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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柏林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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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今日下大雪。
这个经历了战争洗礼,尤其是经历了轰炸的城市重建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从1945年到现在大概五年时间,已经看不见什么炮弹的痕迹了。再加上大雪覆盖,灰色墙壁的街道像是沉沉睡了过去,从车窗内向外浮光掠影地一瞥,白皑皑的城市显出某种恬淡的寂静,让科尔以为自己只是来到了一个普通的欧洲城市。
“啊——可真倒霉。”车厢内科尔听见坐在自己旁边的路德在低声抱怨。
可能是有些冷吧,但久经沙场的前英国军人科尔没什么感觉。他曾经在北非经历过太阳的炙烤,甚至在沙漠里吃过沙。现在世界和平,但战争仍然留下很多东西。比如他坚韧到可怕的意志、遍体的伤疤以及这个世界漫山遍野的十字架。
“还有多久到夏洛腾堡?”他问。
“快了。”路德显然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准确来说,科尔和他的引路人路德正行驶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西柏林,美国在1949年建立了它,用来跟东边的俄国熊对着干。也许要再花五十年他们才不会斗来斗去,到那时刺鼻的硝烟才会消散。汽车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车辙印,要往柏林的夏洛腾堡去。
路德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真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过战时征兵的,要知道德国后来可是把女兵也推上了前线。这个战败国人过得有些凄惨,胡子拉碴,双目无神。不过科尔只需要一个好向导,压根不在乎对方是人是鬼。德国鬼子?无所谓。而路德正需要钱。两人一拍即合,将彼此的身份和国籍抛在脑后。
路德有非常好的保守秘密的品格,不过他依然问道:“你去柏林干什么?”
“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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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与米娅相遇与1941年的利比亚。
在那之前北非战场一片大好,那些在沙漠里用珍贵的水煮意大利面的意大利人根本不足为惧。科尔所属的英国军队简直所向披靡,5万人击退50万人!每天部队都欢欣鼓舞,好不快乐!期待着明天就把意军赶回地中海对岸的老家。
然而凡事都有个转折。1941年2月,德国的装甲部队开进了利比亚。而他们的元帅隆美尔——人称“沙漠之狐”——现在一听见这个名字科尔就感到一阵恶寒。
那时22岁的科尔在一次拉锯战中身负重伤,被医疗兵紧急送回后方的医疗区。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按住他血流不止的大腿,高声地向身边的人疾呼。科尔费劲地睁开被血块和灰土糊住的眼,看到了一双湖蓝色的眼睛。
……又是蓝色。
伤员科尔无法克制自己脑海里的回想:就在刚才,战场之上,他杀死了一个德国士兵。他记得自己将握在手中的军刺反手上扬,记得自己如何狠狠洞穿压在身上的敌人的喉咙!鲜血立刻喷射在他脸上。近距离的对峙让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每一根血丝。典型的日耳曼人蓝色的眼球不甘地、痛苦地、迷茫地、绝望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会挣脱出眼眶。科尔最终力竭,但敌人也死了。倒下来的瞬间刀扎在他的腿上。
现在,手术台上,科尔依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战场还是在什么别的狗屎地方。该死的蓝色充斥他脆弱的大脑。这个痛苦的伤员大吼:“德国人——”
“士兵,安静下来!”蓝眼睛竟然回答了他,“我是救你命的红十字护士!”
不管是什么红十字还是白十字,她的手劲实在是太大了!科尔痛到血液倒流。接着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迅速的包扎和治疗,包括把深陷在皮肤里的碎弹拔下来。过程很痛苦,年轻的士兵很自豪自己没叫,不过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昏。
无论如何,当科尔找到神智时,他已经和一排伤员并排躺在角落里了。
科尔略有不安,这儿简直是个人类伤病博览会!什么缺腿的、断胳膊的、肚子开洞的、眼睛炸没的,人类历史上什么伤法都有!不断有伤员伤情恶化,这时候衣上纹着红十字的女人们就会跑来,大呼小叫带走一些人。科尔发现了那个蓝眼睛——她是一个高挑的女性,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一丝不苟地将头发用头巾牢牢包住。她显得十分干练且具备领导力,护士们听她指挥跑东跑西。
伤兵医院流言蜚语,有人说她有个德国籍父亲或母亲,所以她是个伪装起来的德国间谍。对“标准日耳曼人”的审视,从德意志第三帝国传染到其他地域。
哦,忘了那些间谍之争吧。科尔从仇恨中挣脱出来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将民族仇恨当成脏水随便乱泼。
也许要向她道个谢,或者道个歉。
科尔抓住她稍稍空闲的时间,忍痛坐起来说:“护士小姐,呃,对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疑惑地盯着他,半晌才露出恍然的表情:“哦,是你——你还向我道歉,看来不是无可救药。”她的英文没有口音,无比地道,这让科尔确信关于她的身份背景全是谣言。
顿了顿,她加重了语气说:“现在给我躺好!”
被按下去的科尔觉得自己伤口要裂开了。
这位忙碌着的护士长相当可怕、十分可怕。科尔甚至怀疑她的手劲大得足以成为优秀投掷兵。而他呢——这位心思活跃的士兵,不甘心屈居后方,几次提出要重上战场,都会被她凶回去。他只得在自己这个固定的病榻上观察这位护士小姐。她很好看,灰头土脸也遮不住一种模模糊糊的美。科尔浑浑噩噩地想。
护士往返于一具流血的躯体与另一具流血的躯体之间。有时候路过他,看看这个不安分的伤员,笑一笑说:“好好躺着。”
“小姐,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尽管有人起哄,科尔依然说道。
“容我拒绝,我以为你们只对我的国籍感兴趣。”
“不,我,呃……”
“好吧好吧。”她耸耸肩有些笑意,“米娅·莱恩哈特。”
“科尔·贝尔。”年轻的士兵很是欣喜,“礼尚往来,我的名字。”
遵从米娅护士长的教诲,科尔一直好好地躺着。直到有一天他的隔壁换了个新患友,那个头裹纱布的男人一来就大骂:“操他妈的德国婊子!”
科尔静静地听着。
“他妈的德国猪就应该死绝!为什么这里有个德国母猪?她随时就能把我们害死!只要她想!”
科尔撑起身子,他一向觉得自己恢复得不错。他走到男人面前,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他的脸。
扰乱军纪的处罚非常严重,不过在接受惩罚之前也该有个人把科尔再次开裂的伤口处理一下。科尔很高兴又很复杂地发现是护士米娅为自己包扎。不知道她是否听说过自己打人的原因。
然而她低头不语,沉默地拿纱布。
“士兵贝尔,你为什么参战?”米娅突然问。
因为国家要我来的,想了想,科尔换了个巧妙的、更高尚的回答:“为了国家。”
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往他手臂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那你呢?”科尔决定打破这个沉默,“你为什么加入红十字?”
“……为了人类。”米娅这么说着,向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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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路德提醒道。
科尔从回忆中回过神。发现汽车停在了夏洛腾堡附近,一眼就可以看见那座富丽堂皇的城堡的尖顶。此时大雪覆盖在琉璃窗上,雪花纷纷扬扬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但科尔仍然觉得这儿很美,下雪更有一番韵味。他和路德站在路边,把雪地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要找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人的话我其实推荐你去公墓或者西伯利亚的战犯集中营去找。如果是女人……”路德组织一下语言,声音带上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情绪,“你最好不要知道那些苏联人攻占柏林之后干了些什么!”
“战争,让女人走开。”科尔的声音低沉,显然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哈哈!”路德冷笑,“战争,就他妈是个巨大的谎言。”
科尔犹豫半天才告诉他,自己找一位美丽的小姐,曾经是护士,有着美满的家庭。两个人依然在雪地里行走,路德沉默地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实则没有屁用的信息,最后提议先找个酒馆歇歇脚。他问:“你找的那位小姐,有详细地址吗?”
“……”
“……”路德脸色开始变差。
“柏林的夏洛腾堡区,”科尔说,“我只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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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科尔的伤口基本愈合,如愿将要重回战场。于是这几天他总缠着米娅,战友们都说这家伙爱上那个“德国女间谍”了。流言归于流言,科尔现在屡遭滑铁卢,护士始终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家乡,以及地址。
这天之后科尔就要重回战场,他有必胜的决心,但也有悲观的预感。年轻的士兵需要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人,最好的女人。这大概就是他一直缠着自己的原因。米娅恐怕如此认为。
接士兵上前线的卡车停在空地上,全副武装的科尔重新归队,他遥遥地看见护士米娅。利比亚黄沙漫天,科尔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也许会有遗憾,但战争总是如此,他抬起手向米娅说再见——
什么声音?
先是轻微的嗡鸣,再是震动,然后说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没有人不在震惊,终于有人怒吼:“斯图卡!轰炸机!”
“快跑!”
科尔发了疯一样冲向愣住的米娅,她显然对那俯冲轰炸机的出现感到难以置信。这儿可是后方,这儿大部分都是平民、伤员、女人,还有中立组织红十字会……国际人道法规定了……
战争,让一切秩序走开。
科尔扑倒了米娅,顺势往旁边的沙丘滚去。一架代号为“斯图卡”的JU-87轰炸机从他们头顶掠过,投掷出两颗炮弹。惊天动地的爆炸掀起的巨浪正好让沙子把他们盖住。整个世界都是爆炸声、惨叫声、怒吼声。渐渐地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声。科尔感到米娅在颤抖,但他不能开口安慰,因为沙子会灌进他的嘴里。
沙尘漫天,宛如一次埋葬。
科尔终于带着米娅挣脱沙堆时,两人差点被黄沙呛死。护士跌跌撞撞地往医疗区跑。科尔想要拦着她:轰炸机可能会回来!但她自己停下了,她瘫坐在地上。
一切高于沙丘的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爆炸产生的火药在地上划出黑色的裂痕。硝烟、扬尘,然后是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士兵的尸体,护士的尸体,残缺的尸体。米娅扑倒在一块倒下的墙壁旁,她发现了一截露出来的小腿。科尔使劲掀开瓦砾。那是一个年轻女孩,支起的墙体掩住了她,但钢筋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科尔记得这个姑娘,有时候她来送药,会用推车挡住视线,偷偷看他几眼。
米娅瘫坐着,发出声嘶力竭的恸哭。
这种事儿还会发生,还会发生。炸弹会降落,就像沙粒和雪花的降落,毫不留情、没有理由。
“我愿胜利女神庇佑你们……”在等待增援,竭尽全力抢救伤者时,米娅对他说。
他张着嘴,心中一阵颤动:“'你们'……?”
“嘘。”她做了个手势,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无论多么恐怖也要争取胜利,无论道路多么遥远和艰难,也要争取胜利。因为没有胜利,就不能生存……”
她竟将可敬的丘吉尔的演讲牢牢背了下来,这让她也显得可敬。
“柏林,夏洛腾堡。”
“什么?”
“我的家乡,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城堡,宫殿,花园……”米娅声音很轻,“如果有一天,你能到那儿——自由地——去看看那座城堡……我们……”
她没有说完,此时大部队已经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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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去看看城堡吗?”
“你是来找人还是来观光的?”
路德口上埋怨,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引他来到夏洛腾堡面前。科尔不长的故事,他听得很仔细。那么,一个家乡在德国的女人,是怎么加入红十字,千里迢迢赴往北非,为同盟国的军队服务的?她真是德国人?还是什么多重国籍?是移民?是久居?她经历了什么,有什么坎坷和秘密?她是否会像我想念她一般想念我?
大雪轻柔地覆盖在金色的墙壁上,百年的古堡发出叹息,于是雪花因此飞旋。
“好吧,你看风景,我帮你找人。”导游嘀嘀咕咕。
“对你们来说,她是叛徒吗?”
“对你们来说,这个城市是恐怖的恶魔之巢吗?”
路德指指这座在战后被重建的城市。雪压在房屋与鹅卵石小路上,可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啊。
这个引路人抖擞身上的雪花,哼了一声:“我不要谈这些与战争有关的词汇。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被心心念念的姑娘。我想想,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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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莱恩哈特。
离别之后我又参与了西西里岛登陆。我们不仅把那些意大利人赶回老家。还登上了他们的老家。那之后我又参加了,呃,很多登陆战。登陆战挺好的,每登陆一次我们就离胜利更进一分。
……
现在满大街都是“胜利之吻”的报道!一个美国人当街拉着素不相识的护士热吻!……护士……哦,上帝啊!这些美国人!
……
我现在在格林尼治疗伤,这儿的护工十分轻柔。
……
可敬的米娅·莱恩哈特。我再也不想遇到第二个像你这般高尚的人了,高尚的人使我难过。我想你说不定已经牺牲在了哪个战场,伟大的人不都热衷于献出自己的生命吗?可我真希望伟大的人能好好活着,不然谁带我去柏林?我多想看看那城堡。
……
-7-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路德办事效率极高,不一会就折返回来。
“麻烦两个一起说!”
“好吧好吧。我从一个老人那打听到这里好像真的有一户人家姓莱恩哈特。不过,那个老人年纪太大,我恐怕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科尔心想,总要碰碰运气。他跟着路德来到那户人家楼下。二层的楼房,朴素又典雅,十分符合米娅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路德在楼梯下,示意他敲门。科尔顿了顿,轻轻扣响门环。
这一瞬间他当然无比忐忑。也许这是间荒废已久的空屋;也许住着战后搬来的陌生人;也许可能出来两位和她长得很像的老人,告诉他某个噩耗;再或许、或许,大门打开,让他看见那位熟悉的护士的脸,她先是惊讶,然后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
无论如何,柏林雪景一如所闻,的确如此美丽。
门后响起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