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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自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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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弦营业到凌晨三点,午夜时分,卢斐拎着陈敏贞忘带的伞,从红弦里走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徒步,连撑伞都不记得。
不知不觉间,他误入一条不该有行人的马路。这里白天是通往港口的必经之路,晚上车流稀疏,便化身飞车党的聚集地。这里事故多发,对行人来说也很危险,久而久之,便成了夜行人与车的禁区。
卢斐身边兴奋的尖叫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车头高速破开雨幕的兴奋感令飞车党忽略了生命危险,所有人都在加大马力竞速。
而卢斐对着一切都置若罔闻,脑中昏昏沉沉,一团乱麻,机械地向前走,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辆重型摩托在弯道漂移时失去控制,直直冲卢斐的方向撞来。
卢斐不躲不闪地继续走,眼看就要被摩托车撞上,然而在摩托车距他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时,一辆黑色大G忽然灵活地从马路上变道转向,在卢斐身边漂亮地急刹,车尾替卢斐当下原本的冲击。
卢斐被耳边的巨响惊醒,意识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身边发生的车祸。重型摩托将大G的车尾撞到严重变形,后备箱盖高高翘起,不知道哪里冒出的浓烟袅袅升入空中。
雨水砸在大G车扭曲的车身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摩托车手从座位上飞出,躺在七八米远的地上一动不动。大G车前半部分完好无损,司机开门下来,正是冯轸。
“你怎么在这里?”冯轸没有径直去看远处的伤者,而是走到卢斐面前,皱着眉头问他。
卢斐淋了一夜的雨,唇齿冻得僵硬,他费力地挪动它们,反问冯轸:“你怎么在这里?”
“我开车路过这里,就看到这辆摩托向你冲过来,你为什么不躲?”
“我为什么不躲?”卢斐呆滞着复述着他的话,隔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我刚刚在想事情,对,我在想案子。”
他看到被撞坏的车尾,又转头看见远处地上躺着的生死不明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身就跑,飞快地跑入附近的小巷里。
冯轸没有阻止他,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陷入沉思。他时常觉得面前的人很割裂,时而是副油嘴滑舌的侦探样子,可在很多瞬间,他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那种给他致命的熟悉感的模样,在雨夜震慑心扉。
冯轸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决定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冲过来保护丹尼斯,他不是有善心到不顾自己生命安全的人,相反,他十分惜命。
任谁有过他这样艰难上爬的经历,都会珍惜来之不易的当下。
冯铎铮醒来后,冯轸原本以为已经紧握在手中的冯家主权岌岌可危,冯轲和他姐姐冯烨姝正在不停地给冯轸找麻烦。连轴转的工作之后,他按照之前的习惯,去红弦喝一杯酒休息。
喝完酒后,微醺的他会从红弦出发,开车前往港口,卢斐最后出现过的那个港口。
这个路线,是警署告诉冯轸的,卢斐失踪或身亡前,最后走过的一条路。五年前的卢斐,就是在红弦接了一通电话,顶着十号风球驱车前往港口的。
从那以后,冯轸一遍又一遍重走当年卢斐走过的这条路线。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是追忆,后悔,还是妄图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找到一点点掉落的线索,甚至是期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卢斐,有一天会再这条道路上重新出现。
他从不凭感觉做事,这是唯一一件。并且走过这条路后,他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所有的娱乐消遣都不能让冯轸松弛分毫,唯独这件事可以。
不过冯轸今晚忘记红弦关门的时间,到的时候红弦的卷帘门紧闭,他烦躁地向前行驶,却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丹尼斯怎么会在午夜走这条臭名昭著的送命路?
冯轸皱起眉头,立即想到了几天前酒醉后和丹尼斯之间发生的事情。哪怕丹尼斯说不需要任何补偿,冯轸还是往他的卡里打了一笔钱。
冯轸对人习惯用商务往来那一套,不该欠的账必须立马结清,以免多生枝节。转了钱,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
但丹尼斯看起来不太正常,外面下着暴雨,他手里明明有一把伞,却不撑开挡雨,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
冯轸忍不住降下车速,多看了丹尼斯几眼,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辆失去控制的摩托车正在朝卢斐的方向飞去,可卢斐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连头也不转一下,像是主动要撞上摩托车一样。
他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快,一声巨响伴随着车身剧烈的震动,冯轸推开面前的安全气囊,长呼了一口气,抽纸巾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车门没有变形,冯轸开门下车,围绕着车身粗略看了一眼,车子问题不大,拨完拖车电话和急救电话后,他才发现卢斐的异样。卢斐的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和他说话,他也只会单调地重复冯轸的话。
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转身,仓皇地逃离了这里。
正常人遇到车祸的反应,一定不是先逃跑,更何况自己还救了他一命,他至少该道谢,可丹尼斯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丹尼斯可能是喝多了,但冯轸认识另一个这么害怕车祸的人。
毕竟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卢斐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卢斐向前跑了不知道有多久,跑到精疲力竭才停下。虽然是漫无目标地乱跑,竟然也回到了他住的土瓜湾附近。
路灯坏了,自助售货机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卢斐像趋光的动物一样基于本能地靠近售货机,买了一包烟,背靠着售货机点了一根,熟悉的苦涩味让他神经松弛下来。
卢斐听见不太规律的心脏跳动声从胸腔里传出,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起小型车祸浮现在眼前,更久远的回忆向他伸出冰冷的触手,血肉模糊的妈妈似乎正躺在自己面前,肇事的跑车却扬长而去,卢斐只能看到地平线尽头的荧光绿车尾。
车祸发生在卢斐初中毕业的夏天,夏天来临前卢斐的生活和他家面档的汤底一样清淡。
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以后,卢斐就更加难以面对阿飞,他们之间仅有的交集,就是共同照顾那只叫茉莉的黑猫,除了店里的事情外,也几乎不说话。
他见过阿飞的女朋友,阿飞是正常人,不是自己这样对女生没有感觉的怪胎。他不敢和阿飞有太多的接触,害怕被阿飞识破他这一面,害他更加厌恶自己。
阿飞大概察觉出了卢斐态度的变化,有一回在放学路上叫住了卢斐,卢斐回过头问他:“有什么事?”
阿飞好像想认真说些什么,卢斐口气中的疏离却让他打了个寒战。他原本就不善言辞,想说的话卡在嘴边,支支吾吾起来。
“你那天是不是看见我和……我和……”
“你和你的女朋友?”卢斐带着仅存的一丁点期待,反问道。
阿飞点点头:“我和她是同学……”
他点的那几下头,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卢斐的心上。卢斐不敢面对阿飞接下来要说的话,阿飞恋爱这个消息经他亲口证实以后,就确凿无疑了,卢斐的侥幸心理被碾得粉碎。
他一直不敢向阿飞问起这件事,就是因为他不想面对幻想破灭的感觉。对,幻想,他找来一些讲同性恋的电影看,听着那些男人对男人许下的海誓山盟,摸着自己的手背,幻想那是自己与阿飞紧握的手。
“我今天作业很多,有事以后再说吧。”卢斐打断阿飞的解释。他不敢再在阿飞面前多待一分钟,生怕他那些僭越的想象会从脑中逸出,在阿飞面前泄露。
他径直离开,阿飞没有再叫住他。日子一天一天过,他对阿飞的态度,好像阿飞仅仅是店里他爸妈请来的帮工。
卢斐妈妈问过他几次,为什么以前很想和阿飞做好朋友,现在却这么冷淡。卢斐故作镇定地解释,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不太记得了。
除了对阿飞要保密以外,卢斐更加小心,不让爸妈发现自己这个秘密。与同性恋有关的碟片,都被他小心翼翼收在一只铁皮月饼盒里,藏在书柜一摞精装百科全书的后面。
接下来,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愫,除了陈敏贞,就再没有人愿意倾听了。卢斐没有告诉陈敏贞,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但在情绪堆积到他自己无法承受的程度时,他会约陈敏贞到城东的麦当劳里,那里离学校和面档足够远,远到没人认识他们。
他们选了角落的座位,卢斐去打两只甜筒,一只递给陈敏贞,可往往还没来得及吃完甜筒,卢斐就开始掉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男生?卢斐想了好几个月,想不明白这件事,可心里却无比委屈。
不久以后,陈敏贞也离开了。卢斐越发地沉默寡言,只有在看电影的时候,才能短暂忘记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大部分的课余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里,看过的碟片摞成小山。
碟片越摞越高,时间像丝绸一样平滑地流动,卢斐知道,他和阿飞分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又一个炽热无比的夏天,新闻里说这是十年一遇的高温酷暑,蝉鸣声连连,这个月阿飞暂时不来店里帮忙,因为他要准备不久后的高考。
据学校老师说,阿飞的成绩在整个市里都是名列前茅的水平,去向几乎注定是北京的顶尖高校。卢斐爸妈原本想让他整个学期都不要再来帮工,专心学习,可阿飞坚持只要一个月的假就足够。
学校里高中部的楼和初中部的楼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连廊,卢斐不停地借书还书,因为图书馆在高中部那栋楼。去图书馆路上,他顺理成章地走过连廊,从高三五班门口经过,故作不经意地转头,在阿飞身上快速一瞥。
偶尔有人注意到卢斐,卢斐都会抓紧手上的书,他只是还书正好经过。
阿飞似乎瘦了一些,一直坐在教室左下角的位置上,永远低头盯着眼前的书本,眉头紧皱,背依然挺得那样直。
接下来的路上,卢斐便在心里反复回味刚刚见到的画面,在脑中一遍遍回顾阿飞的侧脸。有时候他的女朋友会坐在他身边,卢斐看到时心一沉,一整天心情都不会太好。
高考前一天的傍晚,卢斐抱着书,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这是最后一次了,卢斐在五班门口把脚步放到最慢,扭头朝里看的时候,阿飞的座位上却空空如也。
“你来找我吗?”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卢斐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阿飞正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回过半个头看着自己,唇边的笑意若有若无。