲和大地的权利。
金丝雀为她带来现状:这里的自然之子已经被抛弃了。
法师问:“那么,你叫什么?”
男孩对眼前身披长袍的法师感到莫名的信任:“卡达。”
“……猎人的后代啊。人类总有办法对付自己的同胞,他们让苍鹰栖息在皇宫的鸟笼里,让猎豹嘬饮牛奶,让雄狮傻头傻脑地跃过一个又一个火圈,现在他们还让猎人离开他们的森林。”法师叹息一声,她再次问道:“你想要找回森林吗?”
这是自说自话,因为法师没有等待卡达的回答。她立起身子,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咏唱起莫名的咒语。那声咒语短暂,暗示着法术并不高明。但对于卡达来说那是神迹,他的眼前出现了绿色:嫩绿、青绿、墨绿、翠绿……然后是厚实的土地的颜色,飞舞的蝴蝶的颜色。接着声音来临,种子破土而出,溪流逐渐湍急,狼群踩碎一片落叶,麋鹿跃过一截断木,兔子缩回自己的洞穴,细雨落在树叶上,又在太阳下蒸发。——突如其来的破空声,卡达只能瞥过箭翎尾上的明黄。
“这是什么?”在幻影渐渐消去之前,他口干舌燥,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颤抖。
法师轻轻叹息:“那是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